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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顶峰——王莽成功与失败的分水岭

2013-08-15陈忠云

黑龙江史志 2013年2期
关键词:王莽汉书新政

陈忠云

(中国政法大学 北京 100088)

1 导语

王莽(前45年~23年)似乎是中国历史上最难以评价的人物之一。

王莽在夺取权力的过程中,虽然有的手段极为残忍,但基本上行为谨慎、思考周到。在他成功夺权、建立新朝之后,一改原先谨慎的作风,变成“性躁扰,不能无为”[1](《汉书·食货志下》P986),并实施了荒唐的复古新政。复古新政的内容包括“王田令”、货币制度变更等。新政引起社会混乱,最终导致民众“陷罪,饥疫,人相食,及莽未诛,而天下户口减半”[1](《汉书·食货志下》P990)。本来因为王莽利用权力强制推行根本没有可行性的复古新政,并带来了灾难性的社会后果,后世的人们对他进行准确适当的评价是很容易的。但由于新政中似乎包含有向弱势群体利益倾斜的内容,如“王田令”中主张耕者有其田,“其男口不盈八,而田过一井者,分余田予九族邻里乡党。故无田,今当受田者,如制度”[1](《汉书·王莽传中》P3019),王莽似乎还重视弱势群体的权利问题,主张禁止奴婢买卖,认为“置奴婢之市,与牛马同兰”,是“逆天心,悖人伦,缪于‘天地之性人为贵’(1)之义”[1](《汉书·王莽传中》P3019)。正是因为新政中这些独特的内容,导致后人对王莽及其新政进行评价时感到困难,矛盾重重。如有的学者认为他既是儒家理想人格、君子风范的积极追求者,又是残酷暴虐、寡恩少义的人间恶魔(2);甚至有的学者认为他是悲剧性英雄,“王莽这种人,在政治上虽然失败,他的道德,他的人格,毕竟是深可景仰的”(3)。关于王莽研究的各种论点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为什么出现这种情况?纵观到目前为止的研究王莽的文献,存在一个普遍性的问题,就是学者们没有建立一种可以对王莽行为进行有效分析的理论视角。这是王莽研究长期处于混乱状态的根本原因之一。由于王莽擅长于宣传策略,喜欢制造各种假象,他很多的言论都具有欺骗性。缺少理论视角,极容易被这些假象、言论迷惑,被王莽牵着鼻子走。也许正是因为缺少理论视角,已有的王莽研究无法对王莽在夺权之前与夺权之后的目标及实现目标的手段进行梳理,更无法确认王莽出台同情弱势群体措施与他的目标之间的利益关系。因为这些问题,导致如何评价王莽及其新政,成为至今未有定论的历史悬案。笔者意识到已有王莽研究的这些问题,建立利益人理论,从利益人的理论视角对王莽的行为进行分析。

2.分析视角

由于王莽喜欢制造各种假象,善于用各种冠冕堂皇的言论掩盖其真正的目的,因此对王莽的行为展开分析,如果缺乏某种理论视角,孤零零的就事论事,就难以对王莽各种行为之间的内在关系进行正确的推理,无法进行较有说服力的解释。笔者在论文《从利益角度构建新的制度理论》(4)中建立了一种制度的研究框架,利用这种制度框架展开研究的过程中,可以利用整个框架进行研究,如笔者已经发表的论文《汉初皇帝利益追求的策略》(5),也可以灵活利用理论中的某一部分,如单独利用利益人假设,分析相关人利用制度安排追求个人利益最大化的策略。本文将尝试采用先将王莽假设成利益人,再对其各种行为,包括新政等各种制度安排的目的进行分析的方法。

所谓利益人,是指具有追求主观上认为相对较大利益或最大利益(这些利益均指具体化利益(6))的行为倾向,并且在具体行为实施之前主观认为自己所选择的手段符合自己的生存与发展目标的行为主体。把王莽假设成利益人是否合理,当时的资料可以作为判断的根据。如汉代董仲舒认为“夫万民之从利也,如水之走下”[1](《汉书·董仲舒传》P1905)。王莽是汉代人,理应也是追逐利益的“万民”之一。可以认为利益人的假设适用于他。作为利益人的王莽,在可能的情况之下追求主观上认为相对较大的利益甚至是最大的利益。尽管他在夺取政权之后实施新政,相关的许多措施都是非理性的,最终导致他因此丧命,但无损其作为利益人的假设。因为不论这些措施是理性还是非理性,都是他主观认为符合自己的利益而选择的实现目标的手段。

将王莽假设为追求自己利益最大化的利益人,再综合各种收集到的资料,可以判断他在夺权之前的目标是夺取最高权力,这是他的第一利益目标。在实现第一利益目标的过程中,谨慎、果断、残暴的手段选择与周密的准备使他成功地登上了权力顶峰。在登上权力顶峰之后,王莽试图追求层次更高的利益,要成为与黄帝、虞舜等一样的圣王、要成为长生不老的神仙,这是他的第二利益目标。同时,他原来的谨慎行事风格骤然发生转变,变得狂妄自大、行事非理性,采用各种荒唐的手段实现他的第二目标。所谓的新政就是在这种背景之下的产物。尽管新政中包含有同情弱势群体措施,但其实同样是实现他的第二目标的手段。新政给民众带来巨大灾难的同时也让他丢了性命。权力顶峰成为其成功与失败的分水岭。

下面将根据上述的思路展开分析。先对王莽在登上权力顶峰之前的目标与手段进行论述,再对他登上权力顶峰之后的目标与手段进行论述,并确认王莽新政中同情弱势群体措施与他的目标之间的利益关系,最后对他及其新政进行客观的、符合事实的评价。

