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博尔斯卡的第九本诗集
2013-08-15山西杨德友
/ 山西_杨德友
《结束与开始》是辛博尔斯卡的第九本诗集,1993年发表,当时诗人正好七十岁。而上一本诗集《桥上的人们》在此七年前的1986年发表。第九本诗集收入十八首诗,其中多数诗作比第十本诗集《瞬间集》中的诗作篇幅稍长。
辛博尔斯卡的诗都含有不同程度的哲理,以诗歌的形象启发读者思考,或者说提出问题。她说过:“任何问题都没有那些天真朴素的问题来得有意义。” “天真朴素的问题”常常形象生动,但是问题是不易回答的,或者很难回答,或者——甚至在多数的情况下,不能期待准确的、终极的回答;近似的、模糊的回答已经很好,没有回答也是一种常态。启发思考就已经足够。正如波兰著名哲学家柯拉柯夫斯基说的:“这样,通过施加压力,众神把在选择方面令人痛感遗憾的、互不相容的思维特征强加给了实际的生活,从而剥夺了人间生活之中的这种可爱的模糊性——而模糊的特质正是生活的主要魅力之一。” 亦即,“这样的确信美丽,/但更美丽的是踯躅犹疑。”(《一见钟情》)
《结束与开始》没有陷入哲学争辩的语气,但是每一首诗都有相当容量的哲学意义、提出了有重量的问题,同时保持了闪电般对话的轻快风格,格言式的简洁明快、形象的确切和细腻,以及细密微型画的造型表现力。“诗歌哲学”语言的许多单元包容了事物的具体细节,可观可感。诗人在诗作里试验创造的视野越宽阔、读者越感到生疏,就越具有宇宙的尺度——令人惊奇的是,细节就越有表现力、越清晰,意义越丰富。概括的意义从细节中出生,在细节中成长;思想化为清晰可见的现象,贯串了现象,从中发出光辉。以致只有对于“对象的深入研究”,才能允许跟踪进入纯粹的、亦即“对于存在的整体使用的恰当的思维方法”,而无须“划分天与地”(《天空》)。
《结束与开始》是苏联和东欧1990年发生剧变之后出版的诗集,其标题极其轻微地暗指了这一变革之意:“每次战争之后,/必定有人清扫。”诗集的韵调是告别与新的展望。“反挽歌的”《空旷房间里的猫》描写了人的别离。言说的猫是诗人自己的面具,流露出她不知如何描述多年生活伴侣、著名作家科尔奈尔·菲利波维奇(1913—1990;1977年出版短篇小说集《潮湿草地上的猫》)的逝世。这首诗成为诗人的名诗之一。叙述伤逝的还有同样忧郁、却不伤感的《告别美景》。而《清醒》则是抵御“人生如梦”之感慨这样的主题;据诗人的解释,“清醒”显然是更为奥秘的存在,尤其从无神论或者不可知论的观点来看,更是如此。而《也许这一切》中展现了宏观场景,世界被假设为一个实验室里的一场实验。这一做法的目的,是要摆脱对自己和自己“物种”在宇宙中地位的单方面的观察。《结束与开始》收入很多优异作品,这些诗作属于诗人最有特色的作品。在许多评论家看来,这本诗集是辛博尔斯卡全部创作中最重大的成功。
诗人用诗歌语言组成现实的形象来回答人类生存提出的问题,而这样的回答本身常常就成为问题和秘密,甚至对于诗人自己也是如此。例如,她自己就在说:“诗歌是什么呀,啊,诗歌?/对于这个问题/不只有一种含含糊糊的回答。/‘我不懂、不知道、没想过,’说这句话/我就好像抓住了楼梯的扶手。”(《有些人喜欢诗歌》)。因而,诗是在诗的定义之外。
这里涉及了重大的“存在”问题。躯体的需要和灵魂的需要不一样,而灵魂可能只是无,在“存在”的一切贶赠范围之外(《不是白送》);“存在”是秘密,但是从人的角度来看外在的世界,整个宇宙,都不是空想的或者抽象的结构。诗集最后一诗回应了《有些人喜欢诗歌》中的诗句:“了不起的大福,/就是不确切知道,/这是一个什么世界。”(《了不起的大福》)。不禁让人想起“不懈地不去注意/天下的要闻”(《札记》,参见《瞬间集》)。
