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狂欢的文化贫血症:评电影《泰囧》的叙事策略与文化症候
2013-08-15王冬梅
○ 王冬梅
电影《人再囧途之泰囧》以刷新中国影史至少10项纪录的业绩,足以让其载入中国电影史册!咂舌之余,人们围绕《泰囧》展开了激烈的争论,其火爆程度甚至超过电影本身。从表面来看,大家关注的焦点是小成本制作如何带来大片式票房;从深层来看,电影触动了业界内外各色人等的敏感神经,他们站在不同的立场发言,彰显出迥异的审美标准和价值理念。从现有的争论来看,虽然既有外部分析,也有电影本身的解读,还有文化角度的批评,但都没有抓住问题的根本。从外在环境分析,认为《泰囧》的运气好,没有强劲的竞争对手,是今年贺岁档唯一一部类型明确的喜剧电影,而《1942》、《王的盛宴》反应平平,又无好莱坞大片的“挤压”。从电影本身看,认为《泰囧》在叙事、人物等方面有独到之处,包含了梦想成真、回归家庭、竞争与和解、异域风情等。还有人从文化角度,批评其“三俗”,认为《泰囧》没有审美价值与艺术含量。
人们恰恰忽略其中最大的问题——《泰囧》作为一个中小成本的类型剧,本来不应该受到如此关注;或者说,值得关注的电影应该还有很多。但是,生活(或艺术)往往如此,荒谬而真实。当人们蜂拥而至地去看一个并非绝世佳作的时候,当普通大众和知识精英围绕一个本非最佳话题争论不休的时候,本来不是佳作、不是话题的电影,就有了超出艺术之外的文化意义——《泰囧》为我们解读中国当代文化提供了绝佳的范本。通过这一范本,我们将会发现,中国电影的艺术创新是多么艰难,中国电影观众是多么可怜,中国当代文化是多么贫血。
一、退回生活本身:《泰囧》的价值内核
近年来,中小成本影片呈现出三种主要的价值取向,第一种是偏向艺术价值,即追求艺术探索上的前沿和极限,其优势是容易在艺术上取得创新,劣势是缺乏现实关怀,在产业竞争和主流评价中容易被边缘化。第二种是侧重现实关怀,即追求艺术反映现实、干预现实的能力和效果,其优势是“接地气”,其劣势是缺乏艺术创新,很容易被迅速遗忘。①第三种是综合前两者取向,即将艺术探索取向中的诗化处理元素同现实关怀取向中的社会和谐诉求结合起来,使得现实生活的中苦难或悲情在诗意形象中被弱化,既满足观众对现实的关注,又能够融入社会主流价值体系,还能获得产业化语境下的票房保证,从而在艺术探索、现实关怀和文化产业之间获得一种暂时的平衡。②也就是说,有对现实人生的揭露乃至批判,但一旦以诗化或戏剧的方式去润饰,就变得平和而温润,不那么尖锐了。同理,有高远的或独立的艺术探索,但同时又渗入或插入现实关怀的因素,变得不那么远离现实,曲高和寡。
《泰囧》作为贺岁片和喜剧片,其价值内核主要倾向于现实关怀,间或插入叙事策略的探索和创新,属于标准和中庸的类型剧。单就类型而言,看不出《泰囧》有哪些突破,其价值内核及其表现方式,延续或复制了之前《人在囧途》、《疯狂的石头》、《疯狂的赛车》等一贯风格和套路。在很大程度上,《泰囧》只是换了一个故事,增加了新的笑料,在价值取向上并无前进,甚至呈现“往后退”的不良倾向。
《泰囧》在情节上相对单薄,完整却俗套,在价值上没有超越一般常识,从根本上决定了无法实现价值超越。从价值角度来看,影片的主要情节线索非常简单,一是经营理念上的价值对立。徐朗与高博是同学兼同事,曾经是好朋友,但在生意上又是竞争对手。在如何经营“油霸”项目上产生激烈冲突,高博想一次性卖出,徐朗希望长线发展,两人为了各自的理念和利益,围绕授权书展开争夺。二是人生价值观的对立。与徐朗、高博为了经济利益和商业成功不同,王宝是卖葱油饼的打工仔,他追求的只是让患病的母亲恢复健康,为此他不惜编织了一个与“范冰冰”旅行结婚的梦想,并坚定信心去完成。徐朗、高博虽然水火不容,但在价值观上属于一类人,他们不为金钱发愁,但为了更多的利益无暇顾及家庭,夫妻之间缺乏信任和沟通,显得更加焦虑。