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迷考据——张爱玲的《红楼梦》研究特色浅析
2013-08-15程思瑶南昌大学南昌330031
⊙程思瑶[南昌大学, 南昌 330031]
作 者:程思瑶,南昌大学2011级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十年一觉迷考据,赢得红楼梦魇名。”这是张爱玲在著作《红楼梦魇》自序中的最后一句话。众所周知,张爱玲对《红楼梦》的喜爱到了痴迷的程度,她认为《红楼梦》是“一切的来源”,她每当遇到拂逆之事,只要翻翻《红楼梦》就好。张爱玲原籍河北丰润,曹雪芹祖居地也为河北丰润,这么看来他们虽隔几百年的时光,却是同籍老乡。张爱玲十二三岁时看《红楼梦》,看到八十回以下,只觉得“天日无光,百般无味”;十四岁时写章回体的小说《摩登红楼梦》,其父张廷重为之撰配回目;1972年,北幼狮文艺研究社出版的“幼狮月刊学术丛书”《红楼梦研究集》第30卷40期上发表了她的最早成果“红楼梦未完”,接下来几年,各专论陆续问世。这些论作均各有所得,各臻其妙,直至结集而成《红楼梦魇》。
提到张爱玲与《红楼梦》,这个论题不仅仅是一部《红楼梦》对于张爱玲创作的影响,也是张爱玲一辈子都放不下的对《红楼梦》的迷恋。“近人的考据都是站着看——来不及坐下。至于自己做,我唯一的资格是实在熟读《红楼梦》,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点的字自会蹦出来。但是没写过理论文字,当然笑话一五一十。”①这是张爱玲在自序中对自己的清楚认识,正是由于熟读的扎实功底和其本身的天赋异禀,使得《红楼梦魇》处处呈现出与众不同、曲径通幽的独特风貌。
一、沉潜十年的情感归宿
60年代到80年代之间张爱玲的作品已经很少了。她几乎用了十年的时光来研究《红楼梦》这部小说,说明她是一位注重性灵、追求感觉的作家。能用十年的光阴去从事枯燥繁琐的考据之作,不可不谓之豪举。②可见《红楼梦》在张爱玲心中占有多么重要的地位。她潜心研究其中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人物,甚至于一句语言、一片景色,感受颇深。在张爱玲看来,《红楼梦》最大的特点便是改写时日之长。改写时间大概是作者曹雪芹成年时间的全部,一次次的修改便有了不同的稿本。她想亲自弄明白这一个个稿本由来的不同之处,了解其中的起承转合,了解它们与续书之间的关系,从而整理出一个真正完全属于曹雪芹的《红楼梦》。
《红楼梦》对张爱玲应该不只是写作技巧笔法方面的影响,更是人生观的影响。换言之,如果没有《红楼梦》,张爱玲的生命感受与见解将大大不同,她也无法成为真正的张爱玲了。③这本书陪伴她度过年少的时光,启发了她的文学创作欲念,渗透入她作品的灵魂,也许在缺乏家庭温暖的时候她从书中得到丰富的慰藉,在爱情失意的时候得到一种悲戚的共鸣,在老之将至的时候得到看破尘世的淡然。在读者看来,一个独一无二的张氏才女应该很难去从事这种繁琐甚至枯燥的考证工作,但因为《红楼梦》对于她的特殊意义,她做到了。
二、细致扎实的考据求证
《红楼梦魇》中,张爱玲主要从版本学出发考证了《红楼梦》的增删改易,通过对各版本的比较,寻找出作者如何删动更改的情形,并且进一步探讨何以改动的原因,试图洞悉曹雪芹创作与删改的心路历程。
在《红楼梦未完》一文中,张爱玲主要发现了后四十回伪续的百般情状。一开笔,就集中在“三寸金莲”上,判明书中谁是天足,谁缠脚,认为后四十回旧本的特点之一是强调书中所写是满人。后四十回书有三个不同本,有初本、修订本、再修订本,并且原续与修续不出于一人之手,因为续书中的破绽、漏洞百出。张爱玲在论述这些复杂纠结的问题时,从字词句的例子下手,工作极其细致繁琐,其对版本之精熟,记忆力之准确,耐心之强,的确让人望其项背。她不仅仅是指出这么多繁琐的“修订”,而且一定会说出续书者或修书者为何做出各种修改更易的原因、动机,并且提出许多细致入微但又颇值探究的问题,续书为何为贾珍等洗刷丑行,又为何特别糟蹋袭人这个形象?妙玉的结局究竟是怎样?她的考证的确精细入微、周密过人,因此得出结论容易让人为之折服。例如甲乙本写黛玉的穿着,不论是“水红绣花袄”或是“月白绣花小毛皮袄,加上银鼠坎肩”、“腰下系着杨妃色绣花棉裙”都不像,尤其是“簪上一只赤金匾簪”,更加刺眼。比较之下,旧本反而符合曹雪芹的原著精神,不细写黛玉的服装,只说“略换了几件新鲜衣服,打扮得如同嫦娥下界”。书中还有许多俯首可拾的例子足以证明张爱玲的细心和耐力。
