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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别赋》万恨声,风云易色泪飘零:江淹《别赋》赏析

2013-08-15张桂银南京师范大学南京210097

名作欣赏 2013年27期

⊙张桂银[南京师范大学, 南京 210097]

南朝江淹的《别赋》是中国古典辞赋史上的旷世名篇。它以精致奇巧的构思和酣畅动人的笔墨,汇千种别愁于一端,感人间离乱于当时,淋漓尽致地再现了离人惜别、神伤泪下的万般情状,表达了对无情际遇下生命群体的真挚同情和深切哀悯,洋溢着令人荡气回肠的悲剧美。千年之下,依旧销魂蚀骨、惊心动魄。后世以“离别”为主题的诸多吟咏,多取法于江淹的《别赋》,可见其超越时空的伟大的艺术生命力。

作者在赋中以“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开篇,其悲怆浩荡之势,如江潮滚滚,漫归崖底;其辛酸凄凉之意,又如疾风骤起,木叶纷纷。此一声慨然长叹,可谓提纲挈领,先声夺人,折心酥骨,语重千钧。后来的诗词在起调时常见这样的直抒胸臆句,像李白于《蜀道难》中的“噫吁戏,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像温庭筠在《梦江南》(其一)中的“千万恨,恨极在天涯”,皆属此例。其艺术效果就在于,能够使作者内心那种郁积已久、奔腾待发的激烈感情一泻千里、直抵人心,于开腔吟咏的瞬间即对读者产生一种无可抵挡的灵魂冲击力和征服力,使其能调动起全部的生命体验与之旷然相感,从而在相隔的时空里产生强烈的共鸣。

紧接着,作者先用“况秦吴兮绝国,复燕宋兮千里”在空间上宕开一笔,着意表现离别之人在地理上的遥遥相对、纵横难及,后用“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风兮暂起”于时间上突出时令,注重抒写其身处欣欣向荣或惨淡萧飒之自然景色中的悲痛欲绝之情,之后自然而然地引出离别的主角“,是以行子断肠,百感凄恻”,承前启后,衔接得当。

接下来,他分别选取了“风“”云“”舟“”车“”棹“”马”等与离别相关的意象,铺设了一种晦暗、沉重、凄怆、悲伤的情境。他先是从大处落墨,“风萧萧而异响,云漫漫而奇色”,写呼啸凛冽的北风灌耳而来,天上浓云翻滚,色调不明,暗示了前路的茫茫渺渺和艰险难测,衬托了即将远行的游子凄惶不定、忧愁百结的心情。其中的“萧萧”和“漫漫”两个叠音词渲染并强化了此处冷暗的天色和波动的情绪;而后,他又从细节处下笔,“舟凝滞于水滨,车逶迤于山侧,棹容与而讵前,马寒鸣而不息”,写一叶行舟弯在近岸浅水处,欲行不行,车子在山路间摇摇晃晃,马发出凄哀的嘶鸣。这里的“凝滞“”逶迤”和“容与”都表现出静止与缓慢的情态,暗衬着行客于背井离乡之际欲舍难离、柔肠百转的痛苦心情,而“寒鸣”则更是鲜明地染上了人的色彩,马声寒,人心更寒,物与人相惜相感,景与情互融互生,徐徐铺展了一幅令人动容的离人待行图。

眼下行客是“袖掩金樽、横泪沾轼”,那么家中之人呢?作者于此从对面捉笔,另换一番色调,开始写“居人”,“居人愁卧若有亡。日下壁而沉彩,月上轩而飞光。见红兰之受露,望青楸之罹霜。巡曾楹而空掩,抚锦幕以虚凉。知离梦之踯躅,意别魂之飞扬”。这些留在故园的人们,情不由己,别绪难平,只好徒抱着满怀哀愁,凭倚睡塌,整日里恍恍惚惚,若有所失,心结万千,惆怅难表。他们眼看着日影西沉,在粉墙上抹下金彩;眼看着月华初上,在窗格间流泻荧光;眼看着娇兰在冰露中忍受寒气的折磨,眼看着青树在冷霜里饱经冻日的摧伤。他们被回忆牵扯着,悲哀地走下床来,四顾寻觅。只见曾经住过的屋子,门寂静地空掩着,轻抚华丽的帘帐,手底却丝丝生凉。他们想此刻困眠中的游子一定是怀恋旧乡、一步一望,孤单的梦魂不知往何处飘扬。作者在此番脉脉含情的铺叙中,处处体现着构思的精巧。其摹人情态,可谓一句浓于一句、一层深比一层。“愁卧”句是总写居人寂寞冷清的处境“;日下”句是暗示其孤坐的时间之久、相思的情意之深;“见红兰”句是借亲人怜花惜木的心理来写其幽苦独居之下敏锐而易感的内心,一“受”一“罹”两个具有被动意味的词含而不露地表现了其极端无奈和沉痛的感情;“巡曾楹”句则是以居人四顾徘徊、触物生情的行为来表现他们陷入思念与感伤中的万般哀怨,一“空”一“虚”二字,更突出了其欲求慰藉而不得的徒劳之感;而本段以“梦“”魂”之境结尾,则深刻地体现出了居人缱绻而深、哀极似痴的惦念与牵挂。

《别赋》的首段正是以这种直抒胸臆与借景抒情相结合、行客思归与居人念远相交织的表现手法,总写世间别离之情,为全篇奠定了哀伤的主调,为后文形成了抒情的基础。接着,作者由此生发,以“别虽一绪,事乃万族”总括,酣畅淋漓又变换多致地铺写了达官贵人、豪侠剑客、从军少年、宦者羁臣、恩爱夫妻、仙人道士、痴情儿女等多组人物别离的画面,使“离愁别恨”的主题境界走向了更广阔的空间和更普遍的人生,而此中包蕴的如江海般的滔滔离恨也随之波澜到了天地尽头。

