被放逐者的悲情——台湾现代派小说中的乡愁意识
2013-08-15帅震
帅 震
(山东财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 济南 250014)
1960年3月《现代文学》的创刊,标志着台湾小说创作中的现代主义已经形成,并逐渐成为台湾20世纪60年代文学创作的主流。在孤悬海隅和自我放逐海外的时代大背景下,出生于二战前后的现代派作家似乎过早地失去了年轻与朝气,战争、苦难、骨肉分离、山河破碎带给他们的只有“恐怖、绝望、疯狂和死亡”[1]。悲剧性的历史际遇及现代人的存在焦虑互相作用,使他们的乡愁书写呈现出一种完全不同于中国传统乡愁文学所能昭示的意义,白先勇小说中畸变离散的“纽约客”、“台北人”,聂华苓、於梨华笔下孤独无根的人物系列,七等生、马森作品中的游荡者,均在不同向度上显示出现代派小说中乡愁意识的脉动,共同塑造着这一时期文学的现代性风貌。
一
台湾现代派作家们大都在少年时就经历了一场从大陆到台湾的历史流亡,又经历了五六十年代弥漫全岛的留学欧美的热潮。对于裹挟其间的他们而言,从台湾远去他乡异国,虽非来自外力胁迫,却也造成精神上的放逐。和五四时期留学生“心存故土”的心态迥然有别,台湾现代派作家自我流放的目的就是逃避现实,很多人在走的时候就抱有一去不返的想法,成为漂洋过海的“流浪的中国人”。
白先勇在《芝加哥之死》(1962)中塑造了吴汉魂这样一个自我放逐的人物形象。如同他名字所昭示的一样,这个刻意和中国背景割断联系的灵魂,企图通过疯狂地学习西方文学来抹掉自己身上的中国痕迹,“平常太忙了,一钻回他这间地下室,就忙着烧饭、洗澡,然后塞起耳朵埋头读书,心里不停地盘算:八点到十点看六十页狄更斯,十点到十二点,五首雪莱”,因为始终处于一种莫可名状的亢奋和焦虑中,“一旦停下来反而不适应了”。经过三年精疲力竭、心力交瘁的努力后,吴汉魂终于拿到了博士学位,但同时他的“文化不应症”也发作了,感到“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孤魂般游荡在街头。此时,一直压抑着的原欲从他的精神荒原中奔涌而出,支配着他来到从未涉足过的酒吧,并在迷离恍惚中投入到一个老妓女的怀抱。放纵后的清醒使他无法面对这个一度支撑他的精神世界的幻灭,最后投水自杀。可以说,与西方文化的仓促对接使得这些新的“纽约客”们进退失据,身为作者的白先勇自己也无所适从,找不到救赎之途,只好让他们死掉,以求警醒世人,引起关注。
如果说乡愁意识在《芝加哥之死》中还是一种隐而不彰的潜性威胁的话,於梨华的《又见棕榈,又见棕榈》(1966)则因为拥有一个广阔的时空背景而增添了新的“精神原乡”厚度,但两者有一点是相同的——主人公都无法摆脱自我孤绝的命运。《又见棕榈,又见棕榈》中的牟天磊去美十年后返台探亲,去留的抉择在他心中始终激烈地交战。美国本不是故乡,而当他怀着孤寂无寄的心情,为寻找人生的归宿回到台湾时,却发现盲目崇尚西方的表情随处可见,一种丧失文化归属感的悲凉心绪油然而生。在小说中,牟天磊带着不为人知的苦恼来到了金门“前线”,其遥望大陆的姿态无疑构成了当代台湾小说乡愁书写的一个经典性场景:模糊的故国远景无法承载时间的创痛,只能依持着本能的回忆来填充乡愁想象的空白。因此,无论是战前凝滞的小镇、街边的杂货店,还是战时炸塌的房屋、逃难时的公路,或是战后广漠荒凉的西北、在饭馆餐桌下度过的一夜,都代表了主人公魂牵梦忆却无法回返的过去。在它们的映照下,恰恰显现了主人公寄身却离魂的空洞当下,时间空间相互叠加,与人物之间产生了难以尽言的奇特交集,酿成了人物无法纾解的深度悲情。牟天磊拥有的只是不再完整的家国记忆,并且这记忆成为他无法逾越现实困境的四面墙。
