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最该做的是创造一个世界
2013-08-15/笛安岳雯
/ 笛 安 岳 雯
岳雯(以下简称“岳”):美笛同学,读完你最新出版的小说《南音》,觉得有意思的是,这是一本与《西决》《东霓》,甚至与你以往所有创作气质截然不同的小说。怎么说呢?你似乎背离了你对故事的强烈热爱,而陷入到无处不在困扰你的一种思考、一种情绪中去了。虽然有昭昭、陈宇呈、陈迦南等新的人物加入进来,也有更为戏剧化的事件发生,但是,你似乎完全无意于讲故事,而是时时刻刻徘徊在南音的内心世界里。打一个比方,假如说“龙城三部曲”是一个旅程,那么,《西决》是背负着“理智”缓缓上山,《东霓》是怀揣着“情感”一路飞奔,而《南音》更像是陷入到某个沼泽地带,潮湿、凝重、停滞。我的问题是,如果我的感受不错的话,那么,为什么会这样?
笛安(以下简称“笛”):确实,对我来讲《南音》是一次革命,我是说针对我自己的创作而言。我有意识地放弃了自己之前擅长的一些东西,甚至有意识地放弃了起承转合地讲故事。因为自从写完《东霓》,我自己觉得有些东西必须改变了。在之前我自己擅长的那种结构精巧的框架里,有些事情的确没法讲。并且,这几年我的写作一直处于一个自我怀疑、自我修正的阶段,我甚至在经历一种审美观上的瓦解,所有这些犹疑跟想要改变的冲动都体现在了《南音》里面。并且,这些年我对人生的看法也改变了很多,我在写的时候就希望,《南音》应该是这样一部作品,无论是技术角度,还是里面的价值体系,不用完美,不用体现作者本人太多的控制,甚至不需要我自己完全满意人物的精神状态,也不用要在小说结尾找到什么所谓的答案,这些我都不要,因为这样的一种完满本身就是虚假的,我想要的,是残缺不全的真实。所以,《南音》的气质在我的长篇小说里是不同的。它也代表着,一个探索期的告一段落,以后,会有全新的方式开始写东西。
岳:也就是说,《南音》是对你以往写作的一个总结。那么,回顾一下,你已经出版了五部长篇小说。似乎在长篇小说里你更得心应手,我是说,形式感十足的结构,缠绕的人物关系,以及你对生活、对青春的体验,需要在这么一个大体量的文体里得到更充分的呈现。不过,我更喜欢你的中篇小说,从早期的《姐姐的丛林》《怀念小龙女》到《莉莉》《圆寂》。我觉得,短篇小说,如《塞纳河不结冰》《歌姬》有意犹未尽的感觉,这些中篇小说情绪更饱满,故事也比较圆润,不拖泥带水。写长篇小说和中短篇小说时,你的状态有什么不同吗?你自己最满意的长篇小说是哪部?中短篇小说呢?
笛:《圆寂》算是短篇小说吧?我自己最满意的长篇应该就是《南音》,因为它最丰富,也相对最复杂。无论是小说本身,还是小说背后的挣扎。我觉得长篇小说,中篇小说和短篇小说完全是三种不同的东西。相对,中篇小说写起来最简单最容易吧,所以比较容易做得不错。我自己最喜欢的一部中篇小说写于2007年,名叫“请你保佑我”,当时还有人以为那是一篇长篇散文,但是是我自己最得意的中篇。现在再看《圆寂》,觉得自己再也不可能这么写东西了,那种一厢情愿的温情脉脉势必会随着年龄而消失的。写长篇的确过瘾,对我最难的应该是短篇,我最近也在尽力要自己试着写点满意的短篇出来,但是需要反复推倒重来吧。
岳:哦,可能是《圆寂》的时间跨度太长了吧,印象中更像是一个中篇。我记得《请你保佑我》,在我看来,那里面包含了许多关于你写作的秘密。写下你内心深藏的故事,或许也是因为你对“奇迹”的渴望吧。说到温情,我确实认为,你的小说有一股温情脉脉的味道,你太爱你的小说人物了,不舍得对他们太狠,总希望他们有一个明媚的温暖的结局。你自己也说,总是给人物一个圆满的大结局。那么,你认为,文学是应该把人生残酷的底子揭开给人看呢,还是起到抚慰人心的作用?
笛:那都是我几年前说过的话了。那些年我的小说确实还比较温情。但是从《南音》开始,已经不一样了吧,有种更冰冷的东西成为了小说的内核。我觉得文学最该做的是创造一个世界出来,这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岳:你用文字所创造的世界十分精巧,这一点我感受至为强烈,特别是在形式上面。亚里士多德在《诗学》里说:“悲剧中的两个最能打动人心的成分是属于情节的部分,即突转和发现。”在小说叙事中,你似乎很迷恋“突转”。在你的小说里都有情节突然发生转折的一刻,比如,“龙城三部曲”里西决开车撞陈宇呈医生的一节让所有人目瞪口呆;比如,《怀念小龙女》里海凝发帖子的一幕让人跌破眼镜;再比如,莉莉的纵身一跃也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突转”是不是你有意识的选择?
