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温柔敦厚”
2013-08-15郭建国辽宁师范大学辽宁大连116082
⊙郭建国[辽宁师范大学, 辽宁 大连 116082]
作 者:郭建国,辽宁省大连市甘井子区柳树南街一号辽宁师范大学西山校
“温柔敦厚”对于人来说指的就是温和柔顺。当今社会,人与人之间待人处事何尝不是“温柔敦厚”、和而不同。其实“温柔敦厚”自从产生以来,并不仅仅指人的性情,它也作为一种诗教,广泛影响着中国古典诗词的审美观,并且成为中国古典美学研究领域影响深远的一个命题。本文将对其作为诗教的产生、广泛应用以及局限作简要的说明。
一、“温柔敦厚”的产生与发展
“温柔敦厚”产生于《礼记·经解》:“孔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①它指出了诗的教化作用,统治者通过诗中所表现的温柔敦厚的性情、内容对人民实行教化。究其本质,它要求在思想感情表达方面婉曲含蓄、有所节制,而不直接表达太热、太冷那样极端的感情。它的核心美学思想是中和之美,比兴是其常运用的艺术手法。
中和之美是有其发展过程的。《尚书》中就有和的思想,《尚书·尧典》云:“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八音克谐,无相夺论,神人以和。”②要求夔教国子和平性情,讲求声律的和谐。《尚书·洪范》云:“沉潜刚克,高明柔克。”③这是说刚柔胜己之本性,就能成其全,致其中和。而《周易》六十四卦中谦卦是唯一一个每一爻都是吉利的卦,可见作者对谦卦推崇备至;其实这也是“温柔敦厚”的一种表现。《周易》中还有一些具有辩证思想的词,如“相反相成”“刚柔相克”等,也是中和中庸思想的一种表现。《周易》中广为人知的“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就是要求我们坚韧刚毅、运行不息,同时要求我们要有宽广的胸怀。而《论语》的核心思想之一便是中庸,《论语·雍也》篇云:“中庸之为德也,其至矣乎,民鲜久已。”④可见孔子对它的重视。《论语·子路》篇云:“不得中行而与之,必得狂狷也!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⑤中行者,即得其中庸之道也,既要有所进取又要有所不为。《论语·雍也》又云:“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⑥这样就给君子作了一个定义,文质不可偏废。孔子衡量事物的标准就是执两为中,不偏执于一端。对于文章,则贵乎适中,恰到好处,便是中和美学观。由此看来,先秦时期这些思想与“温柔敦厚”美学思想的产生是有直接关系的。
“温柔敦厚”作为专门概念在《礼记·经解》中被正式提出以后,《诗大序》又指出诗要具有“六义”的艺术标准,同时还要具有教化作用,即“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曰风”。郑笺对此解释为:“风化、风刺,皆为譬喻不斥言也。主文,主与乐之宫商相应也。谲谏,咏歌依违,不直谏也。”⑦指出劝谏时不可直言不讳,要讲求策略婉曲表达。而“主文而谲谏”的具体手法正是《诗经》中常用的比兴,而比兴恰恰是“温柔敦厚”的表现形式。比兴在后世有很多人给予了解释,最流行的还是朱熹在《诗集传》中所作出的解释:“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⑧“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⑨
接着到了魏晋南北朝,文人学士们又对“温柔敦厚”作了发扬。陆机从文体角度扩展了“温柔敦厚”的美学思想,对文体提出的美学要求是要兼而有之,不要游离于一端。刘勰则在他的《文心雕龙·宗经》中提出:“《诗》主言志,训诂同《书》,风裁兴,藻辞谲喻,温柔在诵,故最附深衷矣。”⑩诗要运用比兴的手法,文辞藻饰,以及谲喻;“温柔敦厚”体现在诵读中,最切合内心的情感。另外刘勰在《文心雕龙·比兴》中从创作角度对比兴作了阐释:“故比者,附也;兴者,起也。……故诗人之志有二也。”⑪可见刘勰受“温柔敦厚”诗教影响之深,阐释得比较全面。到了唐宋元明时代,虽然提出“温柔敦厚”命题的人很少,但“温柔敦厚”的美学思想仍然深刻地影响了这几个朝代。在一些伟大诗人、词人如李白、杜甫、苏轼、辛弃疾等的创作中或多或少都带有“温柔敦厚”的倾向。
