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飞宇:打捞幽暗深处的中国记忆
2013-08-15山东张艳梅
/ 山东_张艳梅
作 者: 张艳梅,文学博士,山东理工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学科带头人,山东省作协特约研究员。
从前写文章,曾提到毕飞宇与陈乐民、资中筠夫妇。《你看看,又回来了》和《等待并送别》都让我颇为感动。陈乐民和资中筠两位先生,思在欧美,念在中国,执著于启蒙,是当代中国非常难得的知识分子。对陈乐民先生的怀念,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视角和笔墨。我在毕飞宇的文字里,读到了温厚的情怀和爱的回音。这些年,大家热议民国,不少人热衷民国范儿,于读书人而言,其实真正有价值的,是那一代知识分子的学术修养和人生境界。正如毕飞宇评价资中筠先生:“她的思想是今天的,但是,她的风度与气质属于‘那个时代’,在今日中国几成绝版。”追忆陈乐民,毕飞宇说:“陈先生是一个‘欧洲主义者’和‘启蒙主义者’,这在很大的程度上影响了我。我没有专门研究过欧洲史,我的‘欧洲史’是伴随着欧洲文学史派生出来的,我只是喜欢欧洲,道理很简单,正如陈先生所说的那样,欧洲的每一个历史阶段都能解决那个阶段的问题,欧洲的每一个历史阶段都能为历史作出贡献,而不是时光的流逝与令人窒息的重复,——这历史是前进的,弥漫着人类的理想、智慧、能力与尊严。”(毕飞宇:《等待并送别》)这段夫子自道,亦见毕飞宇性情。也由此,我更愿意把毕飞宇看成是一位有情怀的知识分子,而非仅仅是写小说的当红作家。
毕飞宇成名于《青衣》《玉米》《平原》,获第八届“茅奖”的是长篇小说《推拿》。自1991年发表中篇小说《孤岛》,毕飞宇开始了以文学虚构探索历史真实的漫长旅途。1992年发表了《明天遥遥无期》《彼此毫无关联》,1993年发表短篇《九层电梯》《祖宗》《充满瓷器的时代》《白夜》等,1994年《叙事》《楚水》《雨天的棉花糖》,1995年《是谁在深夜说话》《武松打虎》《受伤的猫头鹰》,1996年《写字》《飞翔像自由落体》《家里乱了》等。这些中短篇小说可以看成是毕飞宇的早期创作,其中隐约闪现着先锋文学魅影。其对历史的关注已见雏形,且已表现出与他人不同之冷峻。他在作品中加入历史神秘感及强烈的好奇心,进而引发读者对历史的拷问与反思。毕飞宇的历史叙事具有个人化、异质化风格,不乏形而上的主观判断,《是谁在深夜说话》是这一时期创作的典型代表。短篇小说《哺乳期的女人》发表之后,获得鲁迅文学奖。1997年发表《林红的假日》《火车里的天堂》《哥俩好》,1998年《生活在天上》《手指与枪》《白夜》等。随着创作的逐渐成熟,毕飞宇从对历史的缅怀,转向对现实生活的关注,以日常审美铺陈叙事,在一地碎屑的生活细节中,表达自己对生命存在的思考。
1999年前后,毕飞宇的写作逐渐转向“文革”这个特殊年代。000年中篇小说《青衣》引发关注,2001年《玉米》《玉秀》《玉秧》更是一片叫好之声,2002年发表《地球上的王家庄》。《那个夏季那个秋天》是毕飞宇第一部长篇小说,2005年长篇《平原》问世,奠定了毕飞宇的文学史地位。从《青衣》到《玉米》系列,再到《平原》,毕飞宇小说创作迎来了一个真正的高峰。较之从前,无论是题材选取、叙事节奏,还是人物塑造、意义指向、思想蕴藉等方面,显然都更为成熟,尤其是以不同视角和艺术手法剖析人物性格及复杂心理,对人性进行深度挖掘和冷静凝视,更显示出毕飞宇的艺术功力和思想能力。此一时期,对女性心理、女性命运的叙写,为毕飞宇赢得了当代最擅长写女性的男作家之赞誉。2008年长篇《推拿》出版,小说塑造了盲人推拿师群像。毕飞宇站在人文主义立场,通过这一群体的日常生活和情感追求,表达对生命尊严及健全人格的关注。小说广获好评。毕飞宇亦以最年轻的“茅奖”获得者赢得更多关注。
