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俗性与先锋性的奇妙糅合:简论苏童的《我的帝王生涯》
2013-08-15李寒梅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210097
⊙李寒梅[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南京 210097]
苏童的小说,多带有传奇的色彩,可读性占据了相当大的成分。不论是他早期的小说,如《一九三四年的逃亡》《罂粟之家》中对家族秘史的探寻,还是长篇小说《米》中穷小子最终成为富甲一方的商人的故事,或者“神话重写”系列《碧奴》中的浪漫神话,都非常注重情节的离奇和读者的观感。但苏童对可读性的过分重视,一定程度上抑制了他创作上的先锋精神。不过,在《我的帝王生涯》中,除了对古代帝王之家华丽场景的模拟之外,苏童也表达了他强烈的反传统价值观的情绪以及追求自我的价值立场。
《我的帝王生涯》讲述了少年皇子端白本是一个懵懂的皇子,却在太后皇甫夫人的操纵下成为国王,昏庸无道造成王朝覆灭,然后成为民间杂耍艺人,最终由于战乱而出家的故事。端白继承皇位是太后一手策划的结果,目的是要他听命行事,但是少年的叛逆情绪使他时时处于压抑的感觉之中。于是,他就变相发泄自己的不满,比如对太监燕郎的宠信、对酷刑的使用、对国事的荒废,等等。终于,在皇甫夫人去世后不久,国家发生了叛乱,皇位被篡夺,他成为了庶民。燕郎带着端白投靠自己的父母,却在路上被强盗抢走了银子,回到家中,只能受尽冷眼奚落,于是只好带端白离家出走。端白练起了杂技,并成为了民间杂技艺术家“走索王”,和燕郎成立了杂技团。但是战乱频仍,新王朝在奢侈糜烂中再次被推翻,而端白的杂技团成员也都死在了官兵的手中。端白最终隐逸山林,出家为僧。
在《我的帝王生涯》中,通俗性,也就是所谓的可读性,占据着相当多的成分。首先,以一个古代帝王的身份讲述故事,不仅让读者满足了窥探帝王隐私的心理,也满足了广大读者妻妾成群、权财两得的白日梦,因而极大地迎合了读者的趣味。在小说中,苏童成功地模拟了燮国帝王之家的华丽生活,不管是出征场面的宏大、衣食住行的奢侈、还是后宫妃子的可观数量等,都极大地满足了读者的窥私欲。
其次,对于酷刑的细节展示也满足了读者的窥私欲。先锋小说中,对于酷刑和血腥场面的描写本不算新鲜,无论是莫言的《红高粱》《檀香刑》,还是余华的《往事与刑罚》《现实一种》,都有对各种酷刑的展示和描写。在《我的帝王生涯》中,各种残酷的刑罚极大地冲击了读者的心理。杨夫人被活活钉死在棺材里;先王的宠妃以莫须有的罪名,被打入冷宫,仅仅因为其善弹琵琶,就被妒火中烧的孟夫人打断十个手指;爱哭的废妃们被小皇帝剜去了舌头;刺客刺杀皇帝失败后,更是被各种极端的酷刑所折磨。但是苏童赋予了酷刑以审美的意义,猢狲倒脱衣、仙人驾雾、茄刳子、披蓑衣、挂绣球等对于酷刑的诗意命名极大地缓和了其血腥的程度,从而掩盖了其本来的残酷。语言的华丽和神秘更是使读者感觉不到原本的惨烈,因而不仅能满足读者的好奇心,而且使文本具有了诗意。
第三,对女性争斗的书写。“女性之间的斗争也是苏童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主题”,“在苏童的笔下,女性之间的关系却陷入一种紧张、对立甚至是相互斗争相互迫害的境地之中”①。女子为了争夺丈夫的宠爱而互相争斗,在《妻妾成群》中就已经出现过。到了《我的帝王生涯》中,端白的妃子蕙妃更是被逼得走投无路,只好逃离宫中自谋生路。然而,不幸的是她却沦为青楼女子,贩卖端白的诗画以求能够赚取钱财。妻妾之间、妃子之间的斗争也能在很大程度上满足读者的想象,在故事上也有助于推动情节的发展。
当然,除了可读性,苏童也没有忘记先锋的探索精神。《我的帝王生涯》的先锋性,不仅表现在文本的先锋性,也表现在价值立场的先锋性。