这种精神上的孤绝感同样呈现在“棕榈树”这一物象在主人公内心迥然有异的心理投射上,留学之前还是倔强少年的牟天磊对着棕榈树许愿要“挺直无畏出人头地”,棕榈树成为主人公“强力意志”的象征,十年之后棕榈树却成为“心态苍老”的牟天磊倦怠困顿的参照物。“在黑夜向天空毫不畏缩的伸展着”的棕榈树和无所依傍的牟天磊构成一种尖锐的对照,以一种反讽的语调最终完成了他的自我孤绝,使他发出了绝望的悲鸣:“我是一个岛,岛上全是沙,每颗沙都是寂寞。”荣格看到,“任何丧失了历史的象征而又不能满足于那些替代物的人都确定无疑地处在一种异常困难的位置上:他的面前伸展着一片空虚,他于恐怖中转过脸去,背对着这空虚的景象。”[2]暌别家园终非本心,而回归乡土又无能为力,牟天磊们孤绝的命运终于无法改变。
二
现代派作家把个体存在的意义同中国文学感时怀乡的忧患精神相结合,展现了其乡愁意识丰厚的历史底蕴。其中《现代文学》主编白先勇的创作深具代表性。对于出身于显赫家庭、伴随着时代的沧桑巨变成长的作家来说,幼年时代所发生的台儿庄战役等一系列辉煌篇章,构成了他挥之不去的历史回忆;家世没落又造就了其物是人非、今不如昔的感伤;在异国感受到的文化沦落又勾连起他一份中国知识分子伤古悼今的悲悯情怀;而政治变迁、社会动乱与个体命运的乖谬关联更是导引着他反顾历史,为过了气的一代人书写没落颓败的“心灵史”。
写于20世纪60年代的《台北人》由14个短篇构成,所谓台北人,即沦落台北的大陆人。在小说集中那条胶结着青春不再、英雄迟暮的时间纵线上,密密麻麻地排列着诸多失意的人物。欧阳子曾对小说做出经典性的论断:“《台北人》一书有两个主角,一个是‘过去’,一个是‘现在’。”[3]相当准确地描述出白先勇小说中乡愁意识最本原的动力——今昔的对比。作者在小说中精心营构了时空多维的展开方式,所呈现出来的“历史乡愁”因强烈的“今昔之比”而凸显,历史的叙述充溢着家国失落与生命颓丧的悲情。《永远的尹雪艳》里的尹雪艳在台北的公馆里依然维持的是上海霞飞路的排场,念念不忘的是十里洋场的上海以及百乐门为她捧场的“五陵”少年;《金大班的最后一夜》中月如与那段在上海百乐门舞厅的旧时风光,仍旧是金大班傲视欢场的本钱;《游园惊梦》中的钱夫人赴一场晚宴时竟发出许多感慨,竟晕眩于时空的错置之中,神思恍惚地游回了过去……对于小说中大多数的悲剧人物而言,“过去”不仅具有追怀的情感慰藉功能,而且成为他们曾经“活过”、人生“有意义”的证明。过去的生命已经断裂,现在只是失去灵魂的他们不得已寄身的“异己时空”,这些无法归乡的异乡人于是成了“生活在别处”的伤心幽灵,他们或是丧失了爱情,或是丧失了地位,但都丧失了青春、理想和家园以及生活中的位置和生命的勇气,因此,他们内心深处总有着对时间根深蒂固的焦虑感受。