3.夺权之前的目标及实现目标的手段

王莽出生于炙手可热的外戚权贵家族,“家凡九侯、五大司马”,几个叔伯“居位辅政”[1](《汉书·王莽传上》P2969),而当时王朝最高掌权者王政君太后是他的姑妈。王莽的父亲早亡,但他对患病的伯父大将军王凤尽了孝心。这种孝心感动了王凤,“凤且死,以托太后及帝,拜(王莽)为黄门郎,迁射声校尉”[1](《汉书·王莽传上》P2969),王莽因此踏入仕途。又得到家族其他人的不断提携,“叔父成都侯商上书,愿分户邑以封莽……永始元年(公元前16年),封莽为新都侯,国南阳新野之都乡,千五百户。迁骑都尉、光禄大夫、侍中”[1](《汉书·王莽传上》P2969)。而他一路走来,最终登上皇位的最大保护神,则是姑妈王太后,尽管在王莽登上皇位时她并不是很支持。

或许最初在不具备任何条件的时候,王莽没有夺取皇位的念头,并且因为他“受《礼经》,师事沛郡陈参,勤身博学”[1](《汉书·王莽传上》P2969),知书达礼,可能想做一个皇帝制度之下的好臣民。但当他进入国家权力中心,看到有夺取最高权力可能的时候,就朝着这个目标努力。因为作为利益人的王莽尽可能追求最大的利益,而皇帝制度规定天下为皇帝一人所有,根据这个制度,皇帝享有最大的权利和资源。毫无疑问,夺取皇位就是获得最大的利益。当初项羽、刘邦看到威风凛凛的秦始皇,一个说要取代秦始皇、一个羡慕地发出做人要做秦始皇的感慨。实际上如果把所有人都假定成利益人,那么所有人在某种特定的社会背景之下都可能有同样的想法。作为利益人的王莽理应不例外。

当然,王莽不可能公开声称要夺取皇位,因为这是大逆不道之罪,被发觉了不但本人要被杀头,而且要被诛灭三族。但是王莽明确的夺权目标尽体现在他的各种行动之中。由于夺权的整个过程内容繁多,本文只能选择几个有代表性的手段进行说明。主要有:排除竞争对手;以各种手段获得最广泛的支持并建立全国性的权力基础;利用“符命”,以最小成本成功夺取政权。下面对这些策略一一进行叙述。

首先是排除竞争对手。王莽本身就是外戚,深知外戚对政权的影响力。但是诞生一个皇帝的同时诞生一个“帝母”,增加一个外戚家族。不同“帝母”的外戚之间的权争,曾让王莽处于不利状态,也因此一度回家赋闲。王莽无法阻止一个新皇帝的诞生,但可以阻止“帝母”等外戚进宫,让他们远离权力中心。当九岁的刘衎被立为皇帝(汉平帝)之后,王莽拒绝让汉平帝的母亲等人进宫,“拜帝母卫姬为中山孝王后,赐帝舅卫宝、宝弟玄爵关内侯,皆留中山,不得至京师”[1](《汉书·王莽传上》P2986)。同时,王莽也不惜一切手段清除反对势力,甚至包括他的儿子。王莽阻止汉平帝的母亲等人进宫,排除权力竞争对手的意图明显,但他的长子王宇竟然反对王莽阻止卫氏外戚进宫的做法,结果命丧其父手中。王莽趁热打铁,诛杀卫氏外戚等一批人。许多人对王莽杀子行为感到不解,虎毒不食子,王莽为什么要毒杀自己的儿子?其实,王莽也深爱自己的儿子,他夺权也是为了其后代,如他后来祈求上天保佑其剩下的两个儿子,“几以保全二子,子孙千亿(7),外攘四夷,内安中国焉”[1](《汉书·王莽传下》P3052)。他夺取江山是为了后代,但他的后代不止一个王宇,死了一个儿子,还有其他的儿子,而只有夺取江山,才可能后代繁盛,“子孙千亿”。所以,他不能让一个儿子阻止他夺取整个江山的计划。在王莽看来,他必须清除夺权道路上的任何障碍,必要时不惜以其子性命祭旗。

其次是以各种手段获得广泛的支持并建立全国性的权力基础。“天下财,散于天下人,天下非你莫属”。这是二十世纪的袁世凯的名言。一世纪的王莽也采用“天下财散于天下人”的手段,以争取最大多数的支持。看来只要制度相同,哪个时代人的夺权思路都差不多。由于王莽处于决策者的地位,他可以利用国家的各种资源做顺水人情,如为学者建造住所、提供工作机会[1](《汉书·王莽传上》P2989),照顾刘氏皇族,对他们进行封侯、赐爵、赏物[1](《汉书·王莽传上》P2990)等。甚至有时自掏腰包,如他主动捐献钱财,救助贫民,并且树立了榜样,带动了其他人[1](《汉书·王莽传上》P2976)。他巴结王太后,也巴结王太后身边的侍从,送给他们各种财物,目的是为了让侍从们在王太后面前说自己的好话,“诳耀媚事太后,下至旁侧长御,方故万端”[1](《汉书·王莽传上》P2977)。这种“天下财散于天下人”的手段,使他获得最大多数的支持,上书声援他的人达四十八万七千五百七十二人[1](《汉书·王莽传上》P2990),虽然上书者只是要求王莽接受朝廷赐予他新野的田地,但可以从中窥探民众对他支持的程度。王莽提供给官民的主要是能够感受到的物质利益,官民对他投桃报李,对他表示衷心的支持和拥护,而这种利益才是他最需要的。王莽为了达到目的,甚至不择手段,采用造假的手段进行舆论宣传,如风俗使者“言天下风俗齐同,诈为郡国造歌谣,颂功德,凡三万言”[1](《汉书·王莽传上》P2994)。