文本的先锋性有两方面,首先是大量特殊意象的使用。在《我的帝王生涯》中,鸟的意象反复出现。飞鸟代表着自由、洒脱、无拘无束,这些不停叫着“亡,亡,亡”的飞鸟,是端白对于自由的渴望的象征。飞鸟不断地催促着王朝的灭亡,就是呼唤端白去认识自己的内心,追求自己渴望的自由。当端白成为“走索王”,走绳索时会将自己幻想为白色的飞鸟,代表着他已经寻找到真正的自由。“白色的小鬼”也是一个特殊的意象。白色的小鬼不断地出现在端白的梦里。在梦中,他“看见一群白色的小鬼在床榻四周呜呜地哭泣,他们的身形状如布制玩偶,头部酷似一些熟悉的宫人……”这些“小鬼”不仅代表了端白对自己所杀害的生命的内疚,也代表着端白和宫中的所有人都像“玩偶”一样。“玩偶”无法自由地生活,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被别人操纵。在皇宫中,所有的人都如“布制玩偶”,无力反抗,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此外,还有象征地位和权利的“黑豹皇冠”,象征死去女孩的“零落的鲜花”等意象,都对“渲染小说气氛,揭示小说主题起到了一定的作用”②。其次,小说文本的先锋性还表现在对历史的虚构。《我的帝王生涯》中,端白一干等人的形象、皇宫内奢华的生活、战争的场景等都是苏童虚构出来的。燮国朝代不清历史不明,其覆灭的经过也很难找到历史的依据,更别说富有传奇色彩的端白的一生。小说中的人物更是无法找到原型,这一切都是苏童凭着主观想象而编造出来的。“历史在此不是一种历史事实而是一种历史话语,它因来自个人叙事且由个人叙事所组成所以实质上是一种个人历史话语,虚构代替考据,体现出新历史小说作家对于个人性的认识与体验。这里历史作为一种道具而存在,……极大地扩展了文学主体创作的自由度。”③因此,在叙事方面也就具有了不同于以往写实主义的手法而具有了先锋性。
《我的帝王生涯》在其价值立场上也有先锋性。第一,对于封建王朝的控诉。封建时代地位悬殊,财富极大地被私有,权利也集中在少数人的手中,这就很容易造成诸多不公平的现象。在战乱时期,粮食短缺,人民大量死亡,只好到处流浪,朝不保夕,十分惨烈。在封建社会中,人民也逐渐养成了自己的奴性,对生命的漠视和对尊严的冷淡让人心寒,而他们也最终成为封建制度的牺牲者。小说严厉地控诉了燮国这个封建王朝。第二,对于人性的检验和对人性恶的挖掘。小说深入挖掘了人性恶的一面。当端白看着被他下令割掉的妃嫔们的舌头时,他就感觉像是在看“美味的红卤猪舌”一样,人性几乎丧失。不仅端白,燕郎对于酷刑的极端热爱也显露出其极端变态的心理。在身体遭受创伤之后,燕郎逐渐失去了自尊,以“奴”自居,对于自我意识的极端压制也导致了他心理的极度变态,从而和端白一样,通过对刑罚的使用来满足自己的变态。而曾经天真可爱的,像鸟一样的蕙妃也不得不为了生计而贩卖曾经的定情信物,变得市侩和庸俗。苏童书写了种种人性的虚伪和脆弱,人们都经受不住现实的检验而变得残忍和冷漠。
小说价值立场上的先锋性,最重要的一点,是苏童对传统价值观的背弃。小说中觉空和尚对于《论语》的推崇代表着他对传统价值的崇拜。《论语》是儒家文化的经典,在儒家文化占据统治地位的封建时代,“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可谓是所有读书人的梦想和价值标准,但是端白却将《论语》拒之于千里之外。先天的反叛心理使他对传统的价值不屑一顾,好几次看到《论语》都懒得去读。当端白过于昏庸致使王朝覆灭,他也没有过多的哀伤,更加没有愧疚悔恨之心,反而由于不再被皇帝的身份束缚而成了走绳索的杂技演员,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皇帝的身份对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当他表演杂技时,他才卸下了这个包袱,真正自由起来,成为了真正的“王”。端白抛弃了百姓,抛弃了圣贤的训诫,抛弃了先辈的期望,而一味地像个小孩子一样按照自己的意愿做事,不停地满足自己的欲望。这个本应该被万民诅咒,被天下人耻笑的“亡国奴”,却被苏童赋予了另类的色彩。苏童让他成为了打破传统价值观的先锋者,将封建王朝一步一步地推向灭亡。端白出家之后,读《论语》有时仍会感到一无所获,表明了两种不同价值体系的难以融合。苏童打破了儒家“治国平天下”的价值观念在文本中的统治地位,取而代之的是实现自我的“个人主义”价值观,因而使小说在其价值立场上具有了微弱但鲜明的先锋性。
综上所述,《我的帝王生涯》不仅具有很强的可读性,而且也在文本和价值取向上进行了先锋的探索,完成了可读性与先锋性的奇妙糅合。
①丁雯:《对主流历史叙述的颠覆——论苏童新历史主义小说的艺术特色》,《青年作家》(中外文艺版)2010年第11期。
② 黄艳:《谈谈〈我的帝王生涯〉中的意象》,《文学教育》(中)2010年第5期。
③王卫红:《面对历史的凭吊与对话——评苏童的新历史小说》,《山东师范大学学报》1997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