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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美距离的魅力——张爱玲小说新解

2013-08-15杜冉冉齐鲁师范学院济南250013

名作欣赏 2013年23期
关键词: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倾城之恋

⊙杜冉冉[齐鲁师范学院, 济南 250013]

作 者:杜冉冉,文学硕士,齐鲁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文艺学。

张爱玲是个奇女子,她为人处世个性鲜明,与世俗格格不入;在小说创作上,她同样勇于打破传统,突破主流小说的创作手法,刻意营造作者、读者与文本之间的距离,以一种超脱、游离的姿态来俯视事态人生,洞悉生命存在的意义与本质,从而也与主流小说保持着一定距离,显示出文学创作的鲜明的个性特征。本文试从以下几个角度分析她营造审美距离的手法。

一、外聚焦叙事

张爱玲是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她的小说有一个非常鲜明的特点:善于采用外聚焦的叙事方式,即她在小说创作中关注更多的是故事中人物的外在言行,而却极少关注人物内心世界的描摹,她与故事中人物之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空间和心理距离,对故事中人物既不随意发表自己的看法和见解,也不把自己的感情强加在人物身上,这样,就避免了主体的主观接入,从而使故事尽量客观地、以它的本来面目呈现出来。因而,她留给读者更多的是一个事不关己,冷眼旁观的“说书人”的印象。如《沉香屑第一炉香》:“请您寻出家传的霉绿斑斓的铜香炉,点上一炉沉香屑,听我说一支战前香港的故事。您这一炉沉香屑点完了,我的故事也该完了。”①《茉莉香片》:“我给您沏的这一壶茉莉香片,也许是太苦了一点。我将要说给您听的一段香港传奇,恐怕也是一样的苦──香港是一个华美的但是悲哀的城。”②《倾城之恋》:“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故事——不问也罢!……胡琴上的故事是应当由光艳的伶人来扮演的,长长的两片红胭脂夹住琼瑶鼻,唱了、笑了,袖子挡住了嘴……”③——尽是事不关己的、别人的故事,张爱玲正是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游离、超脱于故事之外,站在第三者的立场上冷眼旁观世态人生,轻描淡写,悠游不迫,这就使作者与所叙述的故事之间拉开了一定的距离,使她在叙述故事时拥有了更加清醒、深刻的目光,故而使小说的叙述显得客观冷静,产生了零度叙述的效果。正如她所说,她乐于用洋人看戏剧的眼光来看待当下的人生,即跳脱出当下的利害关系,于是便“有了惊讶与眩异,有了明了”④。

另外,外聚焦的叙事方式也给读者留出了想象、阐释和再创造的空间,增强了读者的参与意识,故事的结论与倾向,作者也交给了读者自己去思考,去总结,解除了读者被迫强行接受结论的不情愿,由此而赢得了读者的信任。张爱玲也试图通过这种方式引领读者游离、超脱于故事之外,从而在文本和读者之间造成一种间离效果,使读者可以远距离地、审美地观照小说里的世态人生,而不至于过度沉溺于人物的悲欢离合中,从而能够保持一种客观、冷静的认知与批判的态度。

二、意象的营造

张爱玲叙事以客观、冷静见长,不掺杂主观的评价和议论,不动声色,娓娓道来,表面看似风平浪静,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涌动,危机四伏。这其中一大部分原因要归结为她善于营造意象,通过意象来暗示、象征人物的性格及心理乃至命运,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美国意象派诗人庞德把诗歌中的意象定义为:“一瞬间感性和理性的复合体”⑤,反对诗歌成为“情绪的喷射器”,主张通过鲜明的形象来暗示、象征作者的感情和对世界的认知,也就是说,意象的营造是情景交融、寓情于景的一种艺术手法,这种艺术手法使得作品含蓄蕴藉,韵味无穷。意象用在小说中,同样会取得这样的艺术效果。另外,作者在营造意象的同时,也拉开了文本和读者的距离,读者需要对富有暗示性和象征性的意象进行不断地揣摩、体会,才能理解人物的性格心理,领会作者的意图,从而增加了阅读的难度,延长了阅读的时间,产生了强烈的陌生化的审美效果,与此同时,也会给读者带来无穷的“解码”的快感和更深层次的生命体验。