为了夺权,王莽不单单重视民意的支持,同时也重视构筑属于自己的权力基础。他培育亲信,建立属于自己的领导班子,“附顺者拔擢,忤恨者诛灭。王舜、王邑为腹心,甄丰、甄邯主击断,平晏领机事,刘歆典文章,孙建为爪牙”[1](《汉书·王莽传上》P2973)。在获得姑妈王太后的许可之后,他还对全国的高官进行考核,进行全国性的高级官僚人事安排,“于是莽人人延问,致密恩意,厚加赠送,其不合指,显奏免之,权与人主侔矣”[1](《汉书·王莽传上》P2976)。王莽握有与皇帝同等的对高级官僚进行考核与人事安排的权力,谁有权力投靠谁,谁给利益感恩谁,这种利益取向促使官员弃刘投王。后来王莽在成功夺权之后,全国很少有反对的声音,与他成功地构筑了全国性的权力基础密切相关。王莽根据自己在夺取权力过程中的经验,体会到掌握人事权对夺取权力的重要性,所以在他成为皇帝之后十分警惕类似的问题发生,说“拜爵王庭,谢恩私门者,禄去公室,政从亡矣”[1](《汉书·王莽传中》P3023),即人事安排权力不能交给别人,否则可能失去政权。

最后是利用“符命”以最小的成本成功夺取政权。“符命”是所谓上天预示某人受命成为皇帝或者官员的符兆。其实王莽自己也未必真正相信所谓的“符命”,他在夺取权力之后,社会上如果有人为了封侯当官而制作“符命”,就可能被逮捕下狱(《汉书·王莽传中》P3027)。但在王莽夺取权力的时候,“符命”被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

王莽通过各种手段,步步高升,成为“爵为新都侯,号为安汉公,官为宰衡、太傅、大司马”[1](《汉书·王莽传上》P2988)的显贵。不久,他第一次问鼎皇位。元始五年(公元5年)年末,汉平帝死去、选两岁的刘婴当继承人当月,有“符命”说“安汉公莽为皇帝”。王莽据此“符命”准备全面夺权,但王政君太后认为所谓的“符命”是一派胡言,“此诬罔天下,不可施行”[1](《汉书·王莽传上》P2996)。但王莽的手下对王太后软磨硬泡,迫使她让步,允许王莽穿戴皇帝的服饰、模拟皇帝听政,成为代理皇帝,年号也改为“居摄”[1](《汉书·王莽传上》P2997)。尽管王莽没有一步到位地登上权力顶峰,但向皇位迈进了一步。王莽第一次问鼎皇位失败之后耐心地等待了两三年,条件更加成熟,他迎来了第二次问鼎皇位的机会。这次问鼎同样是利用“符命”做文章。当时的各种“符命”中最重要的是梓潼人哀章制造的“符命”,其中有一项是意为汉高祖刘邦把皇位禅让给王莽的“赤帝行玺某传予黄帝金策书”,金策书言“王莽为真天子,皇太后如天命”[1](《汉书·王莽传上》P3007),直接要求不愿意让王莽登上皇位的太后听从天命,允许王莽登上皇位(8)。王莽终于如愿以偿,“即真天子位,定有天下之号曰‘新’”[1](《汉书·王莽传上》P3007)。经过长期的努力与周密的准备,他终于迎来实现第一利益目标的一天,建立了新朝,成为了皇帝。在王莽宣布废黜皇太子刘婴、改封为定安公之后,便“亲执孺子(刘婴)手,流涕歔欷,曰:‘昔周公摄位,终得复子明辟(9),今予独迫皇天威命,不得如意’”,王莽说老天不让他把权力奉还给孺子,是十足的谎言,但他的表演极为成功,当时“百僚陪位,莫不感动”[1](《汉书·王莽传中》P3011)。虽然说王莽夺权也是中国历史上无奇不有的夺权闹剧中的一出,但基本上实现了无血的权力交替,与中国历史上改朝换代时往往发生大规模战争而造成生灵涂炭的状况大不相同。这一点还是值得肯定。

上述王莽的各个策略是笔者在史料的基础上所进行的综合归纳,时间上的顺序有一些变动。尽管如此,依然可以从中窥见他为夺权而进行的谨慎细致的策划与工作。

4.夺权之后的目标及实现目标的手段

然而,权力顶峰成为王莽成功与失败的分水岭。王莽在夺取政权之后打出的一系列复古新政,把民众推入了火海。新政的政策效果与夺取政权时采用的策略所产生的效果相比,有天壤之别。为什么他的政治思路发生这样的突变,令人困惑。本文从王莽夺权后的第二利益目标进行解读。

古代多数帝王的欲望是无止境的,他们当了皇帝还想成仙。他们一旦登上权力顶峰,一览众山小,再也找不到真实的、可以继续向上攀爬的目标。想再上一层楼,往往是追求名誉方面的利益,如与自己崇拜的偶像(历史上最有名的人物等)进行比较,想比肩甚至超越这些偶像以名垂青史;或者沉迷于虚无飘渺的幻想之中,要成为长生不老的神仙等。而此时,他手中的权力可以让他随意支配各种社会资源,为他追逐名誉与幻想提供支持,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制约他的行为。王莽也是这样。在他夺取政权之后,从他整理的自己世系中可以看出他心中的偶像。在当时,传说中的人物黄帝、虞舜被认为是圣王,王莽生拉硬扯把他们列入自己的世系之中,说他们是自己的祖先[1](《汉书·王莽传中》P3016)。实际上王莽认为自己是黄帝、虞舜等圣王再世,因此班固说“莽晏然自以黄、虞复出也”[1](《汉书·王莽传下》P3075)。王莽还认为圣王黄帝可以得道成仙,他也可以得道成仙。黄帝“以百二十女致神仙”[1](《汉书·王莽传下》P3058),他也派人四处寻找女性。黄帝“建华盖以登仙”,他也“造华盖九重”,王莽出行时众人拉着华盖大车大喊“登仙”(成为仙人)[1](《汉书·王莽传下》P3059)。通过这些事实,结合作为利益人的王莽总是追求主观上认为是最大利益的行为倾向,我们判断他在实现了第一利益目标之后,又产生了想成为圣王、神仙的欲求,这是他的第二利益目标。

