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白居易的《贺雨》诗
2013-08-15北京吴夏平
/ 北京_吴夏平
作 者:吴夏平,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后,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贺雨》是白居易讽喻诗的首篇,可见诗人对此诗的偏爱。诗云:
皇帝嗣宝历,元和三年冬。自冬及春暮,不雨旱爞爞。上心念下民,惧岁成灾凶。遂下罪己诏,殷勤告万邦。帝曰予一人,继天承祖宗。忧勤不遑宁,夙夜心忡忡。元年诛刘辟,一举靖巴邛。二年戮李锜,不战安江东。顾惟眇眇德,遽有巍巍功。或者天降沴,无乃儆予躬。上思答天戒,下思致时邕。莫如率其身,慈和与俭恭。乃命罢进献,乃命赈饥穷。宥死降五刑,责己宽三农。宫女出宣徽,厩马减飞龙。庶政靡不举,皆出自宸衷。奔腾道路人,伛偻田野翁。欢呼相告报,感泣涕沾胸。顺人人心悦,先天天意从。诏下才七日,和气生冲融。凝为悠悠云,散作习习风。昼夜三日雨,凄凄复濛濛。万心春熙熙,百谷青芃芃。人变愁为喜,岁易俭为丰。乃知王者心,忧乐与众同。皇天与后土,所感无不通。冠珮何锵锵,将相及王公。蹈舞呼万岁,列贺明庭中。小臣诚愚陋,职忝金銮宫。稽首再三拜,一言献天聪。君以明为圣,臣以直为忠。敢贺有其始,亦愿有其终。①
这首诗在当时影响很大,如白居易所言,诗歌甫出,“众口籍籍”②。穆宗长庆初,元稹写录诗歌进献,在《进诗状》中说:“微臣入院之始,学士等盛传陛下亲批《贺雨》一章。”③可见《贺雨》诗在元和及长庆时期的传播盛况。入宋之后,此诗还得到诸多诗人的喜爱和推崇。宋初诗僧智圆在《读白乐天集》中说:“謇谔《贺雨》诗,激切秦中吟。乐府五十章,谲谏何幽深……所以长庆集,于今满朝野。”④南宋初期陈岩肖在其《庚溪诗说》中评价:“昔人目元和《贺雨》诗为谏书,余特目此诗为心迹论也。”⑤清代张品桢则说:“细玩乐天诗,情真语自挚……高吟《贺雨》篇,孰是音可嗣。”⑥可见此诗对后世影响的深远。
《贺雨》诗篇章完整,结构严密,大致可划分为四个层次。第一层即前四句,写旱灾发生,较为笼统,没有作细致的描摹。第二层从“上心念下民”到“皆出自宸衷”,是全诗的主体,主要讲唐宪宗颁示罪己诏的过程。第三层从“奔腾道路人”到“所感无不通”,是写诏下之后的效应。第四层是最后十二句,写百官贺雨,回归本诗主题。诗歌内容丰富,涉及到诗史互补、灾异思想以及文学史意义等多方面,以下分别论述。
其一,诗歌真实地记录了发生于元和初期的一次重大自然灾害,体现了诗人“以诗存史”的实录精神。据史书记载,元和三年(808)冬至四年春,中国南方发生严重旱灾,波及今天的苏、浙、皖、鄂、湘、赣、闽等地,直到四年闰三月才开始降雨,旱情有所缓解。《旧唐书·宪宗纪》:元和三年,“淮南、江南、江西、湖南、山南东道旱”⑦。《新唐书·宪宗纪》亦有相关赈灾记录:“(元和)四年正月壬午,免山南东道、淮南、江西、浙东、湖南、荆南今岁税……闰月己酉,以旱降京师死罪非杀人者,禁刺史境内榷率、诸道旨条外进献、岭南黔中福建掠良民为奴婢者,省飞龙厩马。”⑧《资治通鉴》“元和四年”条下,还专门记录了宪宗对赈灾宣慰使的告诫。⑨《贺雨》对旱灾的严重情况没有作过多的描写,仅仅用了“自冬及春暮,不雨旱爞爞”二句来交代。正史的叙述,可以补充诗歌省略的相关内容,帮助加强对它的理解。《贺雨》所描述的灾后各种情状,与正史可以互补。从这层意义上来说,此诗具有一定的史料价值。
其二,《贺雨》反映了诗人的灾异思想,为研究唐人对灾害的认识提供了一个视点。总的来说,白居易的灾害思想是对汉代阴阳五行、天人感应灾异观念的继承。但他又能够将灾害诗作为劝诫进谏的工具,体现出继承与革新的结合。
上古时期,人们对自然界各种异端现象感到困惑,急需一种合理的解释,以《洪范》为代表的五行学说应时而生。经由汉儒伏生、刘向刘歆父子,以及董仲舒、班固等人的阐释,五行学说不仅成为解释自然灾异的理论,而且还是推占未来的重要工具。汉唐灾异思想的共同核心是阴阳五行说和天人感应说,正如《晋书·五行志上》所总结的:“综而为言,凡有三术。其一曰,君治以道,臣辅克忠,万物咸遂其性,则和气应,休征效,国以安。二曰,君违其道,小人在位,众庶失常,则乖气应,咎征效,国以亡。三曰,人君大臣见灾异,退而自省,责躬修德,共御补过,则消祸而福至。此其大略也。”⑩简单来讲,汉唐以来的灾异思想可概括为“休征”、“咎征”和“自省”三点。所谓“休征”,也就是祥瑞,即阴阳调谐,是政治清明的反映;所谓“咎征”,即阴阳失和,是政治混乱的表征;所谓“自省”,就是面对“咎征”而采取的消祸之道。这种思想在唐代占据主流地位。如唐玄宗认为:“政教不修,则阴阳隔并,精诚有感,则风雨顺时。”⑪他认为求雨得到应验,即是“休征”,是群臣“同心燮理,戮力谋猷”⑫的结果。唐人普遍认为:“太平之代,天地合而流津;至德之时,阴阳和而布泽。”⑬一旦“人事失于下,则天变形于上,咎征之作,必有由然”⑭。这样就将自然界灾异现象与政治和人事紧密联系起来。推究天灾成因,往往归咎人祸。所以,防灾救灾也就要从燮理阴阳、推行善政等方面着手。
