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运的月岩
2013-08-15吴昕孺
吴昕孺
一
那是秋天的一个早晨,天光莹彻。我对好友志高说:“好生奇怪,明明有阳光拂身,却不见太阳。”志高幽默地答道:“或许是太阳嫉妒我们将去月岩,故意隐身起来。”我呵呵一笑。月岩,天上有月球之岩,地上有道州月岩。天上的且不去管它,而地上的就在我西边三十里处。此刻,我朝西坐着,在道县县城濂溪边的一家粉店前。志高说:“这里是古道州的西门,当年徐霞客就是从这里出城,去的月岩。”我们也从这里出发。
出乎意料的是,在永州那样出门不是山就是石的地方,我们的车竟行驶在一片广袤的平原上。徐霞客所说的“大道两旁俱分植乔松,如南岳道中,而此更绵密”虽不可见,却也松杉竞茂,果树飘香,鸡犬相闻于邻,小儿群逐于道,恍然桃源人家。
二十多分钟后,密林突变为田畴,视野顿时开阔,忽见两山夹一村落,仿佛一龙一象在争抢一颗明珠,均不能得手。志高边开车边讲解:“楼田村,濂溪故里,左边是龙山,右边叫象山。”我问,濂溪故里,尚有故物否?志高哑然,俄顷告我,凡故乡风物,数十年后或陈腐成灰,或旧貌换新,觅得童年半点蛛丝马迹,辄淋漓涕泗者有之,手舞足蹈者有之。濂溪距今千年,山河都几曾变色,何来故物?如今所言之“故物”,无不是旅游业牵强附会的结果。
临近村子,果见民居悉数飞檐翘壁、青砖白瓦,墙壁亮堂得连黄泥巴都没粘一块,连小孩的脚印都没留一个,连“黄小莲是大笨蛋”这样的题词都没见一句。我对志高大喝一声:开过去。志高一脚油门,便将几年前竖立的“濂溪故里”牌坊丢在身后。
我和志高都安静了下来,天地之间亦骤然安静。我们跌入一种深渊之中,车轮虽在飞驰,却似乎总在原地,因为眼前是同样的景色:松散的田亩、零星的房屋、低矮的树木,以及将我们笼罩得越来越深的巨大阴影。我们好像行驶在那片阴影的辽阔无边的怀里。真的,都庞岭给我的第一感觉是:恐惧。它高大得没有道理,像是从地底直砌到天顶的一堵石壁。志高及时安抚我说,它其实在月岩的更西边,月岩就像她抱着的一个婴孩。
接着,志高跟我讲了一个故事,说某官员喜欢旅游,尤好攀登险处,听说都庞岭险,决意一游,当地只好派了一个人陪同。当攀至半山,只见上有绝顶压头,下有高崖诱脚,进退维谷,寸步难行,官员头昏腿软,魂飞魄散,不由得号啕大哭。我认识这位官员,素无好感,但这个故事让我对其平添钦佩之情。敢游,见勇气;敢哭,见性情。人在社会,与人斗,所以人皆显露其强硬;人在旅途,与山水比,人便暴露其渺小柔弱。一个认识到自己渺小柔弱那面的人,其强硬处便更富含人性,也更具信念。
二
只顾着讲故事,志高竟然迷路了。问道于人,一位帅哥热情地骑摩托领着我们沿都庞岭北走数里,手一指,到了。志高说,他带错了,这是月岩的背面。我说,不能说他错,月岩的背面也是月岩啊!
