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纳博科夫小说中的时间观
2013-08-15李浩文南京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46
⊙李浩文[南京大学文学院, 南京 210046]
在《说吧,记忆》中纳博科夫直言:“我承认我不相信时间。”①按照犹太哲学家亨利·柏格森的观点来看,时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我们通常意义上所说的、用钟表度量的物理时间,它的节奏不受任何人或物的影响,始终是一样的;另一种是由于我们直觉而体验到的时间,即“绵延”。著名的纳博科夫研究专家布莱恩·博伊德认为“时间,而不是空间,是纳博科夫的真正主题”②。这里说的时间并非物理意义上的、连续性的、有序的时间,而是柏格森意义上的“绵延”。“绵延”跟人捉摸不定的意识状态相关,拒绝物理空间的孤立状态,作为一个有机整体而不能被年、月、日这样的机械单位所限定。“绵延”并非是某种抽象的或形式的表达,而是作为永恒地指向生命和自我的实在。“在记忆的反常现象中,最糟的就是在回顾之时把我自己的年龄和世纪的年龄等同起来的倾向。展现在我面前的那个刺眼的‘三’应该是指世纪的年龄,而不是我的年龄,我的年龄应该是和橡皮枕头一样的四四方方和富有弹性的‘四’”③。从纳博科夫的自述中可以明显看到纳博科夫对物理时间和“绵延”时间的区分,并认同一种建立在自我直觉之上的感知存在。那在这里,纳博科夫所不信赖的明显是物理时间。
物理时间所附带的是孤立的空间感,因为物理时间把时间量化成秒、分、小时、天、月、年等独立的片段和瞬间,忽略了时间的连续性和交叠感。这样的一个空洞高调的概念让个体生命的感觉存在被淡化,时间成为了外在于人的、无关个体生命的表象。因此,在纳博科夫的流亡小说中,我们常常能看到他对物理时间的淡化,甚至是调侃:“时间”从来都不是具体的1914、1920、1936年,而总是“第一年”。在他看来,报纸的大标题、政治理论、流行的观念不过是印在某种肥皂包装纸或牙膏包装纸上的喋喋不休的说明书。④(《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
门上贴着很大的黑色数字的房号,是从一年前的日历上撕下来的几页——1923年四月的头六天。左侧第一个门是4月1号,是阿尔费奥洛夫的房间,第二间是加宁住的,第三间是房东丽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多恩的房间……从4月4号到4月6号——住着年老的俄国诗人安东·谢尔盖耶维奇·波特亚金,有着引人注目的蓝棕色眼睛、胸部丰满的姑娘克拉拉,以及两个芭蕾舞演员科林和戈尔诺茨维托夫。⑤(《玛丽》)
在纳博科夫小说的流亡生活中,历史时间往往成为了个人生活的一个远远的背景,或是普宁晋升为副教授的时间,或是膳宿房间的房门号,但无论是1914年、1916年的第一次世界大战、1923年的俄国正式步入苏联时代、抑或是农奴解放一百周年,生活却依然没有间断过。“无论塞巴斯蒂可能生在什么时代,他都会既惊喜又难过,既高兴又恐惧,就像一个看哑剧表演的小孩不时想着明天不得不去看的牙科医生”⑥,“那些年没发生过什么大事(从表面上看),因此记载日常琐事(这一向是自我维护的不高明方法)无非是简要描述当天的天气;在这方面我惊奇地注意到,国君的私人日记主要记载的也是同样的题材,无论他们的国家遇到什么样的麻烦”⑦,轰轰烈烈的历史事件跟个人的生活没有太多的联系。其实纳博科夫在淡化物理时间的同时实际上也洗涤了流亡生活中的历史政治因素。无可否认,纳博科夫本人是具有政治意向的,流亡最开始的原因也是因为俄国的布尔什维克党革命,纳博科夫的流亡小说也略有对苏维埃专政体制的嘲讽,“我出生在一个国家,那儿自由思想、权利观念和人们的善良习性都被冷酷地摒弃,被野蛮地置于法律之外。”⑧但流亡生活最富内涵的主调却不是政治因素,“我发现让人难以相信的是,尽管我们逃命时俄国确有其恐怖的一面,竟然没有觉察到我们是在痛别故土。不管怎么讲,那也曾是他的家,是一个其善良正派、举止优雅的生民休养生息或流离失所的地方,一个曾养育过他的地方……我敢肯定,这些都不足以排斥他对生他养他的国家的深沉的热爱”⑨。这也使小说中的流亡超脱了政治层面的意义,而上升了个体的精神层面。“在他看来,所谓的政治(荒谬可笑的一连串协议、冲突、恶化、摩擦、纷争、崩溃以及清白无辜的小镇变
