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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荒原中的这一半与另一半
——《穿越历史烟尘的女性目光》自序

2013-08-15辽宁季红真

名作欣赏 2013年4期
关键词:荒原作家精神

/ 辽宁_季红真

作 者: 季红真,著名文学评论家,散文家,作家,沈阳师范大学中国文化与文学研究所特聘教授。

历史是一个混乱的过程,置身其中的人无法厘清自己的处境与感受,而历史学则是以确定性为自己的目标,甚至要建立规律性的模式。在这个以真实为假定的学科中,普通人早就是被数码化地概括,被坑杀的降卒通常要以万为基数,几十万并不少见。而与这几十万相关联的女人,则是政治史所遗漏与遮蔽的。充满血腥杀戮的历史像时间的荒原一样,滋蔓着血肉肥沃的荆棘野草。有记载的历史几乎就是男性的历史,只有人类一半的印记,对于被忽略了的女人,只有民间的叙事成为“象征的森林”中大同小异的抽象符码。

工业革命带来的文化变革,使女人自愿或者被迫地走出家门,获得新的言说与指认。中国要迟到19世纪末,才在坚船利炮的攻击下,开启这个“巨劫奇变”中性别角色的文化革命。亡国灭种的深刻危机,使现代化成为中国人的精神强迫症,而“五四”精神的体制化,则使女人走出家庭具有了合法的机遇。自愿出走的女人以“娜拉”为总体的象征,曾经是“五四”精神之女或之孙女们自觉追求的目标。她们进入时间的莽原,一直被遮蔽的这一半走向前台,也发现了被长久隔绝在房门之外的另一半,因此,这一半与另一半的关系,比历史中的任何时期都更加错综复杂。文化角色的改变,也改变着言说的方式,在超性别的宏大主题中,性别立场仍然是无法逾越的沟堑。但是,时代终究是进步了,女人也获得了话语权,不仅是被规训着的听众,也要以自己的方式表达各种见地。不仅是关于女人自身的叙述,也包括对于男人的评说,超性别的理想不仅是民族国家一类关系到伦理共同体存亡兴衰的基本问题——跋涉在共同的历史莽原中,这一半和另一半原本生死与共、难解难分的,还包括人生、人性与精神归宿等共同的困惑与追求,所谓心灵是没有性别的。

按照这样的编辑理念,本书所收文章包括了对两性作家的研究与评论,上辑是两位出生在上世纪一二十年代,起步于三四十年代的作家;下辑是新时期登上文坛的当代作家。不同性别之间可以形成共时性对比,发现相同的历史机缘与文化语境中,对于基本问题的不同想象方式。上辑和下辑也可以形成历时性的参照,看看我们离“五四”这个原点有多远,未来的路还有多长。历史时间的流程裹挟着百年人生的演变,一代一代人都在刷新着对世界的发现与理解,也开辟着对未来的想象,而人文的基因链却并没有中断,汉语的柔韧纽带永远牵引着所有心灵的运动。

上编的两位作家都是“五四”直接的受益者。萧红生于1911年,1919年爆发“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时候,她已经九岁,次年即进入呼兰县的小学刚刚成立的女生部;汪曾祺生于“五四”运动爆发之初——1920年,三岁就进入了高邮县立幼稚园,受到新式女教师的言传身教,故这一辑以“五四回声”为总题。任何历史运动都有一个积蓄的过程,自晚清的政治危机导致的改良运动始,教育体制就首当其冲,1905年废除科举之后,改制的新式学堂遍布全国。他们的父辈都出身新式学堂,具有维新的家风。萧红的父亲是呼兰受过师范教育的新派教员,第一个冲进祖师庙砸了祖师爷的牌位,积极倡议兴办女学。汪曾祺的父亲毕业于高等学堂,除了江南古城才子的风雅习性之外,还是个运动员。所以,他们不仅是在历史的转折关节进入现代文化,血缘的延续使他们早已和这股文化思潮汇合,宿命一样被推进时间荒原中的同一道文化洪流。在铁血与文化思想的交锋与交融中,他们直接经历了频繁的政治变动与文化思想的沿革,奔逃在战争与革命的社会混乱中,而一生追寻的是“五四”新文化的精神之光,属于“五四”的精神儿女。