小车拐离水泥马路,在一条疑似能过车的田间道路上斗折蛇行。志高表现了他高超的驾技,一直将车开到一栋民宅前,再开就要去田里收稻子了。这时太阳钻出云层,就像一个硕大的舞台打出强光,聚照着前方不远处一轮面容清白的新月,她修身素面,神闲气静,宛若披着金晖的世外仙子。我兴奋地跑上狭窄的田塍,上午九点来钟,露水重得好像田边的青草都是水做的,我的皮鞋和裤脚全被打湿。这时,我看到新月又变成一把打开的纸扇,而志高跟在后面说,那是一颗闪亮的钻石。那面巉岩有福了,它成了庇护仙女的壮汉、摇着折扇的书生,还有戴着钻石的王子。那面巉岩上的草树有福了,它们成了仙女头上的长发、书生折扇上的水墨以及王子俊俏的眉目。越过一条清洌小溪,上到一个台地,“那颗钻石”扩展成一张敞开的大门,在欢迎我们,我们由此成为它绚丽光芒的一部分。
其实,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石洞。洞口两边还有大小不一的多个小洞,稍大的一个中供有佛像。刚才的奇丽一闪而过,你仿佛从梦境回到现实中来,心想,就像很多徒负盛名的景区一样,月岩不过尔尔。
漫不经心地走入洞内,我张开的大口也恍如一洞。原来,这座石山从外面看岩骨铮铮,与一般石山无二,里面却是空的;空还不算神奇,大不了一洞而已,它的顶端竟也是空的!如果把它比做一间房子,这房子的天花板竟是天空。而且,与我们刚才进的洞门相对应,东边还有一个大小相类的门洞,那也就是志高所说的月岩的正面。如果把月岩比作一座城堡,它便有东西方向两座城门;它还是一座没有封顶的城堡,天、地、山、岩直接对话。
当然,不能缺少人。11世纪30年代初,一个当地少年来到了这里,他叫周敦颐。一个嗜读书和思考如命的孩子。他带来铺盖,在月岩内半山腰仅能容身的小石洞里,垒一张石床,命名为“拙榻”。人问,为何叫拙榻呢?多年后,已经为官一方的周敦颐写了一篇《拙赋》,全文仅七十余字:或谓予曰:“人谓子拙?”予曰:“巧,窃所耻也,且患世多巧也。”喜而赋之曰:“ 巧者言,拙者默;巧者劳,拙者逸;巧者贼,拙者德;巧者凶,拙者吉。呜呼!天下拙,刑政彻。上安下顺,风清币绝。”
他带来了很多书籍,堆积在拙榻上。石洞前有个小坪,他白天在坪里读书,借助天地之清气,含英咀华。他带来了一双好奇的眼睛,晚上观察天象,借助众星的语言,唤醒自己内在的神明,与自己对话。
他发现,月岩顶上的石洞玄妙无穷。每到夜晚,明月精光透射,石洞浑然如满月,向东仰望酷似上弦,向西仰望恰如下弦。上弦与下弦结合成一轮满月,而满月自有上下两弦交融于中。弦弦成满,满中生弦,那满月不正是无穷无尽、无止无休的“道”吗?“无极而太极”,太极一动一静,动如弦,静如满,构成阴阳两极。由阴阳两极化育万物,有如月照万渊,万渊各异,月则一也。这是多么神奇的演变啊,周敦颐情不自禁地将上下弦月融成满月的景象画在了纸上,并在旁边轻轻写着两个字:太极。
三
从月岩走出去的周敦颐脱胎换骨了。月与岩、昼与夜,共同培养了周敦颐的浩然之气。周敦颐的卓越之处在于,对故乡的这一处奇景,他并不只有廉价的感激,他思考的问题是,月岩灵异固然罕有其匹,然而,如果我不来,谁又能窥探、领略这大自然中的深奥道义呢!月岩在这里不是亿万年了吗,如果不是我移榻于此,勤奋攻读,笨拙思考,它的灵异不是还要埋没在这荒山野岭亿万斯年吗?因此,万物化育中,人才是最为重要的。唯有“人极”可与太极媲美。
人如何能“极”,怎样才能达到人性的极点与巅峰?周敦颐一边云游全国各地,到处做着不大的官,他的身心却始终没有离开过月岩,或者说,月岩早已被它移植到了自己的内心深处。他一边不断地问自己,万物生生,变化无穷,什么才是亘古不变的呢?他想到月岩的弦满变化——弦忠于满,从不外溢;满包容弦,从不亏欠。这是一种毫不造作、真实无妄、纯粹至善的“诚”性在起作用。物禀其诚,就能感而通神,显示阴阳变化萌发的微妙机缘;人禀其诚,就能成为“五常之本、百行之源”,造就人生道德的最高境界。中国的理学由此萌芽。
中国五千年哲学史,周敦颐正好坐在正中的位置。他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融铸儒、道、佛三教并自成一说的巨匠。他以儒家理论阐述自己的宇宙生成模式,但“无极”显然是道家学说的精髓,周敦颐藉此让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的儒家上升到形而上的、超验的本体论高度。北宋中期,士大夫参禅问佛相率成风,与周敦颐同时代的名流如苏轼、黄庭坚、范仲淹、苏辙等莫不如此,周敦颐亦自称“穷禅客”,他师事、参研过的禅林大德有鹤林寿涯、黄龙慧南、祖心师弟、佛印了元等。有一天,寿涯在鹤林寺传给周敦颐一首偈子:“有物先天地,无形本寂寥,能为万象主,不逐四时凋。”周敦颐闻之一震,脑海中即刻跃出月岩的图像,自外而内,那万古不变与移步换景,那无形的寂寥与万象的喧闹,那满与弦的奇妙演绎,有如晴宵朗月,映照着他的全部身心。他轻轻地吐出两个字:太极。
