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文学大系》第五卷的缺失
2013-08-15山西卫洪平
/ 山西_卫洪平
《山西文学大系》第五卷,选录的是“清代与民国初期”山西文学的代表作家及其作品。我从这卷书中了解到前此未尝与闻的八九位作者;另有几位作者,以前仅知其名,这回也读到了他们的诗文。编者的首创之功和搜集之劳,是应该尊重和感谢的。但是在我看来,这卷书无论选文还是选人,都有一些可议之处,谓之“两失”亦无不可。
请略陈敝见。
先说选文之失
试举两例:孙嘉淦和吴雯。
孙嘉淦(1683—1753),字锡公,号静轩,兴县人。本卷仅收他五十四岁写的《三习一弊疏》,是不够的。乾隆元年(1736)孙嘉淦的这篇奏折,在其官宦生涯中是一次重要的转折,为他赢得一世美名。吾晋大儒郭象升曾说:“清代经世之文,孙嘉淦《三习一弊疏》第一。”选这一篇当然无可挑剔。但这篇奏折以劝世之言取胜,不足以代表孙的文采。最能体现孙嘉淦文学之美的,当推他四十岁写的那篇一万六千字的《南游记》。
康熙五十八年(1719)夏天,孙嘉淦母亲病重,他从翰林院告假归省。到秋天母亲就去世了。时隔不久,“荆妻溘逝,稚子夭残”。连遭打击,孙嘉淦悲痛孤绝的心境可想而知。1720年秋天,他骑着一头小毛驴,从老家吕梁山深处的兴县出发,像《诗经》说的“驾言出游,以写我忧”去了。
他在山西、河北一带浮沉累月,直到暮冬。飞雪千里,阴风怒号,“不自知其悲从中来也。因而决计南行,返都中治装”。
次年,即1721年农历二月二十四日,他和一位名叫李景莲的朋友结伴出京,踏上南游的征程。
孙嘉淦这次南游,“四海滨其三,九州历其七,五岳睹其四,四渎见其全”,游历了大半个中国。《南游记》首尾相衔,一气呵成,纳万千气象、上下古今于一篇之中。嘉庆年间,此文即被誉为“千古之奇文至文”,论者谓有“迁固之谨严,徐庾之新艳”。以下略抄几段,以见其文字之妙:
姑苏控三江、跨五湖而通海。阊门内外,居货山积,行人水流,列肆招牌,灿若云锦,语其繁华,都门不逮。然俗浮靡,人夸诈,百工士庶,殚智竭力,以为奇技淫巧,所谓作无益以害有益者欤。
由蓝溪至浙东,嘉杭之间,其俗善蚕,地皆种桑。家有塘以养鱼,村有港以通舟,麦禾蔚然茂于桑下。静女提笼,儿童晒网,风致清幽,与三吴之繁华又别矣。
吾以二月出都,河北之地,草芽未生。至吴而花开,至越而花落,入楚而栽秧,至粤而食稻。粤西返棹,秋老天高。至河南而木叶尽脱,归山右而雨雪载途。转盼之间,四序环周,由此言之,古今亦甚暂也。心不自得,而求适于外,故风景胜而生乐;性不自定而寄于形,故时物过而生悲,乐宁有几而悲无穷期焉……生风云于胸臆,呈海岳于窗几,不必耳接之而后闻,目触之而后见也。然则自兹以往,吾可以不游矣。然而吾乃无时不游也矣!
其写登泰山一段,简约雅洁不让姚鼐,而情趣过之。文字较长,兹不征引。
这样一篇“奇制”不该入选吗?