三、大胆创新的思索假设
对于已经烂熟于心的《红楼梦》,张爱玲自然提出了许多崭新创见。例如认为湘云是原来“早稿”的主角,但后来将二十回以前的故事“全删”了(直到第二十一回突然上场),认为林黛玉这个人物原先没有,是后来由湘云“分化”出来的。也可以说湘云是写实的,而黛玉却是虚构的。这确实颠覆了我们传统读者自古以来认为宝黛钗是《红楼梦》的三大主角的观点。黛玉与宝玉之间,那些情感炽热的部分如“题帕”,据张爱玲考据可能是最后添加的,甚至是作者“去世前数月之内改写的”。她所提出的理由是二十九回到三十五回这七回是两人情感的高潮,除了少量原文连批注一并保留下来,此外全无回内批。这七回誊清后也没经作者过目,就传抄了出去,因此也一直没有加批,应该是作者已经过世才有这种情形。这七回中夹着三十一回的旧回目“因麒麟伏白首双星”,可见原本想要发出宝玉、湘云白首偕老的预兆,这分明是第一个早本的结局。这个推测大胆且合理,因为在早本里,袭人因为对宝玉失望而主动求去,湘云却欲嫁落难的宝玉。
张爱玲利用各种版本之间的对照,考察作者的修改过程,甚至讨论八十回后的可能修改情形,例如为了增加贾政的对比而添加贾赦、贾敬这两位老爷。张爱玲认为《红楼梦》是创作不是自传,是小说而并不是曹家的族谱或历史。她在一散文中也有过类似表述,认为“读《红楼梦》的都把它当成自传、他传或合传,就是不把它当小说!”
这些新颖大胆的想法,给我们提供了不一样的角度去看《红楼梦》,去理解书中的人物和作者的意图,虽然不尽精准,但总体上来说,《红楼梦魇》的许多观点是非常具有价值的。
四、自成一派的文本体悟
红学的发展一直不能摆脱历史的纠缠,权贵世家、宫廷秘史的影射、政治人物的附会、满汉民族的斗争,甚至形成索引一派。到1921年,胡适考证派开启了新红学时代,虽离开了猜谜的索引之路,但又转进了实证的羊肠小径。大量的曹家史料,一跃而成为红学舞台上的主角,《红楼梦》一书反而成为偶然的事实碎片,残缺地记载了曹家的历史,“红学”成为“曹学”,这仍然是历史的而非文学的考证。④红学研究的重点应该回到《红楼梦》文本本身,而且应将其视为虚构的文学作品,才能突破红学研究的瓶颈。
总的来说,红学走到《红楼梦魇》才真正还给《红楼梦》以小说的本来面目;对于曹雪芹的创作意图,以及他如何逐步建筑成这个艺术伟构,包括故事情节如何设计,人物个性如何雕塑,这本书提出了深具文学性的见解。张爱玲是从一个小说家的心理角度去揣测另一个小说家的。她从“直感”始,以“治学”终,重直感也重学术研究。文笔风格是平实朴素的,不摆学术架子,不是八股样式的论文,时不时还有她一贯风格的语句出现,例如,“续书第九十二回‘宝玉也问了一声妞妞好’,称巧姐为妞妞,明指是满人。换了曹雪芹,决不肯这样。要是被当时的人晓得十二钗是大脚,不知道作何感想?难怪这样健步,那么大的园子,姊妹们每顿饭出园来吃”⑤。
张爱玲以平实的文笔和扎实的考证,从语言、情节、主题、背景出发,来推断不同版本及修改的原因,其中还引入一些西方的文学术语,有些末世美学的味道,但是张爱玲不太喜欢作正面性评议和结语,有的时候还经常出现“半截子话”,令人领会吃力,有的叙事说理无休无止,重复絮叨。一般的红楼爱好者要不就停留在对书中人物命运的哀叹同情之中,要不就钻进故纸堆中极尽考证检索;张爱玲确实是真喜欢《红楼梦》的,成书于中年的《红楼梦魇》中,张爱玲已经有了经历一切的沉寂心态,因此并不对宝玉或者是曹雪芹表达出任何态度,也不对人散家灭表达出十分的关切,而是通过熟读的精确、独到的体悟,把一部《红楼梦》给贯穿了生命的始终。张爱玲天才式的智慧见解和幽默调侃,读起来更像是一种随批或者说是读书札记,只不过这读书札记的功底来得要更深,已经将理性的认识和感性的体悟融会到了浑然天成的地步。一部轻轻巧巧《红楼梦魇》,多少深深浅浅款款真情。
①⑤ 张爱玲.红楼梦魇[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7:1,7.
② 李昱殊.十年一梦——浅谈张爱玲与红楼梦[J].东京文学,2009(6).
③ 郭玉雯.《红楼梦魇》的考证意见与价值——以小处删改与后四十回问题为主[J].文史哲学报,1996(45).
④ 郭玉雯.《红楼梦学》——从脂砚斋到张爱玲[M].台北:里仁书局,2004:341—3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