萧红生长的历史情景尤其混乱错动,历史的莽原在她世居的故乡最早塌陷,历史时间一再断裂,外族频繁入侵,北方的边患在她出生以前就越来越激烈,第二次鸦片战争之后,营口即开埠,外来资本迅速涌入,中东铁路由此开通,关东军趁机驻扎;庚子之乱沙俄的大面积入侵,几年以后的日俄战争,瓜分权益的战火燃烧了一年之久;北洋系军阀张作霖参与了中原大战,遇难皇姑屯之后,张学良主政期间,先是易帜促成了中国的统一,又迅速诛杀老臣,然后是日本强修五路,紧接着是中东路事件,最残酷的是“九一八”事变之后的全面沦陷。萧红就生长在这样动荡的历史时期,“五四”新文化精神体制化在学校教育中,引诱着她的人生理想,而畸形的家庭关系和保守的文化传统又牵制着她的步伐,为了求学历尽曲折,战争彻底中断了她的读书梦,和家庭的决裂、未婚夫的失踪又使她陷入凶险之境,民族的危难、乡土民众的危难与个人的危难重合在一起,使她别无选择地走上左翼文艺之路。法西斯的恐怖统治使她短暂的一生都处于奔逃之中,“流亡”成为一个基本的行动元,以“奔逃在《生死场》中的娜拉”为题,比较贴近她人生的轨迹。但是,她又是一个充满反抗精神的叛逆者,写作伊始就面对溃败的现实,面对外来暴力下的民族苦难,在历史莽原坍陷的最初时刻,就用笔描画了血色的画卷《生死场》。在生命临近终点的时候,又以诗性的乡愁回望了沦陷的故园,《呼兰河传》成为她祭奠乡土人生的巅峰之作。《身体推动的叙事》是以对《生死场》的文本分析,来发现她早期创作的基本修辞特征,而《呼兰河女儿的乡愁》则通过对《呼兰河传》的主题研究,发现她晚期思想的多层含义,以及得以为后世读者接受的精神基因,是怎样成为她与文学史关联的契机。《萧红与张爱玲》则是根据不同场合的演讲,记录整理出来的,可以在时间地域的差异比较中,发现两个同性作家的共性(也是“五四”精神的一般特征)和鲜明差异,这是时间裂隙的延伸中,不同生命形态的留痕。萧红无疑比张爱玲幸运,有一块可以记忆的乡土和曾经的亲情,而张爱玲则虚无得多,终其一生,都是一个没有家园的女儿。

汪曾祺和张爱玲所处的历史情境比较相似,但是在美学理想上则与萧红更加亲近。除了“五四”的总体背景以外,乡土的出发点是他们人生跋涉的开端,诗性的乡愁成为艺术的核心主题。萧红是自愿接受左翼思想而以决绝的态度逃出家庭,而汪曾祺则是被迫走向民间,在战争中辗转求学,落魄的处境使他认同民间社会的苦难,而且从一开始就表现了对文化衰败的忧患,以挽歌的形式哀悼记忆中逝去的乡土人生。而上世纪40年代末的历史大转折,在“时间开始了”的全民亢奋中,他渴望着脱胎换骨,但是终于还是斩不断精神的血脉,在政治史的皱褶中被一再遗落进历史莽原的地隙。而花甲之年的精彩绽放,带给所有人的惊喜,更是“五四”的遥远回声。在文化的裂谷中,他以生命搭建起连接两个时代的桥梁,使潜流涌出断层。自十九岁离乡求学之后,他多半生几乎都是在迁徙中度过,以“回望大淖的游子”为题,突出了他与故乡宿命般的联系方式。对于他人文思想源流的考察,对于他文体历史因缘的辨析,扫描在时代的社会与人文思潮中的道义担当,都是要发现他回应“五四”精神的光谱。

人是生活在时代当中的,上编的两篇附录都和两位作家所处的历史情境密切相关。《民族危难时刻的集体记忆——漫谈抗日文学》,探讨的是萧红文学最直接的风土;《样板戏的美学理念》则是分析汪曾祺戏剧活动沉浮其间的时代旋流。

