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体意识的觉醒与被压抑:刘庆邦笔下相亲少女的矛盾心理
2013-08-15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建漳州363000
⊙辛 晨[闽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福建 漳州 363000]
青春生命之美,是人生最美的阶段;而少女之美,又是青春生命中的美中之美。
——刘庆邦
作为一个从农村走出来的作家,刘庆邦写了很多富有豫中乡土风情的农村小说,其中描写待嫁少女相亲前后心理活动的小说最具特色,例如曾获鲁迅文学奖的《鞋》,以及《春天的仪式》《闺女儿》《相家》《怎么还是你》《红围巾》等,其中守明、星采、香、染、喜泉、喜如这些少女形象都流露着有别于城市女孩的细腻和纯真。
一、欲拒还迎的矜持 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少女对爱情多少都有些或深或浅的向往,仅有的对于爱情和婚姻的认知只是零零碎碎地来自于生活的各个方面。刚刚萌芽的对爱情的渴望被羞涩的少女压抑着,她们就这样怀着矛盾的心情等待相亲带来的变化。
小说《闺女儿》中描写的是一个名叫香的少女。情窦初开的她对爱情和嫁人的唯一印象来自于小时候过家家的经历。直到香的二姨来给香说媒,才打破了香内心的平静。一方面由于知之甚少,她潜意识里对相亲产生了紧张和抗拒;另一方面这个农村少女对嫁人、做新娘又有着本能的向往。有限的经验让她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去面对相亲这件事:如果对二姨和母亲百依百顺,自己显得太不矜持,不像一个姑娘家该有的样子,会被人笑话,所以要压抑自己内心对爱情的期待;可是如果表现得很排斥,又违背了自己内心深处的那份向往。于是从她知道了要去相亲,直到相亲结束,内心都在这矛盾的两面挣扎着。尤其在去相亲那一天,这种矛盾也发展到了极致:挑衣服时来回挑了好几遍才好;出门的时候,“直到母亲到外面看过又看过,告给她没人了,真的没人了,她才躲到母亲身后,一步一步跟母亲向村外走去。”①此时去相亲的香,紧张和害怕占据了内心,但那份渴望又迫不及待地想要跳出来,待嫁的少女心中的那份矛盾显露无遗。
对于羞涩的待嫁少女来说,这种无关紧要的抗拒仅仅是为了掩饰紧张和害羞,豫中地区农村的传统观念和社会习惯让她们不能大胆地表露心迹,只能压抑心中对爱情的渴望。而随着一个人生理和心理的自然发育,加上耳濡目染地受到外界关于婚姻和爱情的影响,她们的个体意识已经开始觉醒,于是她们的内心就只能在这种压抑和渴望释放之间矛盾地挣扎着。
二、故作镇定、坚守优越感 农村成长起来的少女像是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外表粗糙,内心细腻。她们大胆、泼辣,没有大家闺秀的矫揉造作,可是一旦接触了相亲这件事,却又好像突然变成了另一个人,沉睡的个体意识期待着觉醒和释放。但是农村社会传统的保守观念,让这些原本不拘小节的姑娘们都开始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生怕相亲的时候被人当作笑柄。她们明明渴望被对方关注,却又害羞地压抑着不敢表现自己,扭扭捏捏放不开。她们出于女性的矜持而故作镇定,内心却是无比紧张,相亲时还要不失时机地维护着一种少女的优越感。
在小说《闺女儿》中,到了相亲的地方之后,香的任何一个动作在她心里都变得无比凝重。她想采一朵油菜花举在眼前瞅瞅、嗅嗅,可是她不敢“,香的心里紧紧的,赶紧把头低了”,因为她觉出那个中学生已经向她走来。当中学生问她为什么没有上学时,她以为中学生嫌她上学少,没什么好谈的,便在心理上感受到了压迫,少女的优越感被打击,于是她想一走了之。但家里的大黑狗突然冒出来了,给了香赢回优越感的理由。她终于借着大黑狗得以同中学生有了继续交谈的话题,中学生对大黑狗的兴趣也使得香先前的尴尬有了出口。可惜中学生仓促地结束了交谈,香也只得悻悻而归。
另一篇小说《怎么还是你》中,少女喜泉在相亲时,也“未免有些紧张,心头跳得厉害”②。她打定了主意,要开口说话只能男方先说,这种事情上女孩子不能太主动。她不仅要在气势上占优势,也要在谈话中保持一个少女的优越感。她在聊天时故意让男方有些窘迫,在看出了男方的不自在后她好像更理直气壮一些。男方问她对这次相亲的看法时,她虽然很满意,却只是故作矜持地说要回去想想。喜泉的故作镇定没有被识破,优越感也很好地被保护了。相比于香来说,她的相亲是“胜利”的。刘庆邦对于相亲时少女一面紧张,一面又要故作镇定地维持优越感的矛盾心理描写得很细腻。一个个少女形象立体地呈现在了读者面前,在这种矛盾的表现中,小说原本简单的情节也不再显得单薄,而是变得深厚起来。