约翰·斯达克在对纳博科夫的研究中认识到“他(纳博科夫)不接受传统的那种先后顺序的、可用计时仪记录的时间观——他重新定义了时间。”[13]纳博科夫本人也曾提到“:从生理上讲,时间的感觉是不断的变的感觉。……从哲学角度讲,时间只是形成中的记忆。在每一个个体生命中,从摇篮到墓床,都有着意识脊椎的逐渐形成和强化的过程,这便是时间。”[14]纳博科夫将自己小说中的时间定义为“绵延”“,所谓绵延,不过是过去的连续进展。过去总是紧紧咬住未来,逐渐膨胀,直至无限”[15],实际上就是认同其具有各瞬间相互渗透、彼此融合的特性,而只有通过把过去的印象和现在的印象交融叠加在一起,才是自然的、顺当的。“在我自身之内正发生着一个对于意识状态加以组织并使之互相渗透的过程”[16],而这样的一种特性,是由人为意识的活动所操控的。也就是说,淡化历史时间来完成个人生命时间的涅正是“绵延”的意义所在,纳博科夫借此来反抗物质时间的宏大抽象,强调人的生存知觉的重要性。而“绵延”在纳博科夫流亡小说的应用,就是为了真实地表现生活在外的流亡者的漂泊不定的心理状态和生存状况。
说起流亡生活与“绵延”,就必须说清两者之间的关系与特征。“我们意识到一种特殊的活动,我们通过这种活动而脱离现在,首先使自己置身于一般的过去之中,然后置身于过去的某个区域,这种试探活动类似于照相机进行调焦。然而,我们的回忆仍然处于潜在的状态:我们准备这样采取合适的方法去迎接回忆。渐渐地,它显现为一团凝聚的云雾,从潜在走向现实的状态。”[17]在纳博科夫的小说中,流亡的主人公都对过去的生活有一种强烈的依赖感,所以他们往往会通过回忆的方式沉湎于过去的生活当中,就像纳博科夫所说的“我乐于在用过以后叠起我的魔毯,把图案的一部分加于另一部分之上”[18],用时间的方式来重组记忆的碎片。成国际公约的代名词)毫无意义,并且时而使他带有一种好奇和憎恶引起的战栗”⑩,甚至连祖国这个概念也是模糊的,更多的是生活的象征意义。王卫东在谈论纳博科夫的生平经历时就曾给流亡生活下过这样的定义:“咫尺之遥的俄罗斯不再是他记忆中和幽梦中的俄罗斯,他幸福的早年生活也已消失在时间的巨幕之后。”[11]留在加宁、普宁、马丁等流亡者记忆中的就是那些琐事,而不是对背弃了的祖国的思念。“而我的童年本身已经消失在远处,甚至比我们俄罗斯的北方还要遥不可及。”[12]流亡跟政治无关,祖国这个地域概念也是附带的,它更多是流亡者个人生活层面的“追忆似水年华”。而纳博科夫流亡小说中“绵延”也正是在这个层面上展开的。由于“绵延”时间是被随意的个人意识操控,所以我们可以在纳博科夫的流亡小说中看到遍布各处的、“混乱不堪”的时间追忆,现在和过去到处渗透,交叉混杂。
①[18] 纳博科夫:《说吧,记忆》,王家湘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第一版,第136页,第136页。
②③ Brian Boyd,Vladimir Nabokov:The Russian Years(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90),p.248,72.
④⑥⑦⑧⑨ 纳博科夫:《塞巴斯蒂安·奈特的真实生活》,谷启楠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第一版,第66页,第66页,第1页,第22页,第24页。
⑤ 纳博科夫:《玛丽》,王家湘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1版,第5页。
⑩[12] 纳博科夫:《天赋》,朱建迅、王骏译,译林出版社2004年第1版,第37页,第25页。
[11] 王卫东:《论纳博科夫的时间观》,国外文学2001年第1期,第50页。
[13] John Stark,“Vladimir Nabokov”,Contemporary Literary Criticism,Vol8,op.cit,p.409.
[14] 纳博科夫:《固执己见》,潘小松译,时代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1版,第142页。
[15] 柏格森:《创造进化论》,湖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版,第8页。
[16] 柏格森:《时间与自由意志》,商务印书馆1997年第1版,第73页。
[17] 柏格森:《材料与记忆》,华夏出版社2003年第1版,第2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