到了清代,倡导“温柔敦厚”的首推沈德潜,他以儒家诗教为本,并倡导格调说,尊唐抑宋。他在《唐诗别裁集序》中说诗要“去淫烂以归雅正”,起到“和性情、厚人伦、匡政治”⑫的作用。沈德潜以“温柔敦厚”为极则,要求诗歌创作“中正和平”,风格雍容典雅,不过其诗作大多平庸无奇,艺术性不大。就清代而言,还要提到常州词派。张惠言、周济创立常州词派,提倡比兴寄托,他们在理论上说明了创作与“温柔敦厚”的关系。可见“温柔敦厚”对清代词学的发展也有一定影响。
另外还要提及,漫长的封建社会也具有培育这种美学特征的土壤。虽然在古代中国儒释道三教并立,但还是以儒家为主导,儒家思想的核心则是中庸仁爱。在其他艺术领域也受这种文化的影响。中国写意画通过墨色在宣纸上的变化,来表现画者的家国人文情怀,表现意外之境,从而让观者浮想联翩,意犹未尽。中国书法也讲求含蓄美,甚至在用笔中也有讲究,例如欧体对于钩的处理就是如此,不能太露。音乐更是如此,从音乐中表现人们的真、善、美,表现人们的喜怒哀乐,而且更含蓄。那么“温柔敦厚”作为美学命题存在就不足为奇了。
综上所述,“温柔敦厚”重比兴,重含蓄,重反复唱叹,重婉陈,重主文谲谏;要求勿过甚,勿过露,勿过失。“温柔敦厚”作为一个跨越两千多年的理论命题,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影响是十分深远的。
二、“温柔敦厚”的广泛应用
作为诗教的“温柔敦厚”,自从《礼记·经解》正式提出,就得到了广泛应用,并一以贯之地影响着整个中国文学史。
“温柔敦厚”作为一个诗教传统,就在于思想内容上要求中和,艺术手法采用比兴。孔子《论语·八佾》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⑬这是赞美这首诗运用比兴的手法,含蓄蕴藉地表达作者的思想。很明显要求诗的内容不要过偏,专注于以“诗”教化民心。在对《诗经》的批评中,首先使用到了这一诗教传统。《诗经》不乏“温柔敦厚”的作品,如《诗经·卫风·硕人》,它没有直接说出庄公的淫乱与丑行,而是描摹传神,活画出庄姜这样一个美人形象,见于言外之意的是庄公对于庄姜的“着迷”。在《诗经·秦风·蒹葭》中也有相同的表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运用比兴,画面虽写思慕追求意中人,但却温厚含蓄,意蕴无穷。《诗经》普遍使用比兴手法,造成了诗歌含蓄蕴藉、韵味无穷的艺术特点,使后世传诵不已。
正因为作为诗歌源头的《诗经》应用比兴手法表情达意,从总体上表现出“温柔敦厚”的一面,在后世以《诗经》为基础进行诗歌创作时多会使用到比兴手法,这样“温柔敦厚”便成为评论界对诗歌评价的标准之一。沈德潜在《唐诗别裁集·凡例》评价《古诗十九首》时说:“大率优柔善入,婉而多风”⑭,这正是“温柔敦厚”在《古诗十九首》中的集中体现;它以兴发端,委婉曲折,反复低回,表达了作者对人生、对别离等的复杂情怀。不仅如此,后世诗歌的创作,也多符合这一原则。杜甫的诗歌就体现着以“温柔敦厚”为特点的儒家思想,《秋兴八首》和《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是这方面的典型代表,体现着他沉郁顿挫的艺术风格。诗中有一种沉郁的忧思,无论是写民生的疾苦、故乡的怀思,还是写自己生活的穷困,都饱含着他的仁者之心,他的儒家涵养所形成的中和处事的心态,把情感中郁愤激昂的一面抑制住了,变得缓慢深沉,一唱三叹。
除了诗以外,有许多为后世称道的词也在某些方面表现出了含蓄蕴藉、婉曲微远的特点。其中最有名的当属苏轼的《水调歌头》,后人评价此词“空灵蕴藉”,把柔情写得那么豪放,把词人的至情至性也表现了出来。辛弃疾在《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中写道:“水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这些词句清楚地表明辛弃疾豪放词在“温柔敦厚”的原则下,表现出的那种郁愤感情。