吴雯(1644—1704),字天章,蒲州(今永济市)人。本卷收他三首诗,皆从方志中得来。
本卷编者似乎对方志比较青睐。书中有名有姓的作者五十八位,所选诗文得自方志者就有二十六位。吴雯之外,还有于成龙、范鄗鼎、陈廷敬、孙嘉淦、杨笃、杨深秀、常赞春、王用宾、景梅九、景耀月等。
一般来说,只有阅读著者的大部或全部作品,才能摸清其创作理路,感受其风格的形成及变化,最终选出其代表作。倘不看著者的诗文集,径从方志中抄出,倒是省去许多麻烦,但恐怕为一地之偏的方志所蔽,终致采择失当。若著者的诗文集确已无处可寻,自应采方志所录,聊备于无了。
吴雯的《莲洋集》收在四库全书,山西省图书馆、山西大学图书馆均有藏本。朱彝尊在《莲洋集》卷后题诗曰:“藉甚吴郎大雅才,赋诗不上栢梁台。”近人常燕生《山西少年歌》更称“莲洋何必逊渔洋”,渔洋即王士禛。王渔洋本人也很佩服吴雯,曾说:“余与海内论诗五十余年,高才固不乏,然得髓者终属天章也。”(《分甘余话》卷三)又说:“吴天章(雯)天才超轶,人不易及。”(《古夫于亭杂录》卷五)
这样一位诗人,若是从他毕生心血凝结而成的《莲洋集》入手来选,该不会仅是现在我们看到的这几首吧?
不妨作个假设。得自永济县志的那首《永乐早发》可以不选,换成七绝《题园壁芦雁》:“斜阳芦荻隐寒烟,接翅汀洲自在眠。只待晓风轻振翮,长鸣依旧傍青天。”清新自然,健朗劲拔,诵之可喜。前引朱彝尊题诗,后两句是“翻飞恰似横汾雁,几度秋风上苑来”。“横汾雁”这个意象,大概就直接得自《题园壁芦雁》。当然这极可能只是笔者一私的偏爱,未必选得。最稳妥的办法,还是应从《莲洋集》两千首诗中去选。
倘能这样,即使只选三首,情形也会比现在要好一些。何况在有清一代山西诗人中,选吴雯总不该比祁隽藻(八首)、陈廷敬(七首)、裴晋武(五首)还少吧?
有些著者的诗文集虽然难找,但还是有一些不错的选本可供采择,并非只剩下方志一途。像民国时期的王用宾,《山西文史资料》就刊发过他的诗词选辑;景耀月的诗文,胡朴安《南社丛选》也多有收录。
关于景耀月,本卷从《芮城县志》选出《授大总统莅任并致玺辞》。此文确是民国史上重要的历史文献,收入方志足以彰显景氏本人乃至一方人的荣耀;但文学意味鲜寡,编在一省的文学大系中就未必允当了。虽然只是五百字的一篇短文。
再说选人之失
冯婉琳(书中误为“冯婉林”)是本卷所选唯一的女诗人。其实康熙、雍正年间还有一位著名的女诗人,也应入选。她叫田庄仪,号西河女史,汾阳人,著有《庄镜集》。
田、冯二氏一在清初,一在清季,堪称“闺门双璧”。没选田庄仪,要算是一件憾事。
本卷所选的民国七位作者中,杨韨田似不应入选,郭象升则最不该失选。
杨韨田民国初年在家乡闻喜当过一任县知事,他的父亲是“戊戌六君子”之一杨深秀。本卷介绍,杨韨田的文治,便是卸任后“继先君之志”,修了一部《闻喜县志》,并援例写了一篇序。仅此而已。本卷概论称“其诗文也有过人之处”,但是我们见到的,只有这一篇虽清通却平庸的《闻喜县志序》。
民国初年兴起一股修志热,郭象升曾作《山西各县志书凡例》,提供了修撰新志的范式。若以杨韨田序文为衡,则彼时修志各县,皆可提供一篇现任或前任县知事的即或平庸但尚称清通的序文。或者因为他是杨深秀的儿子,才要选上?这规矩当然不应有,若说有,则傅山的儿子傅眉必得入选。傅眉“凡所为诗,古近体数十百首,皆不事吟风弄月之致,流漾篇中,如道如禅如逸人”。他死后,傅山作《哭子诗》十四首,谓“吾诗唯尔解,尔句得吾怜。俯仰双词客,乾坤两蘖禅”。在诗文上,杨韨田显然难与傅眉相匹。若是杨氏父子泉下有知,亦当同意拙见,不以为忤吧。