如上所述,王莽想和黄帝一样成为神仙,手段较为简单,但要成为比肩于古代圣王的皇帝,王莽认为就必须要实施圣王曾经实施过的制度,手段相对复杂。他认为井田制等制度是“唐虞之道,三代所遵行”的圣人之制,要成为圣王就要恢复这些圣人之制。王莽所实施的复古新政,就是所谓的圣人之制。新政中有很多具体措施,其中官制复古、地名复古、货币制度变更以及与匈奴关系等的措施,其荒唐是公认的,本文就不多花笔墨,但新政中的“王田令”、“六管”等措施争议较大,本文的笔墨集中于此进行探讨。

始建国元年(公元9年),王莽颁布“王田令”:“今更名天下田曰‘王田’……其男口不盈八,而田过一井者,分余田予九族邻里乡党。故无田,今当受田者,如制度”。据称,实施“王田令”的理由是“秦为无道……坏圣制,废井田,是以兼并起,贪鄙生,强者规田以千数,弱者曾无立锥之居”[1](《汉书·王莽传中》P3019)。“王田令”也涉及奴婢问题,“天下田曰‘王田’,奴婢曰‘私属’,皆不得卖买”,王莽认为“置奴婢之市,与牛马同兰”,是“逆天心,悖人伦,缪于‘天地之性人为贵’之义”,所以禁止买卖奴婢。“王田令”颁布之后第二年,设六管制度。六管制度的内容是国家垄断货币铸造、垄断酒、盐、铁器的制造与销售,并对山林水泽资源进行管制,以及官府从事贷放等[1](《汉书·王莽传中》P3024)。

后面将分析实施这些措施的理由,假如先看民众对新政的反应,史书记载当时的人们拒绝服从“王田令”等新政,结果“坐卖买田宅、奴婢,铸钱,自诸侯、卿、大夫至于庶民,抵罪者不可胜数”[1](《汉书·王莽传中》P3020)。由于民众也是追求相对较大利益的利益人,新政损害他们的利益,他们拒绝服从也是理所当然的。因此,始建国四年(公元12年),中郎区博进谏“井田虽圣王法,其废久矣。周道既衰,而民不从”[1](《汉书·王莽传中》P3031)之后,王莽才下令,“诸名食王田,皆得卖之,勿拘以法。犯私买卖庶人者,且一切勿治”[1](《汉书·王莽传中》P3031),“王田令”实施了 3 年就遭遇挫折(但彻底废止是后来的事)。

六管制度也存在重大的弊端,然而与这些弊端相关问题的记载很少。由于六管制度包含盐铁管制措施,为了认识因这些措施而产生的社会问题,本文引用《盐铁论》中相关的内容作为参考。西汉中期曾实施盐铁管制政策,稍后的汉昭帝时代官方与民间之间发生了关于盐铁管制政策存废的争论。在论争中,民间一方所阐述的关于国营铁器农具的制造与销售等问题,理应与王莽时代的六管制度中的铁器农具问题相似。据《盐铁论》记载,官方认为国营的铁器农具制造有利于民众,“今县官铸农器,使民务本,不营于末,则无饥寒之累。盐、铁何害而罢”?“吏明其教,工致其事,则刚柔和,器用便。此则百姓何苦?而农夫何疾”?(10)。但生活在民间深知农民困苦的贤良直接指责国营的商家之间没有竞争,价高质劣,服务态度不良:“县官鼓铸铁器,大抵多为大器,务应员程,不给民用。民用钝弊,割草不痛,是以农夫作剧,得获者少,百姓苦之矣……今总其原,壹其贾,器多坚[石坚](石坚二字合一),善恶无所择。吏数不在,器难得……盐、铁贾贵,百姓不便”(11)。与之前存在的民营铁器作坊的“家人相一,父子戮力,各务为善器,器不善者不集。农事急,挽运衍之阡陌之间。民相与市买,得以财货五谷新币易货;或时贳民,不弃作业。置田器,各得所欲”(12)等良好的服务态度形成对照。国营铁器商家还存在严重的扰民问题,“铁官卖器不售或颇赋与民。卒徒作不中呈,时命助之。发征无限,更繇以均剧,故百姓疾苦之”(13)。由于国营铁器农具无法使用,民众的劳动与日常生活都陷入困境,“贫民或木耕手耨,土櫌淡食”(14)。王莽时代六管制度中的铁器农具管理问题给民众带来的危害,应当与《盐铁论》所述的情形相同。铁器农具等的严格控制,抑制了手工业、商业、农业等方面的民众生产活力,加上“王田令”、货币制度变更等其他新政的实施,使社会陷入混乱,民众无法创造社会财富,生活水平极端低下(15)。

这种情况引起了其他问题的连锁出现,如抗灾能力低下,官员腐败更加严重等。在官员腐败方面,由于社会财富的减少,不但使民众的生活陷入困境,也造成官员生活水平低下,结果“吏终不得禄,各因官职为奸,受取赇赂以自共给”[1](《汉书·王莽传中》P3040),而盐铁国营等六管制度又为官员提供诸多的贪腐机会。