聂华苓直到《桑青与桃红》(1971)“才淋漓尽致地发挥放逐者生涯这个问题。这篇小说以个人的解体,比喻政治方面国家的全面瓦解,不但异常有力,而且视域广阔,应该算是台湾芸芸作品中最具雄心的一部。”[4]《桑青与桃红》以中国现代重大历史事件为背景,通过女主人公的各种逃亡象征历经国内动乱又遭遇海外放逐的中国人的命运悲剧。小说对整个现代中国的历史及这段历史所导致的个体精神世界的漂泊、流浪和无法排遣的心灵痛苦作了真实的诉说。在惊悸不安的时代氛围中,原乡以及原乡所代表的历史记忆已不可避免地在精神分裂的主人公心头坍塌。年轻时代反对封建家庭、追求自由解放的桑青,在沉重的政治压抑、深度的心理创伤下,逐渐变成了失去道德伦理和价值观念的纵欲狂——精神病患者桃红。桑青和桃红都是主人公的名字,不过她只承认自己是桃红,而拒绝桑青,而且,作为纯真少女的桑青和作为纵欲狂的桃红,两种人格同时在主人公身上展开激烈的搏斗。这种诡谲乃至阴鸷的性格变异又是和中国近代历史中人民苦难动荡的生活相应相生的,所以,桑青的精神分裂不再是对西方现代文学中精神分裂的仿制,而是带着独特历史内容的“精神奴役的创伤”,家国记忆的分裂和女主人公精神的分裂在这里被赋予了和民族分裂共同的体征。在纯洁善良的桑青渐变成为浪荡虚无的桃红的现象背后,又掩映着普通中国人在民族分裂中身心所遭受的巨大损耗,这是小说中最沉重的“乡愁”,小说因此成为一则具有斑斑历史履痕的沧桑寓言。
三
对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浸淫使得台湾现代派作家作品中的人物和波德莱尔笔下的“闲荡者”、艾略特笔下的“空心人”、乔依斯笔下的“都柏林人”有了先天的血脉牵连,加之台湾现代派作家特定的生存环境、小岛禁闭的恐怖感、海外漂泊不定的生命状态以及台湾的依归终向问题所导致的精神上的惶惑不安,使现代派作家们转向内在心灵的探索,“带着乡愁,寻找家园”,展开一种形而上的追寻。
七等生在台湾现代派作家中显得独异,不仅源于其个性的孤绝分裂和生活方式的离群索居,更表现在他作品中对自我心灵反复不懈地辨析和叩问,创作成为个人真正的隐遁和救赎之地。在20世纪70年代中期创作的长篇小说《城之迷》中,城市成为了一个人性的试炼场,容纳了主人公柯克廉所有的迷惑和漫想。小说甫一开场,执意要离弃城市回乡隐居的柯克廉就被精明的出版商耍弄得手足无措,城市也因此成为柯克廉无法逃遁的人性陷阱。作为一个惯于冥思和玄想的城市边缘人,他无法适应城市灯红酒绿的生活和商业冷酷法则下的人际关系,只能游离于现代城市生活之外,始终无法真正参与进去。应该说,他并不是浮士德式的上下求索的探路者,而更像一个徘徊不已的旁观者,为了克服自我与城市的隔膜、人与人之间的疏离和自我心灵的冲突,不得不处于一种永恒的“在路上”的生命状态。另一方面,城市又是一个充满魅力的现代场域,容纳了柯克廉对于理想女性的执意追求并不时给予他难以预料的惊奇感受。在七等生的小说中,理想女性往往饰演着男性主人公生命之流的导引者角色,使他的生命旅程得以朝向某一具体方向展开。如同柯克廉所言:“这个愿望如不是以女性的形姿出现,我亦希望它能充分的表现在我的意念里成为形上的事物”。“形上事物”、“美感生活”的二合一可视为“理想女人”的隐喻,而所谓的生命目标,便是朝此目标永无停歇的追求。
《城之迷》暗合了文学的自我追寻与启悟母题,而启悟则是通过带有神秘色彩的白马形象实现的。“白马”的意象在七等生小说中有着特殊的位置,它不时出现并具有了神性与救赎的意义。作者曾说过:“幻觉的产生成为我的存活世界的一部分。”[5]因此白马所隐喻的爱、乌托邦等内涵在作品中具有了精神追寻的向度,并成为主人公不断游走的终极依据。柯克廉的思想者特征既使他从那些城市里新潮而又忙碌的朋友中区分开来,又确证了他始终高于环境的地方。作者在柯克廉身上寄寓了一种幻想式的救赎力量,小说中所有城市中悠游自在的人物最后都迷失了自我,唯有柯克廉拥有澹定清明的心境,他的羸弱、忧郁及不正常的分裂人格竟成了最强韧的救赎力量。
