徜徉历史与书写励志——读《蔡伦》
2013-08-15刘智跃
○ 刘智跃
一
历史小说是历史和小说的结合,历史必然要真实,而小说则是虚构的,这两种看似矛盾的事物在历史小说里的共存,是历史事实和故事叙述的统一与融合,因此,历史小说既要尊重历史事实,又要充分发挥作家的创造力和想象力,这是历史小说的魅力所在。基于此,作家首先要解决历史观或者历史意识问题。历史观的差异不仅仅是文化方面的,也是作家个体观念方面的。从文化方面来说,中国传统哲学的历史观是周期循环历史观,它认为社会历史的发展是周期的循环性的,“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马克思哲学的历史观是建立在对达尔文生物进化论的批判总结之上的,它认为社会历史的发展是进步的,向前的。就个体方面来说,东方的胡适先生认为,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我们在穿透历史事实的过程中,永远都是用自己的眼睛在看,用自己的脑袋在想,因此,历史永远是“自己史”。西方的克罗齐则认为,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历史具有“史”的原始性,同时也必然具有“当代”意识,不同历史时期的人都在写着自己的“当代史”。
正因为如此,不同时期不同作家创作的历史小说,常常有着各自不同的历史意识和文本面貌。鲁迅、郁达夫的历史小说充满浓厚的文化批判意识,陈翔鹤借笔下的历史人物陶渊明的形象表达了自己不与时代合流的精神立场,姚雪垠的《李自成》和凌力的《星星草》则充满强烈的政治激情,政治性、阶级性意识突出。20世纪90年代影响深远的唐浩明的长篇历史小说则善于在错综复杂的文化交融和文化冲突中塑造历史人物,传达历史意识。
与史学家不同,历史小说历史观的确立,必须借助于文学的表达,小说终究是文学。文学是一种具有强烈个体精神性的产品,它体现作家个人的自我意识,表达独特的情感世界。所以说,历史小说是小说,而不是历史;是个人作品,而不是客观实录;历史小说的核心是人,是人物形象的塑造和人的观念的表现,而不是事件记录。作家选择什么样的历史人物,选择历史人物生命历程中的哪些事件进行叙述,采用什么样的价值标准衡量人物,评判历史,这些都内在地取决于作家的历史观。那么,许焕杰选择蔡伦作为其小说的主人公,其历史观何在?
小说采取历时性的叙述方式,以蔡伦个体成长的线性逻辑来叙述人物。蔡伦一生,按时间顺序,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即幼年的家乡生活、成年的宫廷生活、老年的回乡生活。这三个阶段的逻辑体现在,幼年的家乡生活是铺垫,成年的宫廷生活是主体,老年的回乡生活是拓展。蔡伦在故乡受到的教育和熏陶,给他打下了良好的人生基础。他出生在一个传统的知识分子家庭,父亲“蔡佚伕早先读过太学,为当朝翰林贾逵先生的弟子,后又游历大半个中国,曾为王府幕僚,可谓满腹经伦”,母亲“伍氏为南门伍家大户人家的女子,个儿不高,却端庄贤淑,知书达理。”蔡伦从四岁开始,就跟父亲主修古文经典,还兼习练帖、习画、雕刻等。蔡伦在家乡接受传统私塾教育,道德为先的教育内容,励志向上的教育方式,教学与实践密切结合的教育理念,使得蔡伦从幼小时候就接触到了中国文化的精粹,并培养了勤于思考的习惯。比如通过学做竹简,奠定了发明造纸的最初动机。而接触到赫蹏这种东西,了解到它的构成,则使他对这种书写物的认识又进一步上升到理性的层面。家乡深厚的文化底蕴,人才辈出的历史氛围,传统文化的英雄传奇,如创耒的神农、隐居的张良、民族英雄屈原,乃至文化传说中填海的精卫、逐日的夸父、充满反抗精神的共工和矢志移山的愚公等,激励着他的梦想和抱负。