极度贫困与官员的压迫,使民众走投无路。六管制度还对山林水泽资源进行管制,不允许因政策问题导致无法维持自己生活的民众,利用山林水泽等自然资源维持自己的生存。王莽的各种政策把民众逼入绝境。他们奋起反抗,成为当时被屡屡提及的“盗贼”。这种情况的发生,更加破坏了生产力,使社会陷入生产力水平的极端低下与“盗贼”产生的恶性循环之中。然而天凤四年(公元17年),在民众饱受新政蹂躏、陷于极为疲惫的情况之下,王莽又重申六管制度,要求严厉执行,违者或处死[1](《汉书·王莽传下》P3046),把扰民政策推向极端。同时,他刚愎自用,拒绝关于取消六管制度的进谏,“纳言冯常以六管谏,莽大怒,免常官”[1](《汉书·王莽传下》P3046),大司马司允费兴认为“国张六管,税山泽,妨夺民之利,连年久旱,百姓饥穷,故为盗贼”,结果“莽怒,免兴官。”[1](《汉书·王莽传下》P3047)。新政的各种措施导致民不聊生,引起“四方盗贼往往数万人攻城邑”[1](《汉书·王莽传下》P3065)。反王莽势力日益壮大,王莽军队屡战屡败。为了挽回败局,王莽无奈之下在地皇三年(公元22年)废除了包括“王田令”、六管等在内的所有扰民新政[1](《汉书·王莽传下》P3065),但陷入恶性循环的社会局势,使他回天无力。最终,想成为圣王、神仙的王莽,因为目标荒唐手段怪异,不但断送了来之不易的“王家王朝”,而且赔上了自己的性命,其成为圣王、神仙的梦想也随之灰飞烟灭。而他所制造的灾难(16),在他死去(公元23年)之后依然没有停止,战争、饥馑反复降临在中国人的头上。王莽辅政时代(公元2年)的总人口近六千万人,从他实施新政开始到他死之前,已经是“天下户口减半”,“续以更始、赤眉之乱……百姓虚耗,十有二存”[4](《后汉书·郡国志1》P2308)。“十有二存”意为在王莽死亡之后战乱、饥馑没有停止,到后来,人口仅剩原总人口的五分之一(17)。毫无疑问,从王莽建立新朝到东汉统一全国的数十年间,是历史上中国人最悲惨的时期之一。

对王莽夺取权力之前与夺取权力之后的政治行为进行简单比较,可以发现无论在夺取权力之前与夺取权力之后,他都围绕自己目标,百折不挠地展开行动。但夺权之前,由于需要民众的支持,他关注民意,想方设法给民众各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以获取民众的支持。夺权之后,就不再关心民意,我行我素,围绕着实现其虚幻的第二目标,制定、实施了一系列损害民众利益的荒唐政策。王莽以获得最高权力为分界点,前后行事风格形成强烈的对照。什么原因促使他的行为产生如此巨大的变化?一旦掌握了最高权力之后,欲望急剧膨胀,以为权力无所不能,因而抛弃实际、拥抱幻想,把整个国家变成他实现第二利益目标的试验场,把全国民众变成实现他特殊利益的试验品。权力顶峰因此也成为他成功与失败的分水岭。

5.同情弱势群体的措施与王莽第二目标之间的关系

如前所述,本来因为王莽利用权力强制推行根本没有可行性的政策,并带来了巨大灾难,其所作所为,是功是过一目了然。但由于新政中似乎包含有向弱势群体利益倾斜的内容,导致后人对王莽及其新政的评价矛盾重重,成为至今未有定论的历史悬案。本节将尝试探讨这个问题。

在对这个问题进行剖析之前应当明确作为决策者王莽的两个决策前提,一个是社会制度背景。这是一个利益完全向统治者倾斜的社会制度,在王权制度之下就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的说法,到了皇帝制度时代更是如此,强势的皇帝可以随心所欲根据自己的利益进行决策。另一个是再确认王莽是个利益人。事实上,世界上最美妙的东西他都想得到:圣王、长生不老的神仙、子孙千亿、江山在其世系中千秋万代流传(18)等等。他的欲望与秦始皇相比不尽相同,但在某些方面超过秦始皇,如秦始皇就没有“子孙千亿”之类的利益要求。王莽的欲望是他进行新政决策的关键背景之一,理解这些背景有助于对“王田令”中同情弱势群体的内容进行分析。

王莽主张耕者有其田以及主张弱势群体的权利等同情弱势群体的言论,主要集中在与“王田令”相关的文献中。这个法令的核心内容是实施井田制。表面上,王莽颁发此法令的理由是当时因为“兼并起,贪鄙生,强者规田以千数,弱者曾无立锥之居”[1](《汉书·王莽传中》P3019),而同情弱势群体的言论,似乎就是针对这个社会问题而发,实施井田制似乎也是为了解决这个社会问题。

其实,在王莽之前的西汉时代,也发生土地兼并与贫富分化问题,但人们在寻找对策的时候,基本上都排除了井田制方案。西汉中期,虽然因为农田买卖导致产生“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1](《汉书·食货志上》P957)的问题,但董仲舒(前 179 年~前 104年)还是认为不能采用井田制,因为这种制度太古老不可行,主张采用限田方式堵塞“并兼之路”,同时主张盐铁归民[1](《汉书·食货志上》P957)。西汉末期的师丹(?~公元3年)针对类似的社会问题,尽管认为“古之圣王莫不设井田,然后治乃可平”,但他的提案也只是“宜略为限”,就是主张对土地兼并等问题要略加以限制,当群臣经过商议之后拿出具体的限田限奴的方案时,却因为触及权贵的既得利益而无法实施(19)。

倒是王莽本人,在夺取最高权力之前曾经试行过类似井田制的制度,他说“予前在大麓,始令天下公田口井,时则有嘉禾之祥,遭反虏逆贼且止”[1](《汉书·王莽传中》P3019)(20)。试行最终失败,然而他没有分析失败的真正原因,没有考察政策的可行性问题,反而归罪于“反虏逆贼”的破坏,并在夺取最高权力之后强力推行已经被证明是失败的政策。他为何钟情于井田制,并且屡败屡战?其实要解决土地兼并、贫富分化等问题,为弱势群体带来福祉,可以选择的政策方案很多,如累进课税法(这种税法在王莽之前的汉代已经采用),限田限奴,甚至可以减少“宫室、苑囿、府库之臧”(21)以援助贫困者等等,为何非要采用井田制的复古方案?

