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哲学视野下《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的诗性智慧
2013-08-15浙江万里学院浙江宁波315100
⊙叶 岑 陶 坚[浙江万里学院, 浙江 宁波 315100]
“诗性智慧”这一概念,源自意大利学者维柯的代表作《新科学》。这是一部关于人类历史社会及其发展观的学术著作。维柯在提出这一理论时说:“这个发现,就是打开本科学的万能钥匙,它几乎花费了我的全部文学生涯的坚持不懈的钻研。”①而对于什么是“诗性智慧”,维柯的解释更具意味:“诗性智慧的性质才是新科学的万能钥匙。”②体现在一部小说中,“诗性智慧”便是如何在解读人类社会的过程中,渗透更深的哲学思辨。
这部堪称米兰·昆德拉代表作的小说《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很大程度上体现了维柯所说的“诗性智慧”。正如米兰·昆德拉自己所言:“小说考察的不是现实,而是存在;而存在不是既成的东西,它是人类可能性的领域,是人可能成为的一切,是人可能做的一切。”③在他看来,小说的写作目的,就是认清自我对存在的深思。对于现实世界,米兰·昆德拉持有一种悲观的态度。体现在这部小说中,就是所有的人物都围绕“存在”这一主题展开。而这部小说,不仅始终呈现一种严肃而又戏谑的面貌,而且将“存在”上升到了一种哲学命题。具体而言,就是三种矛盾在交织:存在之轻与存在之重,灵与肉的冲突,政治与媚俗的尴尬。
一、存在之轻与存在之重在尼采看来,世界是永恒轮回的。生活能够重新预演,而且有一天也会以同样的方式重现。但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轮回的不存在却是世界存在的基础。现在的生活,根本无法与过去的生活相似,也无法将它完善之后重新开始。在泛滥的大地上,肆意地流荡,生活其间的人们便有了一种特殊的快感。而这种快感仅仅只是漂浮在半空中,却不得不发人深思:“轻”是否就是美丽,而“重”难道就是悲惨吗?
小说的主人公托马斯,正是这一问题的实践者。作为一个拥有众多情人的外科医生,他的生活美如神仙。但某一天,他突然发现自己爱上了一个叫做特蕾莎的女孩。在爱恋和自由之间,他不得不徘徊选择。对于一个既非情人也非妻子的特蕾莎,他只是觉得她是一个“被放在树脂深覆的篮子里,顺水漂到他的床笫之岸的婴儿”④。对托马斯而言,婚姻意味着责任。他不喜欢这种责任,而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但特蕾莎的到来,却把他所认为的“美好”一一破灭,成了这种生活的终结者。责任和爱情的结合,让托马斯无处可逃。对于他,是继续独居还是与特蕾莎结合,这不仅仅意味着爱情的发生,更牵连到他自己对“存在”这个哲学话题的思考。在六个偶然事件的猝发下,托马斯作出了“非如此不可”的决定。但当特蕾莎真的出走,托马斯原以为的生命之轻却并未到来,有的只是悲伤和悔恨。在感受别人的痛苦之中,他渐渐醒悟,意识到了一点:生命的虚无缥缈沉重地打击到了他自身。回到布拉格,找回特蕾莎,让生活有责任地继续,而不是无序地流荡,这才是存在的重量。
轻与重,对立与转换,这是人类基本存在的两大构成。在这个哲学命题上,人类个体的生活道路都能印证。选择前者,还是选择后者,都与善恶无关。作者只是提出问题,但并未给出答案。孰轻孰重,它的界限是模糊的,亦是尴尬的,尤其在一个荒谬无忌的时代。什么是生活的预期?无论是主动选择了承担,还是被动地追求意义,这并没有达到人生的目标,相反产生的后果却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而轻松的同时,往往生命的沉重也在背后隐藏着。
二、灵与肉的冲突人类存在,有两种基本的体现形式:一是肉体,一是灵魂。如何让自己的灵肉成为一个统一体,这是人类千百年来思考的一个问题。在这部小说中,一个性爱情景的出现,不仅让真实的自我淋漓尽致地暴露,而且将灵魂与肉体活生生地分离,让人类陷入了无限的沉思和无言的恐惧之中。
在看待灵魂与肉体的态度上,彼此相爱的托马斯和特雷莎有着不一样的态度。在托马斯眼中,爱情归爱情,性归性。爱情的唯一功效,不是让人产生性交的情欲,而是引起同床共枕的渴求。托马斯可以一边在灵魂上深爱着特蕾莎,却也可以在肉体上寻求和其他女人发泄。总而言之,爱情的忠贞和行为的放荡,似乎在托马斯身上得到了完美体现。
