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览会上的图画
2013-08-15王寅
/ 王寅
诗人们是一个庞大的家族,当我们提起笔的那一瞬间,我们已自觉地加入其中了。我走进花园,树篱隔开道路,路面整洁平缓。花园的终点是一座凉亭,空空无人,但我知道周围的坡地和树丛里必定有人,他们的身体在适合的角度看去斑斑点点,如同花朵和果实一般耀眼。我捧起一本诗集,吟诵起其中的一首诗,比如加西亚·洛尔加写惠特曼的诗,那些在波浪上跳跃的句子。我感到他们藏匿于某个遥远古老的神秘场所的血正注入我的血液,我正读着他们,我的手臂和他们的手臂交叠在一起,他们的头发在风中作响。
我举目四望,惊奇的是我并没有坐在绿叶青葱的花园里,而是在我原来的位置上,书籍爬满一面的墙壁。我对时间一无所知。流水依然。
诗歌就像展览会上的图画,我的火焰不断地被它们点燃。我从一开始被点燃就一直沿着回廊去照亮其余的图画。它们在夜色中沉重而羞怯。一读再读的诗集仍然会像崭新的书籍那样使我着迷,使我有所发现。深藏于窖中的美酒不会不令人流连忘返,而回过头来重新发现的珍品更让人惊奇不已。我并不惧怕,我需要被点燃,每夜披衣起身,像第一次那样穿越回廊。我需要它们,犹如需要空气、绿树和水。下面这幅画使我如在花园中那样驻足。
在波光中,玻璃和冰块互相混合,发出清脆的声响和同样耀眼的光芒。要分清其中什么是诗歌显然是徒劳无益的。当我们过于长久地注视于诗歌时,诗歌会像演奏急板一样流离飞转。事实上,诗歌的变化和发展是极其缓慢的。在荷马的诗里可以看见埃利蒂斯的影子,在彼得拉克的情诗里依稀可见庞德的手指。特别是将诗的片段放在一起时,人们更难判断其先后。一代代的诗人孜孜以求的同一件事是将诗歌纯粹化,也就是将玻璃和冰块清楚地分离开来。诗人们希冀诗歌像音乐般纯粹,不为题材所限;他们希望自己是全能的,完整而包罗万象。谁都认为诗歌和现实是两条道路,至少是平行的,或是并肩而行的,或是在天上和地上。
但诗只是一种投影,一个影子,这是永存的距离,人在面对自然、面对时间时诗歌很小、很弱。在这种难以平衡和自卑感甚强的心境之下,诗或为梦境呓语,或为不安的噪音。诗人努力挣脱既帮助他们达到核心又使他们被紧紧束缚住的语言。语言使他们犹如从冰山里向外看世界。当世界在冥冥之中转动不已时,人们无不在探究其原动力。但是人类几千年,这世界和人类无甚变化,诗歌的变化也只能是些微的、局部的。冰山依然坚硬而晶莹。这是人类的不幸,也是人类的大幸。惟其如此,我们才能从细部近观我们祖先的诗歌,它们高悬在无菌的空气之中;我们才能使自己血管中的血液世代相传,以至永远。
画廊上的展览如此之多,回廊如此曲折,有时我就将火把插在墙上,和衣睡在地上。我时常被流水声、岩石滚动声和疾风呼啸声惊醒。我重新照亮周围,图画深藏在阴影之中,无言却又像具有灵魂。它们看着我,如同我看着它们。我看着它们,直到它们活动起来。但这样的时候毕竟很少。
尽管如此,我对沉思冥想已习以为常。和上几个世纪的诗人们相比,当代的诗人更多地沉浸在孤寂之中,闭上眼睛独处,将喧嚣奔突的街市和风云变幻的世事摒弃于思维和视野之外。当门窗紧闭,窗帘沉沉垂下,枯萎的花香和书籍清凉的气息四处弥漫,委实不亚于浸身漂满菖蒲的浴缸之中。如同有一条河流将我们载向远方,又送回原处。有如此丰富的时间,有些转化为诗,有些则不能,最后不能转化的也还是以曲折的隐蔽方式展现出来。这是单独一人的舞蹈,却有三个以上的影子。诗行在这种平静而又平静的氛围中展开直至结束。我从冥想中进入──诗毕竟是极为明亮的一瞬,又在梦中苏醒。
秋天的天色在画廊里暗得更早,这一点出乎我的意料。昏暗之色在我身后悄悄铺开,当我抬起头时,我已辨认不清我不想要辨清之物。在诗和凡界此间已经没有分界线了。我感到秋凉的愉快。此时我衰老,我变得越来越言简意赅、明晰透彻。语言的表达及其方式明白如镜,多余的花枝不复存在,就像老年人的语言一样朴素。这不能说是一种必然。我已不会整日地徘徊于回廊之上,只是有时对某一幅远古时期的作品忽起怀念之心,才会去看一下。相对而言,生命这时将走向死亡,诗歌却正在白纸上存在着,并且无限地延伸。这是困惑之一,如同诗人本身也是一种困惑的现象一样。而在具体的创作中,困惑并不是唯一的存在。与之交替的是发自内心的激情,这时,自我批判往往降到了最低点。这种反复交替的现象早已有这样一句精彩之言予以概括:诗以智慧结束。这已不只单单指一首诗的创作过程,而更是指贯穿始终的整个过程,也就是诗人有用的那一部分焕然发光的过程。技巧和制作千变万化,不变的唯有我的内心,也唯有我的内心才不会被重复。这些至理名言早已出现在展览会的图画上了,只是我们的获知为时已晚。
静默无声又热情洋溢,梦想联翩又清新可触,充满想象又神秘莫测。我拿着一本封皮破损的诗集,开始漫游。书页上的每一个铅字都是一根手指,它们和我的手指交叉在一起。他们的境界令人神往而又可即。我想起我曾走进一个花园,不多的花园中的一个,那里路面整洁平缓,落叶被扫在路的两旁。走上这条道路,走向花园尽头的凉亭,我消失在路面上。时间对每一个人都如飞轮。树后的喷泉簌簌作响。众神俯瞰着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