表面上看,王莽主张实施耕者有其田的井田制,是为了弱势群体,但其实并非纯粹如此。王莽有明确的利他利己思路,如他引用诗经,认为“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右命之,自天申之”[1](《汉书·王莽传中》P3021),此诗为《诗·大雅·假乐》中的一段,意思是善待民众,天可以赐福给自己。王莽实施井田制同样是想通过利他的途径达到利己的目的。如他说“古者,设庐井八家,一夫一妇田百亩,什一而税,则国给民富而颂声作”[1](《汉书·王莽传中》P3019),他认为古代实施井田制,变得国强民富,决策者得到万民赞美的“颂声作”。他之所以坚决实施井田制,同样是他认定这种制度将给他本人带来“颂声作”的荣誉。至于为何实施这种制度就可以达到“国给民富”的巨大成功,王莽没有提供也不可能提供更确切的信息,因为大约他本人也是混沌不清,不过是信口雌黄而已。王莽深知民众“颂声”的好处,这种“颂声”曾经让他在夺取皇位时占尽先机。他也深知这种“颂声”是如何得来,除了采用造假手段进行舆论宣传(前述参照)之外,还有的就是与民众进行利益交换,他给民众各种利益,民众为他制造声势。王莽明白,夺取权力实现第一利益目标是这样,要成为圣王实现第二利益目标,依然还是如此。要达到目标,舆论诱导的宣传策略固然重要,但假如没有任何可以与民众进行利益交换的业绩,无论如何自吹自擂,民众也不会承认他是圣王。王莽不满足于原来为登上皇位与民众之间所进行的“散天下财得天下”的利益交换策略,而要通过进行制度变革创造惊人的业绩,达到成为圣王的目标。他把所有创造业绩的希望都寄托到恢复古代的制度之上,以为要是完成了“伟大”的复古大业,做了传说中远古圣王所做的事,建立一个孟子所说的人人和睦相处、其乐融融的井田制理想国(22),那么民众必定像前述的四十八万余人为他上书的那样,对他感恩戴德,认为他是圣王再世,让他比肩甚至超过黄帝、虞舜而名垂青史。

同样,王莽同情奴婢处境其实也并非纯粹是为了弱势群体。他认为“置奴婢之市,与牛马同兰”,是“逆天心,悖人伦,缪于‘天地之性人为贵’之义”,但他还认为“《书》曰‘予则奴戮女’,唯不用命者,然后被此辜矣”[1](《汉书·王莽传中》P3019),违抗王莽政策的人,王莽就认为应当惩罚他,让他成为奴婢。甚至采用连坐法,不相干的人竟也被罚为官的奴婢,“民犯铸钱,伍人相坐,没入为官奴婢。其男子槛车,儿女子步,以铁锁琅当其颈,传诣钟官,以十万数。到者易其夫妇,愁苦死者什六七”[1](《汉书·王莽传下》P3057)。这种惨状何异于“与牛马同栏”?显然王莽不是真正地同情奴婢的处境,而是根据是否对自己的目标有利进行手段选择。

如上所述,尽管“王田令”中某些同情弱势群体的内容十分动人,但实际上弱势群体的处境如何不是王莽关心的焦点,他的关心的焦点是如何实现自己的第二目标。所以王莽颁布“王田令”,与其说是以同情弱势群体、解决现实中存在的土地兼并、贫富分化等社会问题为中心,不如说是以他的第二利益目标为中心。他恢复圣王所处时代的井田制,目的是要踏着圣王的脚印前进,让自己也成为圣王。

实际上,在某种利益完全向权力者倾斜的社会制度之下,国家所有资源都属于皇帝。作为利益人的皇帝,劳费心力,动用这些本属于自己的国家资源进行投资,如果没有一个对他来说极有魅力的利益诱导他们,他们是不会产生这种投资的动力,不会产生对某种制度进行变革的动力。认为他们设计、实施某种制度,纯粹是为了建设美好的社会,而没有自己的私利,或者自己的利益是处于第二位,这种看法在理论推理上说不通,并且与历史的事实也不符。

既然“王田令”是王莽实现第二利益目标的手段之一,是他以自己利益为中心的既定政策安排,那么所谓为“无立锥之居”、“与牛马同栏”弱者着想的理由是否存在并不重要。但王莽为什么要特别强调这个理由?从王莽善于采用舆论宣传策略的角度看,同情弱势群体的理由极可能是其骗取他人支持的一种手段。王莽实现最高利益心切,考虑如何才能让他成为圣王的策略顺利展开,实施新政之前需要制造舆论,列举种种理由说明实施新政的必要性,用动听的语言打动人们以获得他们的支持。王莽同情“无立锥之居”的贫民与“与牛马同栏”的奴婢等言论,对照他实际的所作所为进行判断,这些动听的言论只是王莽在个人最高利益之下的舆论宣传策略,采用这种策略可以使他的政策更容易实施,以顺利实现他的第二利益目标。王莽在夺取政权的过程中也曾采用类似的虚假宣传策略。今天,许多学者仍以王莽的这些言论作为正面评价他的根据,这种事实本身就说明王莽舆论策略的巨大成功。其实,我们判断王莽言论的真意不能只从字面上理解,因为王莽未必能够明确告诉人们他的真实意图,就像前述的在成功夺权之后,他“亲执孺子手,流涕歔欷,曰:‘昔周公摄位,终得复子明辟,今予独迫皇天威命,不得如意!’”的那样,明明是要夺取梦寐以求的最高权力,但他却说是“独迫皇天威命”而无法将最高权力奉还给孺子。

