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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感情的对应物——徐志摩爱情诗《偶然》与《云游》赏析

2013-08-15江苏刘锋杰

名作欣赏 2013年19期
关键词:云游音节徐志摩

/ 江苏_刘锋杰

作 者:刘锋杰,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徐志摩(1896—1931)是一位深受欧美浪漫、唯美与颓废派诗歌影响的诗人,歌吟爱情成为其诗歌的一个基本主题,人称“爱情诗人”。在徐志摩短暂的一生中,他先后与张幼仪、林徽因、陆小曼或结成夫妻,或产生爱恋,在当时就有过轰动性的影响。他是一个执著于“单纯信仰”的人,而落实在两性生活中,也以追求自由、浪漫、理想的爱情为宗旨。但现实不能如人所愿。他与张幼仪的婚姻因无爱情的基础而破裂,与陆小曼的婚姻因爱情而起,也因爱情的变味而岌岌可危。剩下他对林徽因的痴爱而无果,难免不成为他创作爱情诗的本事与体验之源。但在创作时,诗人除了拥有感情外,还得有表达感情的方法与技巧,其中寻找合适的感情对应物至关重要。徐志摩的《偶然》与《云游》二诗,为我们提供了这方面的绝佳例证,不妨探究一番。

《偶然》写于1926年,是徐志摩和陆小曼合写剧本《卞昆冈》第五幕里老瞎子的唱词: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偶然》写的是偶然相遇,诗人抓住“偶然”间的“交会”进行设计,从“我”的角度告诫“你”,不必为偶然相遇而产生的情感所困扰。为此诗人设计了两个对立的对应物,一个是高高在上的“云”意象,一个是低低在下的“水”即“大海”意象,云飘过“大海”,为“大海”留下影子,也留下了“光亮”,但“云”有自己的方向,不希望“大海”因为它的片刻投影而产生抱持永远的意念,所以要“大海”忘记自己。如果说,这写的就是男女偶然相遇产生了爱情,那么也是希望不要将偶然的爱情视做恒久的情感。就情感倾诉的方式而言,这是从俯视的角度写的,有劝导的意味,意在给予深陷爱恋之中的另一方以适当的排解,终止对于高不可攀者的苦恋。

诗评家高度评价了这首诗。徐志摩的学生卞之琳认为:这首诗在作者的诗中,是形式上最完美的一首。陈梦家认为:《偶然》等几首诗,划开了徐志摩创作的前后期,他开始用整齐、柔丽、清爽的诗句来写微妙的灵魂秘密。确实如此,1926年前的徐志摩不太注重写诗技巧,他自己都承认那时的大部分作品还是情感的无关拦的泛滥”。后来受到闻一多格律诗的影响,他才开始寻求诗艺的谨严。①这个转变体现在《偶然》上就是强调诗律的对称,两节之间,前五句与后五句对称;一节之内,第一句、第二句、第五句均由三个音节构成,第三、四两句均由两个音节构成。全诗形成了“3、3、2、2、3”即长、长、短、短、长的节奏。通过三个音节的长的复沓式咏叹,加上两个音节的较为短促的补充,再加以三个音节的长的咏叹,造成了写“我”的自由舒卷与劝人的短促急切的对比组合,完成既定的抒情任务:一方面写我的自主、自信与自由,一方面写告诫的必要、必须与必然。全诗合起来,形成了以三个音节带领抒情,以两个音节加以补充的抒情曲调,表现出了“我”对“你”的一丁点儿的漠视,对否定偶然相遇之情进行了近乎彻底的表白。这不是说此诗中没有表现失恋者的隐痛,但却表现得不太明显。在诗中,失恋者并非主角,因而就没有多少话语权,失恋者更多地承受了训诫,成为一个沉默者。

但将《偶然》与同样描写“云”、“水”关系的《云游》联系起来看,就能发现诗人诗艺的拓展与升华,抒情口吻发生了变化,情感表现的方式更加多样,在诗情更加浓郁的状态中,诗艺更趋细腻与繁复: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他抱紧的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云游》原名“献词”,发表于1931年,陈梦家在徐志摩空难后将其改为现名,诗人“云游”了,就用这样的诗名来纪念他吧。从表现情感并寻找对应物的角度来看,《偶然》与《云游》两诗之间相隔五年,歌咏的主题虽同一,运用的艺术手法也大致相同,但仍然体现了诗人构思的创新,带领人们重新体验了相近的情感,却获得了不同的感受。如果说《偶然》中的客观对应物还是较为单一的话,《云游》的客观对应物则相对繁复一些,这正好与情感状态本身的相对繁复相适应。比较两诗,有如下一些变化:

其一,就情感状态言,两首都是“失恋诗”,但《偶然》写的是“外伤”,即受到施予者的拒绝使得失恋发生,施予者以高高在上的情感态度抒发情感,产生的效果是使承受者无法发声,结果当然是承受者无法展示自己的内心情感。这样一来,失恋的情感就被压抑下来,无法正面表达,人们只能从施予者的强硬表白中间接感受失恋的沮丧、失望与惆怅。《云游》的抒情口吻则发生了变化,直接转由失恋者发声,写的就是失恋者的“内伤”,这有利于揭示失恋者的内心世界。《偶然》中的“我”对“你”的发声,断了“你”的思恋,“你”变成了沉默者。到《云游》中,则是“他”(即《偶然》中“你”)对“你”(即《偶然》中“我”)的观看与体验,可以密集地抒发“他”对“你”的思恋与怨意,“我”变成了沉默者。所以,若以表现失恋的深切程度来看,《云游》更加直接,更加细腻,也更胜一筹。

其二,就客观对应物言,《云游》为了适合表达相对复杂些的情感,在客观对应物的选用上更加巧妙与妥帖,通过增多与强化客观对应物即意象的设计与描写来实现表达失恋之情这个意图。

在《偶然》中,客观对应物主要是“云”与“水”(“大海”),二者处于强与弱的二元对立中,“云”强“水”弱,指向对于失恋者的忽略。在《云游》中,“云”的意象没有变,“水”却一分为二,保持了“大海”(即“湖海”)意象,增加了“涧水”意象以喻指失恋者,形成三角关系,不仅“云”与“涧水”相对立,“大海”也与“涧水”相对立,达到了对于“涧水”的双重忽略,产生了更强的失恋效果。《云游》的意象关系已经超越《偶然》,更加切合失恋的真实感受。诗中设计了两股力量来展示“涧水”的忧愁与自卑,一股是“云”的力量,它高高在上,自由自在,高贵、从容与优雅,反衬出“涧水”屈居一隅的逼仄、停滞与微小;一股是“大海”的力量,“大海”对于“云”的吸引,增加了“涧水”的挫败感。“云”越高,“涧水”越低;“云”越自由,“涧水”越静止;“云”越亮丽,“涧水”越幽暗。同时,“大海”越大,越有魅力,“涧水”就越小,就越无地自容。我们发现,这两股力量都指向一个方向即极力增加“涧水”的自卑感。“涧水”满怀对于“云”的爱恋,将其影子抱于怀中,也愈加显得“涧水”的爱恋之强烈,而不能得到“云”的注目与肯定,“涧水”就只能更加寂寞了。比起《偶然》中的“被动失恋”,《云游》是“主动失恋”,且陷入了难以排解的纠结中,更能体现失恋的可怜、忧郁与孤独。这是《偶然》所没有达到的一种情感状态。

其三,就音节言,《偶然》是“3、3、2、2、3”即长、长、短、短、长的音节设计,恰当体现了姿态主动的“云”的抒情口吻,不无自信的表白与告诫语调相结合,显示了强者的情感力量。其中“2、2”音节两句好似连珠中嘎嘣跳出的斩钉截铁的结论,叫失恋者无以攀附与辩白,从而达到施予者阻止自己被爱的目的。《云游》改变了音节设计,每一句都是四音节,整饬严谨。四个音节比起三个音节来,更加舒缓、婉转、回复,所以也更适宜于表现失望之情。如果说《偶然》表现的是爱情中的骄傲,《云游》表现的就是爱情中的失败。《云游》的基调是由自卑形成的忧伤。失恋如果只是自卑,不能达到忧伤的程度,就缺乏诗意。忧伤是什么?是曾经拥有,现在失去,却还想得到,又没有恰当的方式,此情此景之下,难免无法释怀,这时忧伤就产生了。若面对失去即撒手放弃,在心灵上不留一点痕迹,这是豁达;若明知无法挽回,却极力寻求得到的方法,为此精疲力竭,这是焦虑。忧伤是失去了自认为美好的东西,怀念它以至感叹不已。忧伤之所以是诗的,是因为忧伤是情感的分蘖状态而非凝固状态。如果这里再选用《偶然》的音节来表现忧伤,可能有点短促,不足以把内心的那种隐痛缓缓道出。而改用四音节,明显增加了节奏感,使忧伤在一种舒缓的曲调中流出,更具感染力。《云游》从失恋者的角度,运用舒缓的曲调,裸露一颗忧伤之心,是做得巧妙的。

这是一首十四行诗,诗情与音律也相关。十四行诗最初流行于意大利,后传遍欧洲而受到广泛追捧。徐志摩的这首诗更近于莎士比亚的十四行体,所压韵脚是AABB、CCDD、EFEF、GG。十四行诗音韵优美,曲调丰富,特别适合表现情感的曲折变化。“4、4、4、2”的句式排列,用起、承、转、合的方式抒发情感,结尾两句的趋向疾促,正好合得有力与明确,使情感凝聚而更加动人。韵脚的双连(或称双行押韵)与推进,虽然舒缓,却也在舒缓中渐入心境,用来表现失恋时的忧伤之情,可谓恰到好处。徐志摩曾说,借用十四行诗体是“钩沉中国语言的柔韧性乃至探检语体文的浑成、致密以及别一种单纯‘字的音乐’的可能的较为方便的一条路”②。诗人自己就利用十四行诗的这种曲调特性,通过“字的音乐”的绵密曲折以凝聚忧伤之情,非常有质感地表现了失恋的情感状态。

