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粒沙里看世界:从《有样东西飞得最高》体味沙克诗的硬度
2013-08-15海军蚌埠士官学校安徽蚌埠233012
⊙许 欣[海军蚌埠士官学校, 安徽 蚌埠 233012]
⊙李 超[淮安市文联, 江苏 淮安 223001]
日本的大江健三郎读了一辈子的鲁迅,悟出两个字:希望;初夏的一个周末,我阅读沙克的诗集《有样东西飞得最高》,同样得出两个字:硬度。
诗歌作为一种语言的艺术,作为一种情绪的操练,是与做人一样的,有软也有硬。这不是说,哪一种更好,只是风格与性格差异而已。好的诗歌,或软似鸿羽,轻轻一碰,却能挠到人的痒处、生命的痛处;或硬如铁锤,重重一击,却能让人脱胎换骨,灵魂开花。而沙克,显然属于那种善于正面强攻的,有着深厚的精神硬度的诗人。
《有样东西飞得最高》是诗人近二十年来诗歌作品的一个选集,其间诗人的诗歌语言、选材等变化不一而足,此外,他又是一位中国当代诗坛的异数,总是特立独行,同流行的流派、运动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所以梳理沙克的诗歌痕迹是困难的。然而,有一种东西还是一贯的,那就是他对诗歌何为和诗人何为的理解和回答。读沙克的《有样东西飞得最高》,你可以感受到沙克是一位真诚的诗人,他没有说谎,写诗三十年来,他的诗歌追寻和结构着永远的母体:生命、自由、艺术(美)和爱。他的诗歌也因此自然呈现出坚挺的硬度。
诗集以《一粒沙》开篇,这首充满象征意味的小诗,给我解答了两个困惑:诗人沙克和诗集《有样东西飞得最高》的由来:
一粒沙挡着阳光/代表天空和土壤//
一粒沙/是恐龙的灵魂/将漫长的黑夜激荡//
在眼中受苦/在海浪中淹没/车轮上的一粒沙/草根上的一粒沙/任何脚下的一粒沙/死不投降//
火烧一切。仅剩一粒沙/一粒沙与自己相爱/一粒沙暗淡无光/握着自己,向自己鞠躬/把自己薄葬
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在他的名诗《天真的预言》里说:“在一粒沙里看见一个世界,在一朵花中看见一座天国。”我猜测,诗人大概就是以这么一粒“死不投降”的“沙”自况,由这粒沙开始,感悟自然、阅读世界、解析生命。这粒沙让我不禁想起了鲁迅诗集《野草》里的那位向着“无物之阵”作战的战士。他们的处境一样的糟糕,然而那种向死而生的反抗精神,那种百炼成钢的硬度到底从何而来呢?“是本身的光,在流动。”(《本身的光》),这是沙克给出的回答。是的,当太阳不回头,黑暗来临,诗人又凭什么“快步如飞、身手轻松”?这是源自内心的信仰,那种对“生命、自由、艺术和爱”的无悔追求。
这种对于坚硬意象的选择,是形成沙克诗歌硬度的一个重要原因。意象,是诗人自身情感与外在物象的一种契合、一种神遇。诗人沙克喜欢将自身的诗化情感投射在充满硬度的物象上,诸如“沙”“铁”“石”“雷”等。在沙克的诗意观照下,这些物象顿时成为熔铸诗人精神硬度的诗歌意象。在这里,沙克仿佛一位如有神助的铸剑师,他精选材料,拿捏火候,三敲五打,神兵利器,横空出世,锐不可当。在《坚持的金属》中,那满是锈渣的金属,在诗人的诗意观照下,“金属锈尽,就剩下金属性质”,而这种“金属性质”却“如水不断”。此处对坚硬意象的处理达到了刚柔兼济的程度,可谓于轻柔处见锋芒。此外,沙克还善于将有着丰富的历史文化硬度的物象升华为饱含其诗意哲思的情感意象,这在他的组诗《纯粹的阳光》中可见一斑。《纯粹的阳光》组诗,在雄奇壮阔的景色绘图和意蕴生发中杂糅进丰富的心灵视觉和苍茫的历史意味,将一种对于古典和浩瀚传统的现代乡愁凝化为一行行晶莹剔透的闪光诗句。“夕阳趴在苍茫之中/夕阳心里睡着三千年的城/我的鞋帮沾着城中传闻/翘望着激越之夜的来临”(《激越的高昌》)。正是带着这种对于“城中传闻”的文化记忆和审美期待,诗人开始了他的西部之旅。在诗人的诗意观照和文化想象的笼罩下,高昌、吐鲁番、嘉峪关、秦岭、黄河等西部雄奇壮阔的自然和人文景观呈现出多层次的历史文化内涵。沙克显然将他所经行的西部地域的历史与现实内化为诗歌呼吸和生长的精神气场,并有意识地以现代抒情的笔调去触摸古老土地与文明长期积聚下来的历史文化断面。而诗人在重新梳理西部历史、文化、自然的意象之后,得出了个体情感和个人思考。