如在《沉香屑 第一炉香》中的一段描写:“薇龙一夜也不曾合眼,才合眼便恍惚在那里试衣服,试了一件又一件,毛织品,毛茸茸的像富于挑拨性的爵士乐;厚沉沉的丝绒,像忧郁的古典化的歌剧主题歌;柔滑的软缎,像《蓝色的多瑙河》,凉阴阴地匝着人,流遍了全身。才迷迷糊糊盹了一会,音乐调子一变,又惊醒了。楼下正奏着气急吁吁的伦巴舞曲,薇龙不由想起壁橱里那条紫色电光绸的长裙子,跳起伦巴舞来,一踢一踢,淅沥沙啦响。”⑥在这段描写中,作者用了通感的修辞手法,把对衣服的触感和对音乐的听觉相比拟,形象贴切,语言形式陌生新鲜,使读者耳目一新。细细体会,华贵的服饰和撩人的音乐是出身寒门的薇龙所没有见识过的,她的潜意识之中对其充满了热切的渴望,然而,强烈的道德感又提醒她这是一种不光彩的生活,因而,她在理智上又对其充满了抗拒。但当一夜之间,这浮华的生活以一种非常强势的姿态猝不及防地降临到她的面前,触手可及时,薇龙开始乱了阵脚,强烈的诱惑与渴望幻化为一幕幕颠倒、错乱的梦境,令她眼花缭乱,目眩神迷,内心理智的防线开始松动、瓦解,终致坍塌。作者通过梦境这一意象,巧妙地为她一生的悲剧命运埋下了伏笔。此外,作者还在这个意象中寄寓了更深层次的哲学象征意味:浮华的生活不过是一场颠倒、错乱的梦境,梦醒之后,一切皆归于空。

《金锁记》中月亮意象:“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⑦年轻人想象中的三十年应是沧海桑田,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却是如在目前,时光流走岁月更换,人世间变的只是新人换旧人,而悲欢离合依旧,月光依旧,很有些“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意境。

《倾城之恋》中首尾出现的胡琴声:“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故事——不问也罢!”“胡琴”声音忧伤、凄怆,如泣如诉,一开始就营造了象征性的意境和氛围,给全篇定下了苍凉的基调——这苍凉的胡琴声仿佛来自远古时代,又仿佛存在于生命的深处,承载着世世代代人生的艰辛与无奈。爱恨情仇,悲欢离合,融在这声音中,幽幽地在夜幕里消散了,复又在某个时刻在某个角落悠然响起,无穷无尽,绵延不绝。

三、对读者期待视野的超越

“期待视野”是德国文学理论家姚斯接受理论中的核心概念,姚斯认为:“一部文学作品……可以预先为读者提示一种特殊的接受。它唤醒以往阅读的记忆,将读者带入一种特定的情感态度中。”⑧这便是“期待视野”。姚斯进一步指出,读者能否迅速地理解、接受作品,取决于读者的期待视野与作品之间的审美距离。当文本与读者的期待视野相一致时,作品便很容易被理解和接受;而当文本与读者的期待视野之间拉开一定的距离时,为了理解作品,读者便需要对作品进行仔细地品味、咂摸、揣测,重新调整自己的期待视野,在这个过程中读者也获得了更深的审美体验。张爱玲的小说从主题到手法都体现出对读者既定期待视野的超越,充满着距离感。