通过王家庄这个空间意象、通过“文革”这个时间症候、通过一系列女性形象走进毕飞宇的文学世界,透视其写作,皆可算是捷径。筱燕秋、玉米、吴蔓玲,还有那个沉水的无名女子,等等,这些女子的不同遭遇里面,包含着现代中国的沉重历史。毕飞宇在这些弱女子身上,烙印着回望中国来时路的累累伤痕。在这些女子或悲哀或绝望的背影里,有一些东西正慢慢沉入无尽深渊。小说中关于公共权力、身体政治、个人历史、悲剧宿命,都值得我们反复打量。当代作家中,能够对历史和现实都作出准确判断和表述的人,并不多。尤其1990年代以来,戏说历史解构历史之风渐盛,而严肃面对历史,耐心考察历史,勇敢承担历史的写作者愈见稀少。后现代主义审美趣味弥漫大众视野,家国叙事、国族叙事的大历史,也多半在既定的认识框架内,成为历史想象的寄生物和衍生物。很多人认为《推拿》不及《平原》,《平原》有更厚重的历史质感,有更丰富的阐释空间,这一观点我亦认同。不过,换个角度看,《推拿》亦非简单的盲人生活录,小说同样包含毕飞宇对现实中国的隐喻。
汪政说,毕飞宇小说中大都有一个“文革”背景。毕飞宇自己也坦承:“我的书写对象至今没有脱离‘文革’。在我的创作中, 有关‘文革’的部分更能体现我的创作。”缘何毕飞宇有这样一个“文革”书写情结?他在寻找什么,追问什么,探索什么?作为上世纪60年代出生作家,其主体意识建构已是70年代后期。“文革”,并非来自其直接记忆。而对那些间接记述,毕飞宇亦不愿全盘接受。他怀疑历史的必然性,“历史这玩意儿偶发因素实在是太多,只要哪儿出了点问题可能就完全走样儿了。历史无所谓必然,所谓必然必须在事情发生之后。在事情没有发生以前,你无法知道历史‘必然’要往哪里行走”(《毕飞宇文集》,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26页)。他也怀疑历史的真实性,认为历史是被动的,强权可以操纵历史。只要你有了权,你就可以宣布“历史在前进”(《毕飞宇文集》,江苏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第64页)。60年代以前出生的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文革”记忆。而60年代中期以后出生的人,写“文革”,因缺少直接记忆的感性干扰,情感漫漶的几率大大减小,理性思考或可成为写作的内在推动力。而悖论在于,由于这种远距离的外部审视,能真正写出痛感的作品反而很少。“文革”从来不单纯是一个文学审美对象,作为历史创伤的客观存在,关涉到今日以至明天中国的全部问题。至今,距离“文革”结束也已有三十七年,亲历过的人是永远也不可能真正忘却,未经历过的人则大都已失去了围观的兴趣和热情。这块伤疤长在民族的历史和灵魂之上,主动遗忘和选择性遗忘,是意识形态的需要,而抵抗遗忘、捍卫记忆,则是知识分子和写作者打捞历史和幽暗意识深处的中国之共同选择。这个病态的民族,始终找不到自愈的药方,甚至不能正视自己的病苦,亦未尝有疗救的主意。毕飞宇以写作潜入历史深处,为这个普遍失明的民族寻找熹微光亮。
短篇小说《一九七五年的春节》是近年来“文革”叙事中的优秀作品。小说情节简单,腊月底了,黑风凛冽,县宣传大队的帆船下乡演出,然后被冰面冻住。一个美丽的女人出现在冰面上,给小女孩阿花化妆。然后,笔墨荡开,写一对兄弟为除夕家里能吃上鱼,夜里凿冰钓鱼,看到那个美丽的女人深夜无眠在冰面上吸烟。然后写女人给女孩们化妆,以及阿花在冰上追逐,最终落入冰窟窿淹死。小说细节之一是自然景观呈现,隆冬时节刺骨寒风,毕飞宇用了不少笔墨描述渲染。当然,这并非仅是自然现象,酷寒的天,也是黑风弥漫的酷寒时代。尽管“文革”已近尾声,然而中国大地依旧笼罩在残酷和冰冷之中。这样一场演出,带有狂欢意味。“文革”本身就是“暴力狂欢”。看演出,是参与时代生活的一种方式,也是对现实生活不满的一种表达。毕飞宇选择这样一种形式,作为女人出场的背景和舞台,热闹也有了,围观也有了,反衬出时代的无名牺牲者内心的惨痛和渴求。巨大的冰面,女人的烟头,鲜红的太阳。芬芳的硝烟,血色的纸片,苍凉的喜庆。化了妆的美丽面庞。冰面下女人无声的尖叫,放大的眼睛,竖起的头发。真的是惊心动魄。小说结尾一段尤其见出毕飞宇的文字和思想的力量。小说通篇没有交代女人的身份、经历,对阿花亲近的缘由,这个女子简直是突兀地出现,突兀地死亡,但是读完小说,对其命运可以说一目了然。那个时代吞噬了多少美好的生命和爱,生命之船冻结在时代的冰面上,即使夜夜不能成眠,即使一根接一根点亮烟头的火光,又能如何?