三、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相过亲之后,少女们好像都觉得自己变成了大人,成熟了很多,独立意识凸显。她们有的突然想到自己也许很快就离开家、离开父母,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由此产生了莫名的惆怅;有的则完全沉浸在对心上人的期待中,时时刻刻想着那个人,做任何事都与他有关,期待着自己独立后的婚姻生活;而那些相亲没成功的女孩,则努力掩饰着自己的失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保护少女的自尊心,个体意识转而表现为要强地独自承受打击。她们一方面不希望内心的期待或者失落被人看穿,另一方面又渴望为内心压抑的情感找到一个释放的途径。
《闺女儿》中,香在相亲之后,回到家就与往日不大一样,一味地埋头干活。她想到她将嫁做人妇,意识到了自己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应该为这个家尽一些义务。漫长的等待之后,她知道了相亲失败的结果,出于自尊心她表现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压抑着内心的苦闷。但老庆关于豆腐受难的几句话终于给了她心中压抑着的感伤一个出口“:豆腐生一次容易吗,石磨子磨,房梁上吊,下锅煮,捆绑,压石头,末了还横一刀竖一刀……”③,香听到这里,终于决定痛痛快快地为豆腐哭一回,她一面为自己受到伤害的自尊心而哭,另一面相亲让她意识到自己有一天终将离开家而独立生活,这给她带来了陌生的孤独感和未知的恐惧。
刘庆邦笔下还有一类待嫁少女,她们相亲成功后一面在内心对另一半充满期待,另一面又要拼命掩饰。短篇小说《鞋》中,守明在相亲之后收到男方家送来的东西时,当着母亲的面嘴上说不要,在母亲走后却像是捍卫宝物似的将箱子上了锁,体现了她觉醒的个体意识,希望保守自己内心的秘密,也反映着农村传统观念无形中对她内心渴望的压抑。她的心中是无比高兴的,但出于少女的矜持和世俗观念,这兴奋也只能压抑在心里。
另一篇小说《红围巾》中,喜如在相亲之后,得到的结果是被拒绝。由于约定俗成的传统观念,她只能将委屈压抑在自己心里,在想了千万遍之后终于勉强地找到一个理由:自己相亲时缺少一条红围巾。从此以后喜如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有一条红围巾,她将自己少女待嫁的情结都归结为一个红围巾,为了得到围巾而每天去干活。她每天天不亮就起床,不辞辛苦地寻找被遗漏的红薯,固执地不寻求一点帮助,因为她意识到自己应该独立了。靠着自己的双手挖红薯来换围巾,成了她自我意识进一步成熟的表现。相亲前和相亲时,少女们的内心是挣扎和矛盾的;而相亲结束后,无论结果是好是坏,她们仍然徘徊在自我意识的压抑与渴望释放之间,心事只能放在心里慢慢酝酿、成熟,这是传统给予她们的限定,也是农村少女独有的心理特征。
纵观刘庆邦笔下的这些相亲少女,她们之所以在相亲前后和相亲过程中有着如此复杂和矛盾的心理活动,从她们自身来看,首先随着青春期身体和心智的发育,对自身和异性自然而然地有着从无知到觉醒的过程;其次,在这种觉醒的对立面,农村社会的传统观念和公众舆论迫使她们压抑这种觉醒意识的释放,使她们的个体意识得不到彰显。这种压抑一部分是她们自己有意识的控制,但更多的是整个农村的社会氛围对她们潜移默化的影响所造成的,她们内心的感情在这一扬一抑之间挣扎。刘庆邦通过这些小说也从侧面表现了在当代经济大潮的冲击下,农村社会观念也在随之被动地改变,可谓以小见大。
刘庆邦曾在《短篇小说之美》中说:“坚持写短篇小说要有短篇小说精神。这种精神又分为两个方面,一是对纯粹文学的追求精神;二是对文学作品商品化的对抗精神。好的短篇小说要像纯金一样,有百分之九十九以上的含心量。”他描写的这些农村少女形象正是他对纯粹文学的追求,以及用心体会生活来进行创作的结果。他总是用一种冲淡、宽容、平和的笔调去描写这些少女,情节被放在次要位置,更多的是少女内心情绪诗意的表达。难怪他在《生长的短篇小说》中说:“我要把故事拿过来在我心里焐一焐,焐的发热,发酵,化开,化成心灵化、艺术化的东西,再写成小说。”④刘庆邦正是出于自己独特的文学追求,让他的相亲少女小说给当代文坛带来独一无二的清新气息。
①③ 刘庆邦.闺女儿[M].合肥:黄山出版社,2009:27,55.
② 刘庆邦.怎么还是你[J].小说月报,2006(5).
④ 刘庆邦.生长的短篇小说[J].北京文学,20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