下编“跨越断层”的所有作家则是“五四”文化精神的间接受益者,平民教育的理念早已进入国家的体制,党派的差异只是在方向上摇摆,而一个“微调”就会影响一代人的命运。比较于现代作家的自愿出走,当代作家多数是被迫离家,或者一时的自愿导致了终身的被迫记忆。其中以知情一族最为典型,他们也和上世纪40年代的青年一样,失去了校园,失去了课本,走向广阔天地,走向民间社会,在历史时间的再一次折叠中,回到已经让他们陌生的城市,以文学的形式对抗生命周期的无情流逝。当然,他们也收获了书本以外的知识,获得对于民间社会的惊喜发现。在“新时期”对“五四”的呼唤中,有一个思想解放的过程,“人的发现与文的自觉”,都使他们的写作成为 “跨越断层”的悲壮行旅。

其中以女作家的奋斗最艰辛,因为40年代的大转折,“五四”运动越来越被符号化,以党派斗争的需要不断被重新阐释,离民主、科学的初衷已经相去甚远,更近于政教合一的信仰图腾,女性重新成为“象征的森林”中最大的祭品。所以第三辑以归去来的娜拉为题,便有了双重的意义,既象征着她们被放逐与归来的共同的命运曲线,也隐喻着女性的主体精神失而复得的过程。后者足以覆盖那些知青群体之外的女性作家,40年代出生的凌力,在自己四十年的历史写作生涯中,呈现了女性主体逐渐复苏的过程,在挣扎、蜕变与奔逃中张扬到了极致。严歌苓则是以异域求学的归来,完成文学精神的再生。

在知青这个文化种群中,由于离家时的少小,由于文化的禁忌,由于生存的严酷压力,这一代人最具有超性别写作的特征。他们面对的是共同的社会动荡和基本相同的人生处境,在离家与归来的曲折中,都付出了代价,也收获了经验。家对于他们来说具有形而上的哲学意味,不仅是叙事的环境,也是文化归属的象征与精神价值的体现。惟其如此,他们在人生的推移中,都在寻找更久远的家园,探险历史莽原中消失的风景。王安忆无疑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她对于归去来的自觉感悟,不仅是对时间荒原中家所象征的文化价值的顽强巩固,也直接渗透在叙事的形式中,从最具体的生存形式上升到时间哲学的层面,由此出发,寻找适合各种生命形态的文体形式,发现古今同构的人生轨迹,积蓄起丰厚的文化诗学。本辑中的两篇论文,分别论述她的时间形式和文体的基本类型,就是想找到她容纳生命感悟的形式与基本思维方式的外化。铁凝的创作也有一个归去来的过程,由女性的处境出发,对政治历史的人性质疑回归到民族国家的宏大主题中,母系家族史的写实也转为父系家族史的建构。严歌苓则是在母系家族史的写作中,回应了女性写作的时代大潮,而《一个女人的史诗》是和一个民族的史诗休戚相关的。附录的《母系家族史的写作与民族国家的焦虑》,是对这一写作思潮的粗略描绘,试图展现世纪之交的女性作家在元叙事所覆盖的这一半的历史堆积层,挖掘到她们精神植根的一罅沃土。而离家的经历也锻炼了这一代人对于世界的博大爱心,由种族而人类,及至所有的生命,进入当代世界人文的潮流。方敏以动物叙事呼应着全球性的绿色运动,但是民族本位与民间立场则是思想得以伸展的根基。而“五四”以降的作家,几乎都以人道情怀与劝善的教化,自觉不自觉地参与了动物叙事的潮流。附录中《动物伦理的诗性叙事》,是编著《中国人的动物故事》的自序,对这个文学史轨迹有一个简要的概括。中断了几十年的题材,再次衔接,就使方敏们的写作最具体地体现跨越的性质。而且,居高临下的爱怜,已经转变为以动物为主体的平等态度,是忏悔,也是伦理重构——是动物的伦理,也是叙事的伦理。凌力以历史写作建立自己的精神飞地,穿越了时间的荒原,解构掉男权大历史最基本的价值之后,也播散下属于全人类的和平种子。这一半不再是呻吟自身苦痛的弱者,也从自身的主体出发,推及种族、人类的基本问题,和另一半一起,开辟时间荒原中的新的精神之维。