而对于特蕾莎来说,灵魂与肉体二者不可分离。特蕾莎的母亲是一个外表美丽而内心粗俗的人,她不断地告诉特蕾莎:你与其他人毫无区别可言,赤身裸体都一样,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于是,特蕾莎的母亲可以在房间里赤身裸体地走动着,却毫无羞耻之感。但这种行为在特蕾莎眼里却是可耻的。她的一生,就是要与母亲的这种观念抗争。她认为人之为人,就是在于独特性。一种灵魂决定了一种肉体。如果肉体的差异被否定了,那么灵魂的差异也就不存在了。带着这种对母亲的抗争,特蕾莎遇见了托马斯,希望从他身上寻求救赎。但托马斯却和她的母亲一样,在行为上对她和其他的女人都一样,让她感觉重新回到了母亲设定的那个世界。因为这,特蕾莎犯上了嫉妒之症,一直到死。
可以说,灵魂与肉体的冲突,如何在现实中适度平衡,让人类在自我能力的把控下显得无能为力,这是人类生存的悖论,一方面人类希望灵魂与肉体能够高度统一,但另一方面却不得不在现实中寻求互相的妥协,以一种调和的满足感得到现实的安慰。
三、政治与媚俗的尴尬“媚俗”是米兰·昆德拉作品中最能体现哲学思辨的一个词汇。“已讲过一千次的美”,“意味着故作多情的集体谎言”,在一次与作家埃尔格雷勃里的谈话中,米兰·昆德拉如此解释道。在米兰·昆德拉的笔下,媚俗并不仅仅体现在艺术之中,它已经构成了人类共同生活状态的一种描述。在这种描述中,并不单单是对一种特定情境的描绘,更多地体现在政治、社会和文化上。
作为道德概念的“媚俗”,在米兰·昆德拉看来,它还有一个审美范畴。“无条件认可生存”,这是米兰·昆德拉对这种美学理想起源的思考。从这个角度上来讲,“媚俗是存在于忘却间的中途停歇站”。生命的本真与虚伪之间,因为有了媚俗,生命从此变得飘浮不定。而媚俗一旦与政治相染,便成了一种尴尬的哲学。就像米兰·昆德拉所说:“政治并不产生媚俗,但它需要媚俗。任何政治运动都以媚俗,以迷惑他人的愿望为基础。”⑤
在这部小说中,托马斯和其情人萨宾娜都是媚俗的自觉抵制者。在一个追捧媚俗的极权社会,所有的答案都是事先预定的。无论或左或右,都是一剂有效的“良药”。对心灵的专政,便成为了最恐怖的专政。在这个层面上,米兰·昆德拉开始控诉:在他眼里,“爱提问题的人”便成了媚俗的死敌。因为一个问题的出现,往往会让背后的东西无处可藏,在人生的舞台上毫无戏剧可言。同时,陷阱不仅仅意味着走向媚俗,而更多地包含着对媚俗的抵抗。对托马斯而言,在呼吁当局释放政治犯的宣言上签字,这种抵抗也是一种媚俗的表现;而对于萨宾娜而言,她的绘画无意中成为了反共作品,这种对现实社会的怜悯也是一种媚俗。
而法国教授弗兰茨,这位始终追求萨宾娜的男人,毫无疑问是作者所要批判的媚俗的集中代表。他在二十岁时就拥有了哲学教授的头衔,在生活中是一个乐观的梦想家。但弗兰茨却不满足于学者的安逸生活,相反他选择了与路人一起嘶吼、一起打闹、一起冲击。在他人的目光之下,他希望得到别人的认可。不论这种认可,来自情人,还是来自公众,还是自身的另一个自我,他都无力控制。因为他的价值认同,并不是建立在自身的认识上,而是来自于外界。终其一生,他是在为别人而活。这一点也注定了弗兰茨比托马斯和萨宾娜更具悲剧性。小说中,当他最后死在曼谷街头一场毫无意义的打斗之中时,这种所谓的“牺牲”并没有悲剧色彩,相反却具有了一种反讽的意味。在他身上,人类的自我,在失落和扭曲之间,毫无价值可言。
直指现代社会人类生存的困境,即人类该以怎样的方式存在,这是这部小说的成功之处。托马斯、特蕾莎、萨宾娜以及弗兰茨,这些小说中的角色,他们其实都很卑微,都只是以不同方式存在的一个个个体。在整部小说中,作者只提出了“存在”这个问题,但并未回答“存在到底是什么”这个问题。这也是小说的魅力所在。
从某种程度上而言,这部小说融进了“诗性智慧”。但这种“诗性智慧”,却并不是一种人类的哲学,它仅仅只是一种对人类生存状态的阐述。正如小说本身,它将哲理以梦幻的形式呈现,又将诗意写进平凡琐事之中。更为重要的是,对人类生存的思考,恰到好处地揭示了生存的困境,不仅将生命中“轻”与“重”作了对立和转换,并将人类的灵魂与肉体该如何相处,政治和媚俗是否能找到平衡,一一抛出这些沉重的话题,以供参考。它不仅仅是在思考一个故事,更多地体现为阐述一种人类处境,而这种处境并不是哲学,仅仅只是一种伪哲学视野下的“诗性智慧”。
①② [意]维柯:《新科学》,朱光潜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120页,第122页。
③⑤[捷克]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唐晓渡译,作家出版社1992年版,第86页,第87页。
④[捷克]米兰·昆德拉:《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韩少功、韩刚译,作家出版社1987年版,第10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