然而,并非因此我们就得以豁免我们身外世界的一切过多的事务。不是指鸵鸟的幸福。“这类的准确知识”对人的威胁可能导致丧失某种根本性的东西,这就是“值得为之醒来的早晨”,平衡世界“可怕之处”的“种种诱惑”。(《现实提出要求》)到底是什么损失呢?就是“既然有这样的前景,/就一劳永逸告别/繁琐细目和种种情节”(《了不起的大福》)。当然,这是从对于世界的全面知识角度看的。
的确,“细目和细节”总是琐碎的、部分的、片断的、偶然性的;似乎就是作为整体的存在之碎片,形而上学的残片;对于这个整体的基本原理不能提出充足的见证,虽然似乎迷迷糊糊地令人设想到这样的基本原理是有的——“从此生成谜画,/谜底无处可寻。”(《清醒》)但是,这个谜画,亦即某种谜一般的东西,从其性质出发,总要驱使人们尝试去解决,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不仅使得成功的解决变得困难,甚至变得绝无可能。“事件的原因曲折而繁复。”(《也许没有标题》)。是的,繁复,而且充满“过多的内容”。然而,却又是永远也不完备的。如果说对于“谜画”,每一个永远不能令人满意的解答都是对于形而上学“难题”回答的尝试,对于存在的无限整体不明问题回答的尝试(这些问题是借助于脱离了存在整体的“细目与细节”提出的),那么,回答就必定是由不太确定性的见解组成,而主要是由依次的、更为繁复的问题所组成。这样循环往复、以致无穷。形而上学的谜画,虽然由可知可感的事物、事件构成,却是像圆周率π一样:它永远不会结束(参见1976年出版诗集《大数目》中的《圆周率》)。在人类世界场景中,正是这一点相对地真实接近形而上学的、我们永远不可企及的无尽性,因为只有在形而上的虚无门槛之外才能企及。(参见《挽歌般的计数》和《不是白送》)
生活尽管不尽如人意而且短暂,但是依然是奇异而切实的,人类现实中必定有某物能够打动天使,或者形而上的自足之境的固有居民,“超乎永恒的逗留/怎么说也是漫长枯燥,/逗留既然没有压缩,/旅行就不能再重复。”(《事件的一种排序》)“我还担心,可惜,/天使也不阅读我们/对世界提出奢望的诗歌。/……/在天使完成人力所不及/行动的空隙片刻,/他们更愿意观看/我们的小喜剧——/来自无声电影的时代。”(《小喜剧》)
正是这样:人是宇宙的答案,天使也是提问的宇宙标记。
在辛博尔斯卡的诗中,至少在这第九本诗集中,我们可以看到,诗人专注于文学,她的创作很少和政治时事联系起来,遑论政治理论观点。这是辛博尔斯卡的聪明和高明之处。我们阅读欣赏诗歌,不是通过诗歌学习政治。再则,欧美的帝王将相、总统、州长、主席、总书记,绝大部分不是诗人。在当今世界,诗人和艺术家领导国家,难免想象力太丰富,容易脱离实际。
从波兰语翻译文学作品和诗歌的时间很长了,多少有一点成绩。原来比我年级高的一位同学,在1957年分别之后,到2008年年末找到我,祝贺我在这方面做出的“成绩”,还把1996年10月他在波兰很不容易抢购(辛博尔斯卡刚刚获“诺奖”之后)到的这本《结束与开始》厚赠给我。忽然想到,我们做事,得到一部分人的承认有时候要“等待”大半生的时间。还是不必等待、不必为此费心,只事耕耘为好。
笔者注:本文写作过程中,参考了波兰评论家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