当然,人皆有隐侧之心,不否认王莽曾经可能也存在同情心。假如他的政策具有现实可行性,他所表露的同情“无立锥之居”、“与牛马同栏”贫民的立场,即使是为了利己而利他,也是令人赞赏。王莽当初应当也是按照利己利他的思路设计这种制度,道理很简单,按照利益交换原则,不给民众利益何来自己的利益?为利己而利他的制度设计本身无可厚非,实施的政策对多方都带来利益是最理想的状态,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关键的问题是这种政策是否具有现实可行性?如果这种政策不具可行性,那么这种利他利己思考究竟也只是其单方面的愿望,政策中的“利他”内容也没有实际意义。更何况,这种所谓的“利他”其实是王莽单方面的认识,而不是民众的共同认识。这种决策者单方面的所谓对民众有利的认识,极容易成为决策者推行极端利己政策的借口。当王莽单方面利用权力强制推行民众普遍不接受的政策时,民众实际上已经沦为其实现第二利益目标的人质与试验品。事实上,由于王莽实现第二利益目标的愿望过于强烈,以致他沉溺于幻想之中,从来没有认真地思考新政的各种措施的可行性与社会效果的问题,甚至视政策如儿戏,如货币政策一改再改,改制的原因有的是为了复古,如模仿周朝的子母相权货币而制作“大钱”,有的则是因为“劉”字中有含有“金刀”,为了清除前朝刘姓王朝的痕迹而取消金刀币[1](《汉书·食货志下》P984)。为了模仿周朝制度,更改官名、地名,有的地名是“岁复变更,一郡至五易名,而还复其故”[1](《汉书·王莽传中》P3036)。他为了显示自己“天无二日,地无二王”[1](《汉书·王莽传中》P3015)的尊贵而贬损他人,把原来习惯于称王的少数民众首领改为侯,无端招来边境民族的叛乱。他甚至因此玩起了文字游戏,“更名匈奴单于曰‘降奴服于’”[1](《汉书·王莽传中》P3025)。这种儿戏般不负责任的政策制定,不但不会带给民众丝毫的利益,反而是处处损害他们的利益。在同一时期内,出现如此之多以王莽个人利益为中心的损人利已、狂妄自大的荒唐政策,“王田令”如果是例外,也是令人怀疑的。事实上,“王田令”等政策也是王莽在权力激情之下的产物,只考虑实现自己的第二利益目标而对民众空口许诺“故无田,今当受田”,没有考虑到这种政策牵涉到多方的利益而能否实行的问题。“王田令”终究也是荒唐的、不具可行性的政策之一,不过由于用同情弱势群体的语言进行包装,在众多的荒唐政策中别具特色。

在废除六管政策时,王莽做作的表现也很突出。在实施六管制度之后问题频出,但他却是刚愎、拒谏,镇压不满的民众,反复重申要严厉执行六管制度,违者处死。当饥寒交迫的人们到处掠夺、攻打城池之后,王莽看到继续实施这种制度可能危及自己的根本利益时,才迫不得已开放山林水泽资源、取消给民众带来巨大困难的六管政策,但他竟然说“如果让恶官刁民霸占了山林水泽资源的利益,而普通民众没有得到实惠,不是我的本意”,即“如令豪吏猾民辜而攉之,小民弗蒙,非予意也”[1](《汉书·王莽传下》P3063)。王莽实施六管政策,本来就包含有剥夺民众财富、霸占一切的意图(如下段所述),到了不得不放弃的危急关头,居然还通过语言自我塑造坚定不移地站在弱者、贫民立场上的形象,其无论什么场合都不忘作秀、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忘往自己脸上贴金的行为堪称一绝。

其实,王莽实施“王田令”、六管等政策,除了这些政策是他实现成为圣王的第二利益目标的手段之外,还透露了他其他的一些意图。王莽念念不忘“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宾,莫非王臣”[1](《汉书·王莽传中》P3040),考虑到他善于使用各种宣传策略达到目标,实施“王田令”完全可以推测他是以同情弱势群体为名,借机没收其他人所有的土地,并禁止开放山林、水泽资源,以达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目的。笔者赞同学者孟祥才的思考:“在王莽堂皇言辞的背后,隐藏的是他把全国土地变成他一家一姓私产的良苦用心”(23)。这也是王莽实施“王田令”除了圣王美名之外希望得到的另一个巨大收获。

中国古代不少的皇帝为了成为神仙的第二利益目标,曾进行过各种的炼丹实验。这种实验的牺牲品往往是皇帝自己,他服用了仙丹并中毒而死。而把民众当成实现自己目标的试验品,那么第一受害者就是民众。王莽为了实现其第二利益目标推行新政,多数的措施不具备可行性,又采用严厉的刑罚强制实施,结果给民众带来巨大的灾难。这种为实现个人理想、个人利益而不计后果地推行没有可行性的政策,显然是极端自私,是建立在极大地损害民众利益的基础之上的。

总而言之,民众从来只是王莽实现自己利益目标的利用对象,而不是其服务的对象,没有必要因为王莽新政中的一些宣传性质的豪言壮语而忽视了其追求个人利益的真正内容,更不能忽略他的政策给民众带来的巨大灾难,替他开脱应负的历史罪责。以荒唐的手段实现他虚无缥缈的个人利益目标,陷民众于极大的苦难之中,这种滔天大罪是无法用他要建立井田制的理想国、主观愿望良好等理由可以进行轻松地敷衍搪塞。

注释:

(1)这句话出自《孝经》的“天地之性,人为贵”[2](《孝经·圣治章》P42)。

(2)孟繁冶,柴春法.王莽二重性格心理探析.许昌师专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4)。