四
周敦颐的出生地——湖南省永州市道县,自古即为穷乡僻壤。直到2003年12月26日,永州首次开通高速,而道县迟至2011年才进入高速时代。此前,从省会长沙到道县坐汽车需要十多个小时。可以想见,北宋时期的道县离文明的中心有多远,那时的世界会有多大。但没有关系,如果你有求知的头脑,有热切探询天下义理与人类命运的信念,有兼收并蓄的气量和不屈不挠的毅力,那么,你就是自己的中心,也可能是世界的中心。
湖湘文化作为中国最重要的地域文化之一,周敦颐是真正的奠基者和中心人物。周敦颐之前,对湖南文化发展做出突出贡献的,除了发明家蔡伦和两位书法家欧阳询、怀素,基本上都是外来精英,如神农氏、舜帝、屈原、贾谊、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元结、刘禹锡等,特别是元结和柳宗元,他们分别迁调和贬谪于永州,永州的山水成就了他们的诗文和人格,而他们的诗文与人格又反哺,终于让周敦颐在那样一个僻远蛮荒之地脱颖而出。元结居于浯溪,柳宗元谪于愚溪,周敦颐生于濂溪,永州三条小溪的陶冶与洗涤,让三位大师拥有了共同的诗文特点与人格气质,元结的《右溪记》、柳宗元的《愚溪诗序》与永州八记,周敦颐的《拙赋》和《爱莲说》,不仅在文本上简略沉雄,典雅高古,具有极强的辨识度与标志性,而且从元结的“隐”,到柳宗元的“愚”,再到周敦颐的“拙”,无不幽眇芳洁,慨然自得,表现出绝不苟同流俗的心性与胸怀,延续着屈贾一脉的精神气节。
周敦颐之后,尤其是1167年秋天,两位理学大师朱熹和张栻在岳麓书院进行“朱张会讲”之后,湖湘文化逐渐开始厚积薄发,到明末清初终于有了王夫之这样的大哲学家。王夫之与周敦颐都从钻研《易经》起家,不同的是,周敦颐从《易经》中发现了“道”与“理”,王夫之则发现了“气”与“器”。周敦颐缔造了纯粹的哲学,而身受国破家亡之苦的王夫之则强调经世致用,匡时济民。然而,他们的孤绝风姿、高洁禀性却是那么如出一辙。清末及近现代,湖湘人才有如井喷,他们以自己深湛的学问、独特的个性、坚定的信念,影响和改变着中国的命运,让一个年迈体弱的古老帝国,缓缓地走出“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泥潭,获得新生。
《宋元公案》有言:“孔孟而后,汉儒止有传经之学。性道微言之绝久矣。元公崛起,二程嗣之,又复横渠诸大儒辈出,圣学大昌。”
元公是周敦颐的谥号。与周敦颐差不多同时代的哲学家张载,因安家于陕西横渠而号称“横渠先生”。张载的学说曾得益于周敦颐的弟子程颐、程颢兄弟,并在此基础上独出机杼,自成一派。张载有震古烁今的四句名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可以说,二程、张载上承周敦颐,下启朱熹,是理学发展的几位“关键先生”。民国某年,湖南经学家王闿运应邀赴江浙一带讲学,那边士人见王闿运身材矮小、容貌寝陋,遂哂笑之。王闿运不慌不忙,口吟一联:“吾道南来,原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举座皆惊。王闿运曾担任王夫之创办的船山书院的主持,他的弟子中有齐白石、杨度、杨锐、刘光弟等不凡的人物。
周敦颐的哲学著述仅有一图、两文及一部《通书》,统共三千余字,但“濂溪一脉”影响了中国哲学和中国社会近千年。就哲学的原创性与丰富性而言,在湖南本土,周敦颐之后六百年有王夫之,王夫之之后又快四百年了,下一位是谁?我们也许看不到。但湘水看得到,月岩看得到。
五
拾级而上,进入那个小石洞。我摸黑在倾圯的“拙榻”前伫立良久。真黑啊,如何能从如此深重的黑暗里窥见到光明之“道”?如何能从变化万千的自然之理中回到自身?我想不出个中真谛,周敦颐的那个反问忽然跃上心头:
月岩天姿神相,固然人间罕见,但若不遇上天资超迈、坚忍求道的周敦颐,僻处南方荒野的月岩,亦很难成为学人的向往之地。天下有多少月岩这样的地方,等着某一位孜孜不倦的灵秀少年呢?月岩幸运,千年前,它就等到了。
小车又上了公路,向宁远方向驶去。我蓦然回头,从后窗凝视着越来越远的月岩。这样看去,它不过一寻常小山,就像当年的周敦颐,混迹于官场世间,泯然于众人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