从小说主题的角度来看,张爱玲的小说充满着对亲情、爱情等美好感情的消解。亲情、爱情向来是古今文人墨客歌颂的对象,而张爱玲却认为:“生于这世上,没有一样感情不是千疮百孔的。”⑨亲情、爱情在生活琐碎的算计面前是那样的苍白无力。如对爱情的消解:《倾城之恋》中,一座城池的倾覆才能够拯救、成全一段所谓的爱情,代价之巨大是要告诉读者真爱之不可能;再如《封锁》,只有在封锁时短暂封闭的空间里,被压抑的人性才得以复苏,才能体会一下“恋爱着”的感觉——同样是真爱之不可能;《留情》里米先生和敦凤的婚姻是米先生“预先打听好、计画好的,晚年可以享一点清福艳福,抵补以往的不顺心”⑩。对亲情的消解:《金锁记》中曹七巧“戴着黄金的枷,她用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儿子女儿恨毒了她”⑪;《心经》中父亲和女儿的畸形、变态的恋情;《花凋》中川娥的母亲不愿拿钱为女儿治病,只因害怕暴露了自己的“私房钱”;《多少恨》中的虞老头为了自己的浪荡挥霍,不惜让女儿做有钱人的妾。

另外,从小说的表现手法来看,张爱玲还采用了一系列现代主义的艺术手法,例如隐喻、悖论、反讽,等等,使其小说呈现出了巨大的艺术张力。

1.隐喻。英美新批评主义认为,隐喻应遵循“异质”和“远距”的原则,即本体和喻体分别来自两个陌生的经验领域,它们之间跨度大、相似性不明显,拉开了读者与已经熟视无睹的、惯常化的现实之间的距离,读者粗看起来一时难以接受,但审美过后又会给予读者新的体验,这种比喻陌生化效果强烈,给读者带来的审美刺激也更大。张爱玲的小说中很多的隐喻便遵循了“异质”和“远距”的原则,如《鸿鸾喜》中:“新娘是银幕上最后映出的雪白耀眼的‘完’字,而她们是精彩的下期佳片预告。”⑫“她的脸光整坦荡,像一张新铺好的床,加上了忧愁的重压,就像有人一屁股在床上坐下了。”⑬这系列比喻陌生新鲜,耐人寻味。又如《红玫瑰与白玫瑰》开头的经典比喻,“蚊子血”、“月光”、“饭粒子”、“朱砂痣”等意象与女子之间本无必然的联系,然而在这里,它们却共同构成了“红玫瑰”与“白玫瑰”的隐喻,旧式女子爱情婚姻的可悲可怜以及男人与生俱来的劣根性都在这带有几许调侃与戏谑的隐喻下被微妙而细腻地传达出来。

2.反讽。反讽是指在文字表述并非说话者真实的意图,而恰恰与真实意图构成一种讽刺性的对立。如张爱玲《倾城之恋》,题目本身就是反讽,初看上去,读者会自然联想到轰轰烈烈,惊天地、泣鬼神的神圣爱情,而小说实际却是讲了一段因为香港的倾覆而无奈地苟延残喘下去的感情,从而产生了极强的讽刺效果。《红玫瑰与白玫瑰》中对“节烈”的解释:“振保生命里有两个女人,他说的一个是他的红玫瑰,一个是他的白玫瑰。一个是圣洁的妻,一个是热烈的情妇,普通人想来是这样把节烈两个字分开来讲的。”⑭节烈本指忠贞不贰的爱情,作者在这里对其充满戏谑的全新诠释也产生了强烈的讽刺效果。