王宝虽然并不富有,但他更珍惜亲情,他更有“幸福感”。《泰囧》的价值选择看似是一种进步,其实只是退回了原点,徐朗和高博不再争夺象征财富和成功的授权书,转而回归家庭,与妻子和解,重新回到“正常人”的状态。而王宝的理想,在徐朗的帮助(更准确地说,是赞助)下,终于完全实现——与范冰冰合影。这种处理看似完美,其实将纯洁而珍贵的亲情付诸于金钱,或者说是金钱显示了其高高在上的地位——亲情和梦想追究需要金钱作为保障才能真正实现。如果说家庭、真情在大部分时间都是电影的价值载体,那么在电影最后突然倒塌成为金钱万能下的废墟。
《泰囧》准确地揭示了现代生活的价值冲突,并围绕这种冲突展开喜剧性叙事,这让电影获得了包括普通大众和知识精英的认可,这是电影获得超高票房的重要原因。但是,《泰囧》并没有为现代人的价值冲突作出有效的解答,而是退回到生活常识,显示出有限的价值高度。在价值认同上,《泰囧》在现实和理想之间的处理上显得格外犹豫,一方面将原生态的真情视为解救现代人的法宝,另一方面又不自觉地显露出对现代经济法则的艳羡。这种价值上的犹豫和倒退,极大限制了《泰囧》的价值内核,无法实现更高的价值超越。《泰囧》的大热,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中国电影在价值建构上的薄弱,反映出中国电影艺术创新的艰难。
二、伪狂欢的继续:《泰囧》的叙事策略
较低的价值内核,决定了《泰囧》不可能成就真正的狂欢。但为了获得更多观众和票房,电影采取了有效的类型化策略。所谓类型化叙事策略,即以相对固定的叙事结构、元素、人物等,实现电影叙事,其优势是操作简单、收视稳定,其劣势是容易落入俗套,不利于创新。因此,《泰囧》的叙事主要是沿用《人在囧途》等之前作品的套路,只是在局部做了少许陌生化处理,限制了其艺术上的提升。《泰囧》的陌生化叙事策略,主要体现在人物关系及其处理上,借助于观众对主要演员的刻板印象展开。
首先,在本质上沿用“聪明人”与“傻子”的戏剧冲突,在外表进行包装和更新。“聪明人”与“傻子”的戏剧冲突最早出现在古希腊戏剧中,并应用于很多文艺形式,也是电影经常采用的叙事策略。王宝的饰演者王宝强是典型的“傻根”形象,其在《天下无贼》、《人在囧途》等作品中展示了农民工的淳朴、单纯,但却常常道出人生哲理。《泰囧》在本质上仍然发挥了王宝强的这一强项,但在外表将其包装成爱发微博、爱自拍的“现代青年”。这一变动很好地产生了电影人物的陌生化,而且,内在的传统与外在的现代,能够产生巨大的反差,让人忍俊不禁。
其次,增添了矛盾冲突的层次,使主要情节更为丰满。《泰囧》的主要人物只有三个,但人物之间的冲突是多元、变化的。在商业价值冲突中,徐朗和高博的矛盾看似不可调和,但老周的授权书却明确指出,只有两个人同时签字才能生效,让这种矛盾和争执显得十分可笑。徐朗与王宝的关系也很复杂,并且一直处于变动之中,徐朗开始是利用王宝,后来是理解、同情和感谢。他们之间的较量,既是现代与传统的对立统一,又是智商与真情的冲突交融。
最后,显在的人物关系之外,还有诸多隐性关系,共同完善和丰富了叙事层次。徐朗和妻子的矛盾是显在的,他们的冷战、乃至离婚都是电影叙事的重要因素,而高博和妻子的矛盾是隐性的,与前者有相同之处,另外还因误会加剧了这种矛盾,增强了戏剧冲突和喜剧效果。
局部改动的叙事策略毕竟不是叙事创新,为《泰囧》带来稳定的“笑果”和观众,但这种叙事上的修补不能带来叙事创新,严重影响了电影的艺术生命力。观众在欣赏新鲜而似曾相识的电影时,获得的不是真正的心理震撼和感官感受,而是喜剧“惯性”引发的“伪狂欢”。这种“伪狂欢”不是艺术的狂欢,而是类型和市场的透支,注定引发某种类型的泛滥。《泰囧》之后,诸多同类型影片的应声上马,证明了这一点,也将加速终结这种类型的生命。
三、文化贫血症:《泰囧》的文化意义