毕飞宇是一个对历史很感兴趣的作家,“历史”一词在他的早期小说中频繁出现,他凭借自己对历史的偏爱,以小说缅怀历史,沉思历史,寻找历史,重建历史。他认为历史感就是回头一望的那种欲望。《平原》上广袤的生活里有着长长短短的中国投影。从土地起笔,回眸近现代史的冲动,是他清晰的历史意识和历史理解。他带给我们的历史感不是宏大叙事,而是王家庄的日常生活。在端方和吴蔓玲身上,我们看到民间文化和官方文化的冲突和纠结,端方背后的家族和传统文化伦理,吴蔓玲手中的权力和政治正确,演绎了那个大时代的亚文化族群,在政治运动和民间生活之间,永远无法弥合的悲剧性,荒诞的人生处境带出了民族悲剧感。端方作为离乡读书而后归乡者,对于乡村来说,有着丰富的前史和后传。包括叶圣陶的《倪焕之》,端木蕻良的《科尔沁旗草原》,路遥的《人生》,王蒙的《活动变人形》等,其中皆有对现实生活的改造,最终的失败原因各自,唯有历史自顾自向前去了。
如何书写中国,这个问题不是今天才有,只不过今天看起来,这里面包含的文学态度、历史观和文化立场尤为艰难而已。我们很难从哪一位当代中国作家身上完整地看到书写中国的思想轨迹,对传统中国,近现代中国和当下的中国,从来没有一种讲述能满足我们对于深刻和完整的全部期待。修饰过的讲述,遮蔽了的表达,知识分子内部的分化,话语体系的断裂,都局限了我们对于中国的认知和讲述。毕飞宇从《青衣》《玉米》《平原》,再到《推拿》,在当代小说中都称得上可圈可点,是最具才情的六十年代出生的作家之一。其始终坚守的知识分子启蒙立场,更为难能可贵。我曾经在中国当代小说研究课上作过最喜欢的当代作家”调查,毕飞宇名列前茅,喜欢他的年轻学子为数不少。毕飞宇小说以日常生活或司空见惯的小事件为背景,注重揭示人物的心理过程和精神状态,从人性角度探索人物命运与大时代的关联,在大历史传统中突显小时代传统。无论乡村大地,还是城市烟火,毕飞宇一路写来,皆有痛感。他曾自陈:自己一直在疼痛这个大命题下写作。从最初先锋旗帜下的历史幻影,到脚踏实地的现实生活,再到清醒冷静的历史真相,毕飞宇的写作不断接近素朴,其思想却在不断深化,文字的力量日益强大。毕飞宇是个安静的人,他安静地写作,孤独地思索,始终站在人的立场,以历史和现实生活为模板,穿越时空隧道,超越真实与虚拟,突破强权政治和资本时代禁锢的牢笼,寻找自由的表达,揭示极度压抑的人性扭曲,从历史噩梦中醒来,直视民族心灵创伤,反思权力和欲望的罪恶。由此,我们说,毕飞宇既写出了历史中的“文革”记忆与人性反思,也写出了现实中的抵抗黑暗与启蒙立场。
春末夏初,在北京参加“历史创伤与文化表征”的国际学术研讨会。会上,“二战”,南京大屠杀,“反右”,饥荒,“文革”等等,都是学者们谈论的话题焦点。关于历史创伤与文学表述,学者们大致上有两种观点。一种是创伤记忆包含个人记忆和集体记忆,个人记忆并不可靠,不能以单个人的记忆表征整个时代,而集体记忆往往又被修饰,还是很难还原历史真相;还有一种就是历史真相本身清晰明了,文学书写往往绕道而行,不过是出于某种现实需要。今天的生活就是明天的历史,如何记录时代,就意味着如何面对历史。书写历史的关键在于写作者自身的历史观。只有正视历史、尊重历史,才能超越现实局限,努力重现历史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