可以看出,“温柔敦厚”作为一种重要的诗歌理论命题,不仅可以用于理论批评当中,同时在诗歌创作过程中同样具有重要作用,这样“温柔敦厚”便被广泛应用于诗歌审美的整个过程当中,使其不仅具有道德内容,也具有美学内容。
三、“温柔敦厚”的局限
“温柔敦厚”作为一种影响深远的诗教,为我们的文学注入了轻柔、中和之美,甚至影响到了整个时代和整个民族,它的功劳是巨大的。但不可否认的是,它同样具有时代的局限性,如果一味强调“温柔敦厚”,就背离了人生的真相,在一定程度上扼杀了创作个性和诗人性格的发展。
首先,在《诗经》中也有一些作品并不是“温柔敦厚”的,最明显的莫过于《小雅·巷伯》,寺人孟子对馋巧奸邪者怒斥:“彼谮人者,谁适与谋?……有北不受,投畀有昊!”感情强烈,极其愤怒,有断喝,有警告,有蔑视,这样的诗不可能符合“温柔敦厚”的标准,但却是好诗。在《诗经》中还有很多这种类型的诗歌,从这一方面,就显出了“温柔敦厚”的局限性。
其次,就杜甫而言,其诗中也有如《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这样的作品,它并不像《秋兴八首》那样明显地表现“温柔敦厚”这一原则。诗中,诗人描写了自己的苦况,推想到“天下寒士”,感慨淋漓,直抒胸臆,酣畅自由地表达出胸中的郁愤之情,精神光照千古。对于与杜甫齐名的李白来说更是如此,他的乐府名篇气势磅礴,感情激荡,形象雄伟。《南京别儿童入京》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将进酒》中“天生我才必有用”以及《梦游天姥吟留别》中“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这些诗句岂是“温柔敦厚”所能牢笼的。
在其他文学作品中也是如此。关汉卿《窦娥冤》中,窦娥在临刑前的骂天骂地;曹雪芹《红楼梦》中的大喜大悲;鲁迅先生作品中惨淡的人生,淋漓的鲜血,等等,都不是能用“温柔敦厚”来评价的。
“温柔敦厚”作为一个文学命题,应该用历史的眼光看待它。的确,在数千年的中国文化中,它代表一定时代的美学品格,呈现给我们更多的是中庸的文化之美,含而未露的美学之美。但是也不能用它来涵盖一切命题。当我们面对“温柔敦厚”这一命题时,应该剔除其糟粕,吸取其精华,使其有益于文学与人生。
①⑦ 阮元:《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中华书局1980年版,第1609页,第271页。
②③ 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70页,第308页。
④⑤⑥⑬ 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68页,第72页,第158页,第32页。
⑧⑨ 朱熹:《诗集传》,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2页,第6页。
⑩⑪ 王运熙:《文心雕龙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10页,第172页。
⑫⑭ 沈德潜:《唐诗别裁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序言,凡例。
[1]阮元.十三经注疏·礼记正义[M].北京:中华书局,1980.
[2]孙星衍.尚书今古文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6.
[3]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6.
[4]朱熹.诗集传[M].北京:中华书局,2007.
[5]王运熙文心雕龙译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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