第四辑中的评论对象出生年代覆盖了四十年,分别属于四代人,共同的只有作为另一半的性别归属。以“冥想的游子”为题,是突出他们失去家园的现代人属性。作为知青种群的一员,史铁生的创作无疑最体现冥想的特征,对于政治历史、人生人性与文学语言,他的跋涉都是在冥想中完成,逐步达到宗教的精神高度,灵魂的问题对于他来说是最终极的问题,游子们找到了终极的家园。莫言的创作寻找的是更久远的精神故乡,神话思维的基本结构外化出丰富的文体形式,语言因此而具有了维系种族远古精神的神奇功能,在时间的荒原中升腾起想象的云霓,炫目地自由变幻,带来小说文体的创新。赵本夫以民间传奇的基本形式,讲述现代人的种种尴尬,展现的是现在时的荒原形态。满都麦则试图以马背民族火的信仰,开辟爱的绿洲,以最基本的生命伦理抵抗荒原中的骤风,女人承担了救赎的价值。曾哲则走出冥想,以支教的行动,回馈帕米尔高原的精神洗礼,灵魂寻找着依托之地。王军的《痞爷》等两部长篇则在混沌的激情中,表现民间社会的绝望抗争。半夏则以知识趣味与顽童的幽默,解构元叙事的僵硬法则,完成边缘文化立场的自我确立。对于更年轻的人,则只有心灵是唯一的家园。出生于1980年代的王欢,以面对死亡的坦然表现了新一代人的勇敢。这一辑的文章是对他们基本精神的寻绎。《历史岁月的生命留痕》一文评点了1950年代出生的一代人,在荒原的险谷中挣扎萌发至华盖亭亭的人生,可以和新一代人的勇敢互相印证。前后呼应的生命主题,是时间荒原中不竭的希望。

这一辑中只有一篇文章评论的对象是这一半和另一半共同完成的历史叙事,这就是《循环历史与宿命人生》所解读的郭文斌与韩银梅联袂写作的历史小说《西夏》。和凌力的历史写作迥然不同,质疑历史价值的单一主题与建构理想的虚构故事,让位于多种角度与多个声部的交响,使漂泊在时间荒原中的这一半与另一半都以不同的方式,讲述自己的故事,呈现出两性进入历史完全不同的基本形式,不可遏制的人欲是荒原中不断重复的风暴,理性脆弱而无力,时间因此周而复始裹挟着无数生命无辜的毁灭。面对这样的荒原处境,能够守护的只有祥和的精神。凌力式的悲愤凄凉,也转变成面对劫难的淡定自恋,但是绝不膨胀与僭越,充满了敬畏的坦然。对于本书的编排体例来说,这篇文章带有两性和合的隐喻,因为在时间的荒原中,这一半与另一半面对循环与宿命,也唯有祥和地彼此相爱相助,才是消弭仇恨和敌对的希望,这是人类走出荒原的唯一希望中最切实的基石。

这样的编排体例,希望使作家的性别立场彼此参照,也希望不同历史时段中的作家互相比照。当然,当代作家面对的世界比起“五四”时期,有了极大的变化,知识的不确定性使思维力更加如牛负重。几篇综论式的文章,都是对于文化背景的一般论述,可以映衬跨越者共同的历史情境。即使是在时间的莽原中,也会发现滋养新生的泉眼,绿洲会不断地迁移,而种子则永远是希望的宝藏。

混乱的历史在时间的流程中,是一个连续的过程,也许没有什么规律性的历史模式,比文学特别是小说更接近历史原生的形态了,这就是作家作品研究的魅力所在:不仅是生动具体的生命形式,还有表现生命的艺术手法,以及这手法寄寓的基本文体中所承载的作家的思维方式,都记录着时代的变迁,使时间莽原起伏的沟壑得以简约的扫描。归根结底,人是植根于历史之中的,是时代的产物,而每一个人植根历史的方式、和时代联系的具体方式都是不一样的:思潮的研究以一个时代作家的共性为对象,具体的作家作品研究则应该以个体的独特性为基点,两者会有交叉,但是,每一个作家在处理相同题材的时候,在回应同一股文化思潮的时候,都会有不同的立场与叙事策略。不仅是在内容的层面上发现差异,而且要在整合世界的方法上描述个性,这是批评家应该自觉的工作目标。

本书中的文章都写于新世纪的十年中,对于创作个性的尊重,由主题内容到文体形式的重心转变,是我这个时期的小说评论工作的追求。本书中所收的文章,大致记录了我的这一努力。走出意识形态的幻影,在主义的密林里发现基本的染色体结构与变异,表达一个专业读者的心得,是我工作的乐趣所在。价值判断一般来说是上帝干的事情,当然对于作品来说,真正的上帝是读者,跻身于众多的“上帝”之中,发表一点个人的发现,阐释、描述一下各具形态的林中之木,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是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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