我们无法指责商业片对市场的依赖和对大众的迎合,因为在文化产业的语境下电影已经成为不可小觑的产业。但是,正因为电影的影响力与日俱增,娱乐不应无边际,不能无限制地疯狂膨胀,乃至成为商业电影的唯一追求。实际上,越来越高的票房,不断增长的电影GDP,无法直接带来文化底蕴的提升。不加引导的娱乐化,可能让中国电影患上了文化贫血症。辩证地看,《泰囧》让人喜忧参半,既让人产生文化膨胀的幻觉,又让人反思文化贫血症的根源,这是电影《泰囧》的文化意义。
可喜的是,国产影片显示出可以与外国大片抗衡的实力,有一定的人文思考,明星制有望形成。第一,票房是硬道理,《泰囧》对国产电影而言,犹如一针强心剂。《泰囧》的近十三亿票房为国产电影树立了新的标杆,成功改写年度冠军3D版《泰坦尼克号》等票房纪录,国产片征服了几千万中国观众,这一事实让人振奋。况且,《泰囧》的投资仅有3000万,其经验和模式多有值得借鉴之处,有利于中国电影的长远发展。第二,娱乐之外,有人文关怀。虽然《泰囧》没能上升到很高的层面,但是展示出健康向上的心态,进行了一定的思考,发人深省。《泰囧》直面时代前沿,“囧”是一个新词,也是对当代中国人生存状态的直观素描。影片中频繁出现微博、黑客等时代感很强的事物,同时对寺庙、风景等传统事物的白描,让观众在现代与传统、社会与自然、俗世与世外等之间的转换中,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第三,本土明星显示出极大的号召力,中国电影明星制正在形成。《泰囧》中,除了范冰冰的客串之外,其实并非大牌明星,王宝强、黄渤、徐铮等都是从底层走出的演员,他们身上体现出中国独特的文化内涵,具有很强的群众基础和开发潜质。通过《泰囧》,我们有理由相信,与美国大片的生产模式相比,中国电影更适合走“中小投资+本土明星+中国名导”的发展之路。
堪忧的是,国产电影懒于突破和创新,刻意迎合恶俗趣味,编剧的瑕疵和硬伤仍然存在。第一,国产电影喜欢“走捷径”,照搬之前的“成功”经验,没有形成不断创新的长效机制。《泰囧》虽然有很高的票房,但是不能成为伟大的电影,其根本原因是缺乏创新。中国电影不能单靠娱乐或苦难赢得世界,而是要靠中华文化特色和独特品味去赢得尊重,要以俗同雅,以品牌服人。《泰囧》可以形成一个系列,可以继续创造高企的票房,但一定要不断超越自我,不断进行文化创新。第二,媚俗大众是商业片的特色,但不能超越底线,否则就成了恶俗。《泰囧》在设置人物和情节时,过于利用和迎合观众对婚外情、绿帽子等猎奇心理,将“范冰冰”视为可以消费的“福利”,在某种程度上降低了电影的品位和层次。更有《让子弹飞》、《赵氏孤儿》等,对血腥和欲望极力张扬,更显示出国产影片的单薄和空虚。第三,国产影片在“讲故事”方面,仍然不能让人信服,在逻辑和情理上不能自圆其说。《泰囧》的主要情节就存在漏洞,周先生是拥有授予权的大股东,但却一直隐身,剧中主要人物竭力寻找却一无所获,但却“神通广大”、有“先见之明”地先后留下了至关重要的口信和一封信。也许,《泰囧》想告诉观众周先生是与徐朗、高博不同的人,告诉人们还有不同的生活,但是起码要将事件的逻辑交代清楚。《泰囧》的硬伤也不少,其中两次寺庙打斗的场面极为可笑。第一次打斗发生在黑社会与徐朗等人之间,第二次打斗发生在高博及带来的泰拳高手与徐朗及王宝之间,看似机智巧妙,实则有悖情理。
《泰囧》是一次时代狂欢,不管这种狂欢是真的,还是假的,不管这种狂欢的背后是进步,还是倒退;无论是《泰囧》患上了文化贫血症,还是《泰囧》揭示了当代人的文化贫血症;都是《泰囧》的文化意义。国产电影的时代狂欢能支撑多久,我们将拭目以待。
注释:
①王一川:《上天入地难抓人——近年中小成本影片的三种美学取向及困窘》,《当代电影》2011年第11期。
②卢衍鹏:《文学研究的政治审美因素》,《社会科学》2011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