老年的回乡生活安排在蔡伦献纸仪式之后,轻便廉价的“蔡侯纸”在洛阳推广开来,在生活中得到广泛的应用,用纸做的书册、风筝、龙灯、狮子……为人们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便利,为文明的传播做出了巨大贡献。为了将造纸术推广到全国,朝廷要求“每个郡、国3-5人,分数批,每批十五至二十天,全面跟班学习造纸”,这些人“经验收合格方算脱师,准予毕业”。根据朝廷敕令,“各州所属郡、国务必派精明的匠师在一年内学会蔡侯所发明之造纸术,尔后将其技法再向各县推广,一年后朝廷将派巡察大员前往各郡县巡察,将根据各州落实之状况,给予奖惩。”朝廷这样的安排,是要将造纸术在全国迅速推广开来。然而,民间的情形究竟怎么样呢?政策是否得到了落实?民间造纸工作如何铺开?技术的掌握和应用到了什么程度?蔡伦此刻所想到的首先是家乡,“卑职十二岁多一点离开家乡,一生未能为父母尽孝,为此常怀内疚矣,若能把造纸之术传到家乡去,以此来祭奠父母的在天之灵,回报父老乡亲的养育之恩,卑职之心足矣!”可见,蔡伦此番回乡,具有双重含义,以探亲、修养的名义,做一次工作巡查,看民间造纸之事是否得到推广和落实。
伟大的发明,给人类带来福祉的同时,也使蔡伦的人生得到了升华。在黄市,蔡伦游览张良洞,从前代伟人的人生际遇中感悟到人生的真谛,“今古英雄,惟有留侯识进退;历代君主,岂独高祖负忠良”。大彻大悟的蔡伦,在造福人类的同时,也使自己的人生意义得到了提升,“人生在世,在养活自己和家人的同时,当把毕生精力放在立德、立功、立言上。一味地追求、谋取功名利禄,那人生还有多少意义呢?!而人生一旦失去了意义,人活在世上不就如同行尸走肉了么?黄市之行,不仅给竹海山民留下了造纸技艺,还让蔡伦找到了人生之真谛!”于是,蔡伦最后奉旨回封地龙亭也就自然成了传播造纸术的又一次人生际遇和工作机会,“本侯到龙亭的最大愿望,就是要在这里把造纸术传扬开去。”如果不是宫廷斗争,逼迫蔡伦饮鸩自杀,他传播造纸术,造福万民的行为永远不会停止,由他亲手点燃文明之火的地方将会更多。这已经由他的人生境界内在地决定了。
这种由科学发明到人生修养的递进,使蔡伦完成了内圣外王的知识分子道德人格建构,成长为传统中华文化的圣人。但是与传统儒学知识分子单纯注重人格内修、轻视实践动手能力不同,蔡伦出生于草根民间,主要身份是科学家,因此,他更注重自己的知识修养与外在世界的实践关系,以自己创造性的工作造福万民、服务社会,作家创造性的融合了浓厚的传统民间文化的实用意识,而这,恰恰正是作家许焕杰对中华传统文化和传统知识分子人格建构的现代性思考,反映了一种进步的开放性的历史观念。
二
作为小说主体部分的是蔡伦成年的宫廷生活。近四十六年的光阴,蔡伦由一个青春懵懂的少年成长为造福大汉的功臣和朝廷的政治重臣,经历了漫长的成长过程和艰难的身份转换。期间,蔡伦主要在三个方面取得了较大的成就。
第一个方面,刻苦学习古文,奠定了扎实的知识功底。蔡伦因籍没入宫,最初不过是宫里的一个干杂活的普通太监。适逢贾逵入宫,讲授古文经典,蔡伦得到了难得的学习机会。由于这个机会,蔡伦赢得了三年潜心学经的宝贵时间,打下了坚实的知识基础。由于蔡伦学习成绩优异,表现突出,讲经班结束后,他被安排到东观藏书阁工作,专为皇帝、后宫选书、送书。工作改变也是蔡伦身份和命运改变的开始,蔡伦后来之所以能够为人类做出伟大贡献,与他这时期奠定的扎实知识功底和修养分不开。第二个方面,蔡伦在政治上的历练和成熟。身处后宫的蔡伦具有双重身份,第一他是后宫人员,他能否适应激烈的宫廷斗争,立身处世?第二,他是朝廷大臣,他是否具备一定的政治能力和策略手腕呢?在窦皇后掀起的那场巨大的后宫风波中,蔡伦被人利用,是一名失败者。可贵的是,他迅速从这场失败中吸取教训,成长起来。后来,当他在武当县督察旱情,了解朝廷赈灾物资的发放情况时就表现了比较成熟的思考和政治运筹能力。在窦后专权,窦氏家族胡作非为时,蔡伦敢于逆势而上,不惧淫威,协助汉和帝铲除窦氏党羽,清除了朝廷奸臣,挽救了大汉江山,表现了少有的胆识和过人的智慧。