笛:不是。是我觉得生活原本就是这样的,所谓灾难,就是发生在你毫无防备并且完全没有预感的时刻,才称之为“灾难”。我知道很多人觉得我的故事情节有时候太像故事,太戏剧,可是没办法,那真的是我眼里的生活。我自己亲身经历过,旁观过很多写到小说里都没人信的故事,所以,我只是稍微浓缩了一下生活而已。
岳:在这一点上,我个人的偏好可能有所不同。我以为,过于戏剧化的生活其实是不太适宜进入文学的,哪怕这些事情实实在在地发生过。小说的“真实”是说,故事要经得起“常识”的检验。作者在小说里要做的,是让读者相信,按照生活的逻辑,这一切“必然”会发生。另外,你的语言也让人惊艳。在百度里搜索“笛安”,往往跳出来的是 “笛安语录”,可见格言式的语言如何为“笛粉”所喜欢。这让我想到,如果要将小说改编,可能更适合的是话剧。那么,在写作过程中,话剧对你有什么样的影响?
笛:我喜欢舞台剧,喜欢舞台剧强调的那种仪式感,我承认我不喜欢百分之百接地气的作品,我觉得如果百分百还原繁琐人生就是创作的话,那大家为什么还要看我写的东西呢?
岳:让我们来谈一谈你笔下的人物吧。我知道,这些虚构人物对你而言无比真实,甚至比你身处的这个世界还要真实;我也相信,你一定认为他们拥有独立于小说之外的生命。我注意到,在你的小说里,经常会出现两类女性,一类是东霓们,她风情万种,活色生香,有着蓬勃的生命力,兴致勃勃地与这个世界搏斗;一类是南音们,她纯洁无瑕,敏感多思,她更倾向于是生活的旁观者和评论者,对于生活有超出年龄的理解。当然,我相信,每一个作家,都会像福楼拜一样骄傲地宣称,“包法利夫人就是我”,可是,我还是想问,你觉得自己更像谁呢?或者说,你更希望自己是谁?
笛:都是我。东霓和南音,都是我。其实还有一个人物也很像我,不过是我内心最深处的东西,就是《南音》里的陈医生。
岳:纵观你的小说,我认为情绪最为饱满的是暗恋,每个故事里面都有一段刻骨铭心的恋爱,有的时候,这种恋爱可能是单方面的,就是人们常说的,“我爱你,但这与你无关”。《姐姐的丛林》里“我”对谭斐,《告别天堂》里天杨对江东,《莉莉》里莉莉对猎人,《怀念小龙女》里小龙女对孟森严,“龙城三部曲”里南音对苏远智。你认为在这个远离了含蓄,更为直截了当的时代,暗恋还存在吗?在书写这样的情感状态时,你是否受到其他作品,小说或者电影,比如岩井俊二的《情书》的影响?
笛:不会吧,我没怎么写过暗恋啊。天杨和江东,小龙女和梦森严,南音和苏远智,他们都是恋人啊。完全不是暗恋或者单恋什么的。可能我是比较着重描写一个女孩子在恋爱中的各种心态,但是我写的是相爱的人之间的角力,所以完全不是暗恋啊。《情书》那部电影,高中时候看,我就不是很喜欢,不是说它不好,而是我当时理解的爱情就跟它所讲的不一样。可能我的情感模式从一开始就没那么少女吧,我喜欢写爱情,可是在我这儿,爱情不是一样干净美好的东西,可是就是不能没有。
岳:从出道到现在,你的小说写的都是青春的那些事儿,读者群也是处于青春期和站在青春的尾巴上眺望青春的孩子们,有人评价说这显示了你“不肯长大”的心态。然而,吊诡的是,在书写青春的同时,哪怕你正处在花儿一般最好的年纪,你都有着“青春已经过去”,“好日子已经过完”的怅惘。这样的时间观从何而来?你想过寻找更广阔的题材吗?有媒体报道说你下一部小说打算写梅兰芳,如何处理小说虚构和基本事实的关系呢?
笛:我的读者的确是年轻的,很多是青少年,但我从不觉得自己的小说写的都是青春那些事儿。我也从不认为用年轻人做主角的小说就只是写青春而已。我自己的少女时代从十九岁起就彻底结束了,所以在那一年,我才开始写作的。我之后打算写一些背景是旧时代的小说,涉及很多历史方面的东西吧,现代题材写了十年,可以告一段落,歇几年再回来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