“这是一个漫游的时代,人们四处寻找,企图在陌生的土地上发现乌托邦,梦中的乐园。人们的脚步不肯停歇,根不再深植下来。疲惫的身躯与心灵,总会有崭新的体验……”[6]马森的长篇小说《夜游》(1979)是一篇带有浪漫唯美气息的都市漫游小说,小说塑造了一个不安于枯燥家庭生活、追求浪漫爱情的台湾旅外女性形象。汪佩琳嫁给一位国际知名的英国教授詹,过着资产阶级式的优裕生活,但她逐渐在平淡的婚姻里感到压抑,无法确证自己的爱情和生活的意义所在,于是毅然反叛,离家出走,开始了一个东方女性的异国漫游史。在漫游中,她经受着从未遭遇过的多重挑战,成为了自由而孤绝的悬浮体。小说中的新一代中国青年在西方文化的参照下,已经清晰地感受到了所背负的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压抑人性、不平等、虚伪等劣质,汪佩琳更进一步,“首先她反叛的是詹所代表的西方的理性主义以及文化上的优越感,更进一步她也反抗以她的父母家庭为代表的中国儒家传统的拘束压抑。放弃了丈夫父母的依恃凭借,汪佩琳成为了一个孤绝的人。”[7]与文化上的艰涩选择相比,个性的解放与爱情的追求对于女主人公来说就具体得多。她卷入了一场注定毫无结果的痛苦爱恋中去,对一个颓废的魁北克流浪青年麦柯产生了母爱般的怜悯,并不惜由一个令人羡慕的白领变成了人所不齿的嬉皮士,无所顾忌、自由任性,体会一种黑暗中的狂欢。汪佩琳是从现实社会中疏离出来的异乡人,试图弃绝过往的历史和文明,去触摸那个赤裸裸的真实“自我”,但小说结尾处麦柯等人的失踪或许暗示了反社会的自我主义注定只是没有生命的漂浮物,女主人公的自我追求也终究没有找到落脚之处。
“说到孤独感,中国的现代文学所表现的该有双重性,一方面是个人与社会(甚至自然)的隔绝,另一方面是在台湾和海外的中国人与中国的泥土以及日渐消失的农业社会的阻隔。”[8]和西方人信仰破灭后的自我孤绝不同,现代派小说中的孤绝感更多来源于与土地和故乡的隔离。孤绝感受和乡愁意识互相绞绕,又互相设定限度,共同呈现出这一时期被放逐者的精神症候。在世界性的精神荒原里,被放逐者面对的都是共同的生命拷问,羁旅、乡愁、无根、虚无的感觉笼罩了漂泊的知识者群体。他们的乡愁书写与其说是在面对异域的真实反映,毋宁说是借助异国场景来抒发异乡人的孤绝感和漂泊感。他们所执著的既不是理想,也不是真实的异域生活经验,而是故土的缅怀和记忆的碎片,是往复流连的“逝去的梦”。
[1]王尚义.达达主义与失落的一代[C]//王尚义.从异乡人到失落的一代.台北:水牛出版社,1989:3.
[2]荣格.心理学与文学[M].北京:三联书店,1987:64.
[3]欧阳子.王谢堂前的燕子[M].台北:尔雅出版社,1976:9.
[4]白先勇.流浪的中国人——台湾小说的放逐主题[M]//白先勇.第六只手指.上海:文汇出版社,1999:85.
[5]七等生.散步去黑桥·我年轻的时候[M]//七等生.七等生作品集(九).台北:远景出版事业有限公司,1986:251.
[6]林宋瑜.今天的爱丽丝寻找什么[J].华文文学,1999(2):24.
[7]白先勇.秉烛夜游——简介《夜游》[M]//白先勇.夜游.台北:尔雅出版社,1984:4.
[8]余光中.中华现代文学大系·诗卷[M].台北:巨人出版社,1972: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