比较而言,《偶然》中直陈的成分略重,还有“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这一表述不够清晰,“方向”可用于描述人的行路,但用于描述对应物就应符合物的特性,说“云”有方向是恰当的,说“海”有方向就不够准确,这显然是在写到“海”时转向了写“人”,却又没有让“人”能够恰当地出场。《云游》则完全没有了这样的瑕疵而臻于完美,情感与意象对应恰当,饱满,构思又清晰,更具艺术的穿透力。

主张在诗歌创作上要寻找感情的客观对应物,是大诗人艾略特的观点:“用艺术形式表现情感的唯一方法是寻找一个‘客观对应物’;换句话说,是用一系列实物、场景,一连串事件来表现某种特定的情感;要做到最终形式必然是感觉经验的外部事实一旦出现,便能立刻唤起那种情感。”③这向创作提出了两个任务:其一,为了表现感情,必须找到感情的客观对应物,否则就进入不了创作;其二,所找到的客观对应物,经过诗人的创造与设计,应当具备特别能够呈现感情的功能。

但在我看来,要想寻找到感情的对应物,得先从感情说起。人有感情那是必然的,但人的感情大都处于晦暗不明状态,好像沉睡于梦境,在这样的状态下,难以找到客观对应物,更不用说要找到恰当的对应物了。如从徐志摩的爱情经历来看,他之所以能够写出深郁、忧伤的爱情诗,应当与其受到的爱情挫折有关。他不爱张幼仪,这里大概没有什么爱情可言与可写。他选择了陆小曼,他得到了爱情,但得到的东西难以引起心灵的震颤与忧思,也不适合作为爱情诗的体验之源,得到的爱情可能适合于写散文,徐志摩就为陆小曼写过《爱眉小札》。只有失去爱情的体验才是爱情诗的真正基础。徐志摩追求林徽因的失败,应当是他一系列爱情诗的本事所在。除林徽因承认偶然》是写给她的以外,我认为《云游》同样也是写给林徽因的。将两首诗合起来理解,第一首写林徽因的高不可及,她终于选择梁思成而成他人妇;第二首写徐志摩的终于不能忘怀,因为失去的才是最为美好的,何况这个林徽因确实是民国第一美女。

那么,为什么徐志摩会为一段失恋而能如此辗转反侧并写出如此精彩的好诗?除了上面提到的寻找到了感情的客观对应物外,不要忽视这段无果的爱情会在他的心中发酵,使原本处于晦暗中的感情,不断地被诗人咀嚼着,用自己的心血去浇灌它,使其分蘖,即生根、发芽、抽枝、开花。诗人会想到失去爱情的原因,会沉思自己的局促,会咀嚼自己的创伤,会悬想对方的思想与需要,等等。这样的想、思、念、咀嚼,并非完全抽象的心理活动,必然伴随着语言、场景、关系、个性、事件、姿态等的协同合作,使得分蘖了的感情逐渐具体化、形象化。因而当诗人能够恰当地将这些伴随物固定住,设计好,排列出来,形成了感情的对应物系统,就能够用以表现感情了。所以,寻找感情的对应物,对内而言,一定是诗人的感情活动处于分蘖状态中,为此可能先有压抑,再有喷薄;对外而言,一定是诗人能够将外在事物与感情的状态对应起来,建立一个表意抒情的系统,才具备表现的可能性。

总而言之,在创作上,寻找感情的对应物有三个步骤:第一步确定写作领域;第二步分蘖感情,使其与客观对应物发生关联,加深结合,优胜劣汰,渐趋明朗;第三步精心安排这些客观对应物,使其达到高超的艺术水平。这三步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审美感受阶段、反复体验阶段、表达与描写阶段。如果说,在确定主题时,美的感受可以超乎逻辑力量的控制,但在进入体验后,却出现了逻辑力量逐渐强化的现象,使得美的表现即客观对应物的创造受到逻辑力量的支配。寻找感情的客观对应物,其实是审美创造与逻辑支配的一次联合行动。写诗并不拒绝逻辑性。

2012年12月16日完稿

①徐志摩:《〈猛虎集〉序文》,见梁仁编:《徐志摩诗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0年版,第587页。

②徐志摩:《〈诗刊〉前言》,《徐志摩散文全集》第2卷,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272页。

③艾略特:《哈姆雷特》,《艾略特诗学文集》,王恩衷译,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89年版,第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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