第三个方面,蔡伦发明造纸术,成就千秋伟业。经过多年的细致观察和实验尝试,在一次又一次失败教训的基础上,蔡伦于公元105年终于发明出了成本低廉,书写方便,具有实用价值的“纸”,为人类文明做出了巨大贡献。为了制造出新的书写材料,蔡伦先后突破了沤料关、杂质关,在沤、漂、挫、捣等若干道工序过程中取得了实质性进展,这才制造出具有实用价值的纸。在这个过程中,他得到了朝廷的经费支持和师友的帮助与鼓励。造纸工艺方面,他善于吸取群众智慧,改进工艺,改良设备,提高工效,提高质量。蔡伦的发明使他的人生事业达到了辉煌的顶峰,恩师贾逵称赞他的发明是“千秋伟业大汉甚幸”,当朝统治者汉和帝特赐“功震寰宇”黄金匾,蔡伦的官衔亦擢升为长乐太仆,人生事业和名望达到顶点。
上述三个方面的成就,与小说叙述的时间逻辑和人物成长发展过程同步,体现了故事发展的顺承关系和人物成长的自然逻辑,构成小说内容的整体性。同时,三个方面之间的关系具有内在的统一性和逻辑性。知识积累是基础,政治生存是必要条件,发明创造是人生的价值和精神的体现。虽然这三个方面在叙述过程中分别以不同时期的侧重点表现出来,但在整个叙述过程中始终有一条贯穿性的线索,那就是蔡伦对造纸术的痴迷和努力,对科学的奉献精神。
这条线索不仅贯穿了蔡伦的宫廷生活,而且将前后两个阶段都联系了起来,是整部小说叙述的贯穿性事件,并以此完成了对主要人物的性格塑形和精神透析。比如,在蔡伦幼年的家乡生活阶段,在私塾读书的他就开始学做竹简,小时候留下的印象和基础,已经潜藏在他心灵深处,日后由于工作关系和生活关系而不断得以强化、激发。又比如,小说写蔡伦老年的回乡生活,不管是回到家乡耒阳,还是回到封地龙亭镇,蔡伦都积极推广、传播造纸术,为造福当地百姓,传播文明成果而积极奔走。这样,全篇小说叙述蔡伦一生的经历时,做到了线索清晰,文气贯通。从最初萌发造纸的观念,到呕心沥血发明造纸术,再到积极推广发明成果,蔡伦为科学献身,为万民造福,为民族争光的高大形象就树立起来了。
在叙述技巧上,小说主体部分采用了双线叙述的方法。两条叙述线索分别维系着两个人物,一个是蔡伦,一个是李斤两。但是,这却是人生价值取向完全迥异的两个人。与蔡伦对科学的执着,对正义的崇尚,对美好的追求不同,李斤两是个利欲熏心之徒,他自愿净身入宫,专秉乖巧巴结之伎俩,以雕虫小技和游戏玩乐赢取统治者的欢心,希望通过接近上层人物来为自己谋取不正当的利益。蔡伦为人处事正直无私,是非分明,嫉恶如仇,而李斤两重心机,耍计谋,没有是非之心,趋炎附势,残害忠良,为虎作伥,行贿受贿,蝇营狗苟,是一个典型的人格上的小人,品德上的堕落分子甚至国家利益的敌人。他和蔡伦最初的境遇和起点差不多,但他不走正路,一心寻求荣华富贵晋身捷径。
这两条线索基本上是平行关系,几乎同时展览了蔡伦和李斤两的人生过程,而这两个人物的人格、品质和结局又恰恰构成对比关系。因此,作家在运用对比手法时,已经巧妙地将自己的人生态度和价值观寓于其中。蔡伦和李斤两虽然同时净身入宫,但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李斤两的升迁速度比蔡伦快。李斤两由窦后的贴身宦官起步,历经后宫小黄门,宫中常侍,达到了人生荣誉的顶峰。可见,在攫取个人荣誉和利益方面,小人由于自私乖巧会钻营,从来不会吃亏。但是,怀揣私欲和小聪明不走正路的人可以得逞于一时,却不可能成功于永远。蔡伦却凭借自己对民族的伟大贡献,赢得越来越大的声望,加位尚方令,封龙亭侯,官至长乐太仆,成为时代伟人,民族英雄,永垂史册,千万年之后仍受后人拥戴,万民敬仰。这两条线索也有偶尔的交叉,这些仅有的情况都是李斤两对蔡伦的陷害和打击,这实质上是对文明的戕害。最后,小说设计李斤两被狱中的老鼠咬死,作家对小人的厌恶和诅咒可见一斑。而蔡伦则由于受李斤两诬陷,被迫饮鸩自杀,虽然也是悲剧结局,但一个宁死不屈的士大夫形象却突兀而出,其精神震撼读者。