郭象升(1881—1942),字可阶,号允叔,晚号云舒、云叟,晋城人。曾任山西大学文科学长、山西省立教育学院院长等职。学问淹贯古今,是近现代著名的国学家、古典文学理论批评家。在民国初年山西学界和文坛是一位领军人物。
关于郭象升的学问和文章,笔者另有专文。这里只简要介绍他的三部著作。
一是《郭允叔文钞》。这是他最早的一部诗文集,收文八十一篇,诗五十四篇。集中名篇佳作俯拾即是:《黄克强先生墓石刻文》《蔡松波先生墓石刻文》《故燕晋联军大将军吴公之碑》《振素庵诗集序》《山西全省天足会公启》《太原市上购书歌》《刘申叔先生游晋长句赋赠》等。《振素庵诗集序》是为南社诗人蒋万里诗集写的序,数十年后仍引起学者的重视。1959年,舒芜、陈迩冬、周绍良、王利器诸先生,从《民权素》第十四集中将这一篇选出,编入《近代文论选》。
二是《文学研究法》。这是一部专著,分文体篇、文心篇、文派篇、文选篇。此著是郭象升纵横才气的一次井喷,为郭象升赢得极高的文誉。“山右第一才子”,“中国古文殿军”,种种赞誉潮水般涌来。台湾嘉义大学中文系近年仍将郭氏《文学研究法》,列为参考书目。
三是《古文家别集类案》。也是一部专著,收唐、宋、元、明、清五朝古文家一百一十人,始自韩愈,迄于贺铸。分甲、乙、丙、丁四案,每案后附各类文章目录,计三千余篇。书中品评每位古文家的文章风格、得失、源流,博洽精要,“一字不肯苟下”,其风神易于使人联想到钱锺书的《宋诗选注》。如今,这部《古文家别集类案》作为文物,陈列在山西大学贵宾室里。
郭象升还著有《经史百家拈解》《渊照楼札记》《丹林生寤言》《云舒随笔》等。近代东南大藏书家刘承干因慕郭的大名,曾将其刊刻的《嘉业堂丛书》《求恕斋丛书》,从沪上邮赠给他。国学大师刘师培与郭象升接触后,称郭象升的学术和文章为“山西一人”。
——不选郭象升,民国初期的山西文学从何说起呢?
上世纪30年代,时任山西文献委员会常务委员的郭象升,领衔编选了一套《山右丛书初编》。大系第五卷中有九位作者的诗文,即全部得自这套丛书。郭象升编这套丛书,重点是历代未被注意、但确有价值的山西学者文人的遗著。根据稿本或抄本编入的就有:明代张道濬《从戎始末》,张慎言《洎水斋文抄》《洎水斋诗抄》;清代毕振姬《西北之文》,祁韵士《万里行程记》《西陲要略》,王轩《顾斋遗集》,耿文光《万卷精华楼藏书记》。这套丛书的学术价值及其长远影响,学者早已论定,毋需赘言。
《山右丛书初编》的著者和读者是幸运的,它的编者郭象升却没有这样好的运气。历史不能对照。
行文至此,忽发奇想:兴许这时候,允叔先生正把常赞春、马骏、景梅九,还有和他一起“失选”的几位文朋诗友:赵城张瑞玑(有《张瑞玑诗文集》)、沁水贾景德(有《韬园诗集》)、乡宁吴庚(有《空山人遗稿》)等,招集起来,把酒持螯,拈韵赋诗吧。那多有趣!
附记:
这是五六年前的一篇旧作,那时候正病休,有段闲时光,写的时候颇费斟酌。一个门外汉做这样的事,也是自讨苦吃。近日偶然见到,再看一遍,仍有些敝帚自珍的意思,公诸同好,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