(3)吕思勉.白话本国史[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210。

(4)陈忠云.从利益角度构建新的制度理论.思想战线,2011(2)。

(5)陈忠云.汉初皇帝利益追求的策略——在制度的利益分析框架之下的探讨.齐鲁学刊,2010(6)。

(6)利益定义是,行为者采用一定的手段(包括权力手段)谋求的,对个体的生存与发展带来帮助的物质与精神的诸要素。个体的生存与发展是利益的高度抽象化内容,而物质与精神的诸要素是利益的具体化内容,包括权力地位、物质财富、名誉等要素。

(7)即使现在,全世界的人口也才6、70亿。王莽希望他的子孙达到千亿,其追求个人利益最大化的行为倾向一目了然。

(8)哀章在他制造的“符命”中,还写了几个辅政大臣的名字,其中一个是哀章自己。在某种制度之下,成为官员可以获得最大利益,导致人人都削尖脑袋绞尽脑汁地想进入官僚阶层。

(9)指周代的周公摄政,后还政于周成王之事。

(10)《盐铁论》翻译参考的版本是王贞珉注译,王利器审订.盐铁论译注[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

(11)翻译:“现在朝廷统一铸铁制造农具,使百姓务农,不去经营工商业,就没有受饥挨冻的灾难了。盐、铁官营有什么害处而非罢不可呢?”[3](《盐铁论·水旱》P329)“主管官吏讲明铸造铁器的方法,工匠努力做活,就会使熔炼的铁刚柔合适,制造出的铁器便于使用。这样,百姓还有什么痛苦,农夫又有什么憎恨呢?”[3](《盐铁论·水旱》P331)

(12)翻译:“朝廷铸造的铁器,大都是大件的器具,只顾赶时间凑数量,生产出来的农具,不适合老百姓的需要。老百姓使用的尽是一些不锋利的、破损的工具,割草都割不动。因此,农夫劳动繁重,收获也很少,老百姓很苦恼[3](《盐铁论·水旱》P330)……现在盐、铁官营,统一价格,铁器多是次品,质量好坏没法选择。主管专卖的官吏经常不在柜台上,农具不易买到……官营的盐、铁价格很贵,对百姓不利”[3](《盐铁论·水旱》P333)。

(13)翻译:“几家集中在一起,父子同心合力,各自都想制做好的铁器,质量不好就不拿到集市上出售。农忙季节,用车子运输,散布到田间小路上出售。人们一起跑来购买,可以用钱财、粮食买,也可以用破损的旧铁器换新的,有时还可以赊欠,不耽误所从事的生产。每个人选购的农具都是自己所需要的”[3](《盐铁论·水旱》P333)。

(14)翻译:“铁官的农具卖不出去时,有的就不公平地配售给百姓。役夫和囚徒做铁器不能完成预定的指标,铁官经常发布命令,征派百姓去帮助完成。征派百姓从事无偿劳动没有限制,徭役更加繁重,因此百姓十分痛苦”[3](《盐铁论·水旱》P333)。

(15)翻译:“穷苦的百姓有的只好用木制的农具耕地,用手来除草,人们使用简陋的农具,吃淡食”[3](《盐铁论·水旱》P333)。

(16)在上世纪70年代末的改革开放之前,我国工商业也是国家所有制或者是集体所有制,许多问题应是类似。经历过这个时代的人们都记得,当时商品品质恶劣,官员以及营业员态度蛮横无礼,全国各地都为了“改造大自然”无偿调拨民众参加义务劳动。这种制度抑制了社会生产活力,民众生活极端贫困。

(17)民众受难的过程极为惨烈,但史书只有粗略的记载。如货币改制导致“农商失业,食货俱废,民人至涕泣于市道”[1](《汉书·王莽传中》P3020)。还有如“民摇手触禁,不得耕桑,徭役烦剧,而枯、旱、蝗虫相因。又用制作未定,上自公侯,下至小吏,皆不得奉禄,而私赋敛,货赂上流,狱讼不决。吏用苛暴立威,旁缘莽禁,侵刻小民。富者不得自保,贫者无以自存,起为盗贼,依阻山泽,吏不能禽而覆蔽之,浸淫日广,于是青、徐、荆楚之地往往万数。战斗死亡,缘边四夷所系虏,陷罪,饥疫,人相食,及莽未诛,而天下户口减半矣”[1](《汉书·食货志下》PP989-990)等。

(18)后经历东汉初年的“光武中兴”,到中元二年(公元57)全国总人口才恢复到二千一百万零七千八百二十人[4](《后汉书·郡国志1》P2308),约占原总人口的三分之一。

(19)如王莽认为“帝王受命,必有德祥之符瑞……然后能立巍巍之功,传于子孙,永享无穷之祚”[1](《汉书·王莽传中》P3020)。

(20)“丁、傅用事,董贤隆贵,皆不便也。诏书且须后,遂寝不行”[1](《汉书·食货志上》P960)。很明显,某种政策实施与否,很大程度上决定于当权者的自身利益。

(21)颜师古注:“大麓者,谓为大司马宰衡时”[1](《汉书·王莽传中》P3018)。所谓“口井”,据颜师古注:“计口而为井田”[1](《汉书·王莽传中》P3020)。

(21)尽管当时存在土地兼并等问题,但是“宫室、苑囿、府库之臧已侈,百姓訾富虽不及文、景,然天下户口最盛矣”[1](《汉书·食货志上》P960)社会财富增多却也是事实。

(22)孟子(前385年~前304年,一说前372年~前289年)所描绘的井田制:“乡田同井,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则百姓亲睦。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後敢治私事”[5](《孟子·滕文公上》P107)。

(23)孟祥才.论王莽的思想与性格.烟台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1)。

[1]班固撰.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99.

[2]汪受宽撰.孝经译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3]王贞珉注译,王利器审订.盐铁论译注[M].长春:吉林文史出版社,1995.

[4]范晔撰.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99.

[5]金良年,撰.孟子译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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