飞翔的姿态,是构成沙克诗歌硬度的另一个维度。作家的姿态,是其创作之基的外化,很大程度上是衡量一个作家能够走多远的重要标准。不同于虚无主义的凌空高蹈,也不同于爬行主义的顶礼膜拜,沙克的诗歌姿态是那种紧贴大地的飞翔,是飞翔的冲动与及物的关怀的融合统一。在《有样东西飞得更高》一文中,诗人这样写道:“为了一样东西飞得更高,需要一种格调。”这种格调,就是沙克的写作姿态,那种紧贴大地的飞翔。飞翔的冲动与及物的关怀之间的矛盾,在沙克的诗歌里得到了很好的整合,《蓑羽鹤飞过喜马拉雅山峰》《鸽子死了飞翔不停》《风啊,往一个方向吹》等诗就是很好的证明。在《鸽子死了飞翔不停》一诗中,诗人写道:“飞在看得见的地方,不像子弹飞出去没有想法。”这“看得见的地方”就是脚下的大地,即使像蓑羽鹤一样,选择喜马拉雅山峰作为飞跃的目标,既有飞翔的高度,也没有脱离大地的方向。这种姿态,诗人在《风啊,往一个方向吹》中表露无余:“风啊,往一个方向吹/身体、心和动作往一个方向……我和大地往一个方向吹。”“和大地往一个方向吹”就是诗人的姿态,这种紧贴地面的飞翔,既使得作品呈现出一种向上的力量,又使作品得以接纳地气的精华,人世的烟火和冷暖为他的诗作增添了温暖的生活气息和人间气象。也正因为如此,沙克的诗歌才显得坚硬而不僵硬。
对生命、自由、艺术和爱的无悔追求,是沙克诗歌硬度一贯的精神底色。我始终固执地认为,文学尤其是诗歌这种东西,写到了一定的程度,拼得就不是技术,而是精神。诗歌的出现就是以对生命和自由的追求为目的的,诗歌的发展过程其实就是这种价值追求递增的过程。沙克的诗歌,对生命、自由、艺术和爱的追寻无处不在。在《绝顶枝芽》一诗中,诗人笔下从绝顶石缝中挤出的枝芽,尽管“比小腿短”,但“它自爱着,它超过阳光,超过森林和妒忌的威胁”,它的生命力是何等的顽强啊!更为悲壮的一幕发生在《柔美的,细腻的,可爱的》一诗中:“一个水泡,承受不了压力,从水底上浮……水泡里的巨大不安,阻止不住它膨胀。”水泡对自由的向往,付出的可是生命的代价。这和裴多菲的名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何其相似。文学没有国界,那种文学生长其中的普遍价值活在每一个真正的诗人心中。而《桃花岛》一诗则是一首十足的关于“自由”的寓言:
城边的桃花岛/刮着风声和市声/一只画眉将爪子伸出竹笼/离桃花不远//一个男孩把一枝桃花放进竹笼/捂着脸跑个没影/画眉眼噙芳香/离恋爱不远//桃花岛的外边/看不到田野/离云彩的相思很远
连说两个“不远”,突然来一个“很远”,竹笼里的画眉对爱与自由的渴望与它现实处境的无奈闪电般降临,让人猝不及防。沙克笔下的这只画眉无疑是现代人生存困境的一个绝妙的隐喻。
《死蝶》是诗集的尾篇,也是书中唯一的长诗,由《正篇,形的消散》《副篇,生死由来》《解密,或预后》三部分组成,纵横捭阖、广征博引,却又拒绝解释,可以说是诗人对于“生命、自由、艺术和爱”思索追寻的集大成之作。这首长诗有着一个类似于“凤凰涅 ”般的前言:“死蝶运动不已。生有限,死永在。”死的价值在哪里?因为“生不由己,死可自由”,因为死“运动不已”,“运动不已”即是生,是凤凰涅 似的重生。死和蝶都和一个叫庄子的人有渊源。“庄周梦蝶”的哲学命题试图解决世人对自己和世界的认识问题。“齐万物、等生死”是庄子的哲学观点,在他看来梦蝶是真状态,死才是大境界。沙克对“死蝶”意象的选择,应该也是为了去伪存真、返璞归真,借助“蝶恋花”的传统关联,让获得新生的“死蝶”回到“原来的菊香之所”。他的锋芒所指无疑是当下早已“物化”了的表象时代。
在物质主义和商业主义的大潮中,诗人的存在是困难的。然而总有那么一部分人,用他们深厚的精神硬度、磅礴的艺术气象在中国的艺术大地上顽强地建立着他们的写作标准和高度,沙克无疑是其中之一。“泡沫生长,我沉在底下30年吃泥嚼沙//泡沫生长,我自尊不伤”(《泡沫生长,我自尊不伤》)。拒绝泡沫,沉潜自尊,这是诗人再恰当不过的自我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