3.悖论。在张爱玲的小说里,无论是环境描写,还是人物的性格心理描写,处处充满了悖论与不和谐。《金锁记》中当曹七巧生命中最后一抹阳光——季泽永远地离她而去时,作者这样描写:“她到了窗前,揭开了那边上缀有小绒球的墨绿洋式窗帘,季泽正在弄堂里往外走,长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风像一群白鸽子钻进他的纺绸裤褂里去,哪儿都钻到了,飘飘拍着翅子。”⑮——像是烈日下的冷颤,如此明媚清新的景象却愈加分明地让人感受到七巧内心无比苍凉和绝望的心境。《沉香屑 第一炉香》里,薇龙初到姑妈家所看到的景象:处处都是令人眩晕的、不调和的对照、杂糅,就连葛薇龙从玻璃门中瞥见的自己的影子,也是非驴非马,一切都是那么荒诞和滑稽;《红玫瑰与白玫瑰》里,振保在巴黎街头遭遇的场景:在暑天的下午晒满太阳的长街上响起的耶诞夜的耶诞诗,像是乱梦颠倒,无聊得可笑。作者描写的这一系列的充满着悖论的场景,就是要拉开读者和文本之间的距离,这种由悖论所造成的距离会使读者的生活经验和阅读经验相脱离,读者初读起来,会感觉隔膜、不适,难以接受,然而细细揣摩,便会恍然大悟,唏嘘不已,发出“原来如此”的感慨。作者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彻底剥掉世态人生的伪装以使其赤裸裸地呈现出来。因而,在张爱玲的小说世界里,呈现出了许多充满着悖论而又无比真实的人生。正如她所说:“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⑯

4.反高潮的叙事手法。张爱玲不是像传统小说那样遵循起因、发展、高潮的叙事方式,顺理成章地契入读者的期待视野,而是采用克制冷静的方式处理高潮场面,本应起伏跌宕的故事情节在她的笔下却风平浪静,波澜不惊,这种低调克制的手法大大降低了情节的戏剧性,目的就是留出足够的空白,让读者在惊愕之余不得不去回味,反思,从而更加真实、深刻地揭示出人生的难堪与无奈。《半生缘》里,女主人公顾曼桢受姐姐欺骗遭遇祝鸿才的强暴,从此命运发生了悲剧性的转折,这本应是整部小说的高潮部分,理应浓墨重彩地加以描述,以博取读者的同情,然而作者却反其道而行之,只是轻描淡写道:“她突然坐起身来了。有人在这间房间里了。”⑰——读者仿佛是一脚踏空,进而会恍然大悟,这才是真实的人生——苦难不过是人生再平常不过的一个组成部分,它的降临不需要轰轰烈烈,它就潜伏在人生的某个角落,随时随地准备出击,悄无声息,猝不及防。张爱玲的很多小说里都采用了反高潮的叙事手法,《倾城之恋》中的白流苏煞费苦心、挖空心思也没能让范柳原娶她,最后却是香港的陷落阴差阳错地成全了她;《五四遗事》里,罗与密斯范历经千辛万苦所追求来的新式的婚姻得到的却是旧式婚姻的结局。一切似乎都不合常理,却又尽在情理之中。张爱玲正是通过这一方式,剥去世态人生的虚伪,要求读者拿出足够的勇气直面人生的尴尬,使小说更具有耐人寻味的深层意味。

①⑥ 张爱玲:《沉香屑 第一炉香》,《张爱玲集:倾城之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247页,第264页。

② 张爱玲:《茉莉香片》,《张爱玲集:倾城之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222页。

③ 张爱玲:《倾城之恋》,《张爱玲集:倾城之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76页。

④ 张爱玲:《洋人看京戏及其他》,《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6页。

⑤ [美]庞德:《回顾》,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版,第108页。

⑦⑪⑮ 张爱玲:《金锁记》,《张爱玲集:倾城之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126页,第174页,第151页。

⑧ [德]姚斯:《审美经验与文学解释学》,顾建光等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2页。

⑨⑩ 张爱玲:《留情》,《张爱玲集:倾城之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24页,第5页。

⑫⑬ 张爱玲:《鸿鸾禧》,《张爱玲集:倾城之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27页,第28页。

⑭ 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张爱玲集:倾城之恋》,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41页。

⑯ 张爱玲:《天才梦》,《流言》,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3页。

⑰ 张爱玲:《张爱玲集:半生缘》,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2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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