白居易的灾异思想,主要反映在他的自然灾害类诗歌以及《策林》等相关论述当中。他认为灾害的产生,主要是由于君上失道,于是忧伤之气、愤怨之心、积以伤和,变而为沴。这与历代《五行志序》中所引《洪范传》的看法是一致的,认为违背物性、不合常理是导致灾害产生的根本原因。比如在《捕蝗》诗中,诗人认为蝗灾的产生,主要是由于“兴元兵后伤阴阳,和气蛊蠹化为蝗”⑮造成的。在《春雪》诗中,作者认为二月下雪,是上天对世人的警告:“上将儆政教,下以防灾孽。”⑯因为正常情况下,二月是冰河解冻、万物复苏的季节。这种反常现象,是由于阴阳不谐造成的。
白居易的救灾思想主张也受阴阳五行灾异思想的影响。他认为灾异出现,皇帝首先要自省,要追问政令有无过失。在《贺雨》诗中,作者详细地记述了唐宪宗自省的罪己诏。皇帝罪己,既是自省,也是减灾救灾的措施。据《通鉴》载,宪宗在罪己诏中提出的各项救灾举措,都是应白居易和李绛之请:“上以久旱,欲降德音。翰林学士李绛、白居易上言,以为‘欲令实惠及人,无如减其租税’。又言‘宫人驱使之余,其数犹广,事宜省费,物贵徇情’。又请‘禁诸道横敛,以充进奉’。又言‘岭南、黔中、福建风俗,多掠良人卖为奴婢,乞严禁止’。闰月,己酉,制降天下系囚,蠲租税,出宫人,绝进奉,禁掠卖,皆如二臣之请。”⑰从这些为民请命的奏疏中,不难看出白居易务实的政治风格。究其实质,这些举措都渊源于诗人的灾异思想,或者说,诗人借助了当时流行的灾异思想来实现自己劝谏的目的。
其三,诗歌还突出表现了作者的民本情怀和切直的讽谏精神。所谓民本情怀,是诗歌创作过程中的一种心理特征,其要点是以反映普通百姓的生活境况和生存状态为宗旨,充分发挥诗歌作品的社会功能,进而达到干预并改变社会现实的目的。白居易认为,诗歌的功能是劝善惩恶、补察得失,所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在《贺雨》诗中,作者说“自冬及春暮,不雨旱爞爞”,又说“奔腾道路人,伛偻田野翁。欢呼相告报,感泣涕沾胸”。凡此种种,体现了诗人对普通民众的同情态度,以及如孟子所说的“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的儒者情怀。从这层意义上来说,《贺雨》诗当与《观刈麦》《村居苦寒》《纳粟》《重赋》《轻肥》等其他悯农诗相参看,可以深刻体会到诗人民本情怀前后贯通的一致性。
切直讽谏,应当说是本诗的最重要的艺术特征。这与诗人所信奉的诗歌艺术精神是一致的。白居易认为诗歌创作应当继承“诗三百”的美刺精神,在具体实践中,则极力坚持“其辞质而径,欲见之者易谕也;其言直而切,欲闻之者深诫也”⑱的艺术原则。当然,这也与诗人的性格不无相关,《通鉴》载白居易因论事切直得罪宪宗:“白居易尝因论事,言‘陛下错’,上色庄而罢。”⑲作为讽喻诗首篇的《贺雨》,其进谏的方式是直接而又激切的:“君以明为圣,臣以直为忠。敢贺有其始,亦愿有其终。”或许这正是诗人所说“众口籍籍”的原因所在,从中不难体味诗人的民本情怀和补察时政的救世精神。正是上述因素,使得本诗在诗歌史中占有重要地位,并由此体现出它的文学史价值。
①②⑮⑯⑱ 白居易:《白居易集》,顾学颉校点,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页,第962页,第65页,第13页,第52页。
③ 元稹:《元稹集》,冀勤点校,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405页。
④ 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全宋诗》(第三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1559页。
⑤ 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223页。
⑥ 徐世昌:《晚晴簃诗汇》(第八册),闻石点校,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7395页。
⑦⑭ 刘昫等:《旧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427页,第349页。
⑧ 欧阳修、宋祁等:《新唐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210页。
⑨⑰⑲ 司马光:《资治通鉴》,中华书局 1956年版,第7656页,第7657页,第7676页。
⑩ 房玄龄等:《晋书》,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800页。
⑪⑫⑬ 董诰等:《全唐文》,中华书局 1983 年版,第335页,第335页,第220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