三
许焕杰是一位有情怀的作家。长期在政协机关工作的经历,养成了他对国事民瘼的敏感和关注。他对家乡有一种真挚的感情,他热爱家乡土地上的一草一物,热爱在这片土地劳作奉献的人民,以故乡深沉悠远厚重的文化自豪。多年来,他先后主编了《纸祖千秋》纪念伟大的发明家蔡伦,《神农创耒与农耕文明》歌颂中华民族的祖先神农氏,还与人合著了10集电视连续剧《纸圣传奇》。对家乡先哲的书写和怀念与其说是由工作促成的结果,不如说是一种主动的历史思考与精神表达。精神分析学说认为,文学是作家的白日梦,那么,早已过了知天命之年的许焕杰再次以长篇规模书写蔡伦,决不只是仅仅为了纪念一个历史人物那么简单的目的而劳心费力如此,就要上花甲之年的作家,其言微之旨值得我们关注。
我在读许焕杰散文的时候,曾经感受到一种强烈的知性成分,这在长篇《蔡伦》中也非常明显。作家的思考近对个人,远诸历史。用文学体裁书写蔡伦这样一位科学家和历史名人,虽然小说的重点是表现人物的科学发明和历史贡献,但是叙述却不可避免地袒露出作家的情感。蔡伦是一位普通的中国人,他的发明和贡献使得他跻身于中华文明的优秀分子之列。但是,文学在对历史人物进行叙述书写的结果,使我们在了解到蔡伦文化贡献的同时,更加感叹他的人生磨难和曲折命运,从而为他的人生态度和精神所折服。可以说,蔡伦除了在故乡度过的短暂的单纯快乐的童年之外,一生其余时间所经历的痛苦和磨难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远离故土,异乡漂泊;父母家人早亡,孤独一生;亲人蒙难,爱情错失;身残处秽,抑郁难舒,受人诬陷,杀身成仁。但是,我们看到沉浸在知识世界里的蔡伦是饥渴的,身处于工作中的蔡伦是快乐的,过着日常生活的蔡伦是平和的,他把有限的生命深深投入到为科学献身、为事业创新的伟大实践中,他很少或者几乎没有在个人的利益世界里纠结和盘桓,为个人得失苦心积虑,即使遭人诬陷,他仍然不改初衷,矢志不渝。
前面我提到作家叙述人物时表现了开放的现代性历史观念,小说刻画的蔡伦人格亦如此,它不但传达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观念,而且具有鲜明的现实感和现代性。中华文化在五千年的历史进程中,取得了辉煌的成就,但是,这种文化的不足或劣根性也是非常明显的,近代中国的惨痛历史就是最好的印证。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中国官员的选拔大多来自知识分子队伍,所谓学而优则仕。但是,以八股取士的方法,局限性是非常大的。一篇文章定优劣,考的东西又圈定为对经书的记忆和理解,强调死记硬背,阐释则要符合圣人法度,不逾矩。这培养了知识分子读死书、死读书的习惯,与实践脱钩,缺乏科学意识,缺少创新能力,不但导致中国近代以来的自然科学十分落后,而且直接影响到国力衰微,民气不振。传统中国文化和知识分子的问题和缺陷,在近代以来的历史实践中优劣立现。
因此,小说在呈现历史的同时,倾注了相当的现实关注和时代焦虑。在物欲横流的当下,重提科学精神、奉献人格,思考知识分子问题和个人的家国责任,具有非常积极的现实意义。“历史是生活的教师”。克罗齐说,“死亡的历史会复活,过去的历史会变成现在,这都是由于生命的发展要求它们的缘故。”在中华民族谋求和平崛起的今天,我们需要在历史与现实的对话中寻求对接,既要发挥民族文化的优秀传统,古为今用,又要与时俱进,积极创新,引领世界文化发展潮头。拥有这种历史观念的小说与那些借历史的阴魂,宣扬所谓的宫廷内斗,人际纷争,个人纠结,弄情绪,窥隐私,耍权术,以展现人性劣根为乐,津津乐道于故事的曲折离奇,只为迎合读者猎奇窥阴低级庸俗趣味的历史小说或假扮的历史小说来说,其价值和意义高下立见,不言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