如果我们将《别赋》比作一件精美绝伦的工艺品,那么它的首段则是这件工艺品的精致缩影。作者在第一段中所运用的各类的文学手法及所体现出的丰富的艺术特色,如情景的交融、典故的化用、辞采的斑斓、句式的错落、声韵的谐美,都在后文的铺叙中纷纷再现,且技巧翻新、韵味迭出,丝毫不给人以单调、繁复之感,江淹文笔之五色绚烂,果真令人叹为观止。

首先是借景抒情、情景相生。这是贯穿于《别赋》始终的最鲜明的艺术手法,且作者惯于以乐景写哀情,故能“一倍增其哀乐”。在绘景时,江淹能敏锐地筛选出某些极为恰当的意象,令其共同组合成一种广阔深远、感人至深的意境,从而将万种离情千般别恨依依道来。如写贵族分别时,他就先以高大的名马、彩饰的雕车、悠扬的箫鼓、歌舞的美人有色有声地展开铺陈,后又以“珠与玉兮艳暮秋,罗与绮兮娇上春。惊驷马之仰秣,耸渊鱼之赤鳞”的夸张之辞加以渲染,写尽了“名门望族,簇簇而来。城下锦绣满眼、丝竹盈耳;帐中飞盏投觞、风月融融”的光艳妩媚之气象和“王孙美饰,佳人丽服,珠光绚烂,香气如熏,暮秋添色,春光多娇,宴歌四起,鱼马皆惊”的华丽盛大之场面,将别前的小聚之乐推向了极致,这样就为随之而来的悲情的抒发做足了铺垫。最后,当作者的笔锋陡然一转,以沉重而凄凉的尾音,写歌宴已罢,友人将行“,造分手而衔涕,咸寂寞而伤神”时,之前的热闹、隆重就与眼下的寂寥、空虚形成了强烈的对比,那种繁华归于狼藉、有声化入无声的惆怅和行客与嘉宾心头欲言又止、欲诉还休的悲伤遂得以写入人心。

又如写闺中少女送别远征的爱人。作者一提笔即用“辽水无极,雁山参云”两句来极言征途的遥远、漫长与浑不可测,其阴暗的色调仿佛一摊冰冷的墨汁泼在纸上。一时间那关外孤城的凄风冷月、飞沙滚石、金柝铁甲、剑血刀霜便滚滚而动,迫近睫前,令人不寒而栗,恰如其分地衬托了从军少年行将远别、生死未卜的凄凉心境。接着,作者又将镜头瞬间拉回,眼底变换成一片春来江南的灿烂晴光,闺中微风细细,陌上芳草依依“,日出天而耀景,露下地而腾文。镜朱尘之照烂,袭青气之烟”,灼灼的红日金光照眼,晶莹的露珠映出万物,微红的晨霭在阳光底下飘忽若梦,草木上蒸腾的烟气显出醉人的青色。然而,在这一片柔美的春光里,却是“攀桃李兮不忍别,送爱子兮沾罗裙”的凄惨景象。我们仿佛看见一位不胜娇弱的闺中女儿,牵衣不舍、终而止步的痛苦情状,她哀哀欲绝地攀着鲜艳的花枝,望着渐远的爱人,泪下如雨,一点点濡湿了花瓣,浸透了罗裙。眼前的春色愈美,行子的离伤愈重,而闺人的心痛愈深。作者以乐写哀,使离恨更加生动可感。

再如作者写夫妻之别与恋人之别。“春宫 此青苔色,秋帐含兹明月光;夏簟青兮昼不暮,冬 凝兮夜何长”和“春草碧色,春水渌波。……秋露如珠,秋月如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也是用或明媚温暖或凄凉幽冷的景色来展现时节的变换,以此衬托出思妇内心深沉的哀愁和绵长的相思。苔色青青,明月莹莹,水波光转,玉露皎洁,一年年光阴流转,一岁岁人颜暗换,良辰美景,却孑然独身,青春正好,却空自老去,怎能不令人黯然神伤?一番优美的白描,曲折而细腻地展现了闺中人“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的悲伤境遇,难怪后世人评其有“渊涵不尽之致”。

其次是典故的运用。作者在浓墨重彩的描写和委曲幽怨的抒情中,往往适时地插入某些精当契合的典故,这样不仅以含蓄蕴藉的笔法深化了感情,而且使整篇赋文隐约透露出一种深邃、节制、典雅、厚重的美。作者的才力学识也于此可见一斑。如作者在写贵族送别时,就以“东都饯行”和“金谷雅集”之故实,来比衬富贵之家送行场面的豪奢与壮观,更添声势,更助气象;又如在写少年从军之别时,他提笔便道“韩国赵厕,吴宫燕市”,以史上四位义薄云天的侠客聂政、豫让、专诸、荆轲的典故,来造出一股纵横天地的英雄气,慷慨悲凉、沉雄激荡,映衬了侠客钟情重义、热血热肠、心念旧恩、视死如归的大丈夫气概,以史写今,豪侠的形象便立即鲜明起来;再如作者写两组男女之别,一面是“织锦曲兮泣已尽,回文诗兮影独伤”,选择窦滔妻苏惠织回文诗相寄的典故来表现伉俪之间忠贞不移的情意和回环不尽的相思,寸心千结,曲尽柔肠;一面是“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桑中卫女,上宫陈娥”,化用《国风》里鲜艳妩媚的诗句来渲染春日的多情和少女的恋爱,烂漫喜人,一派天真。

此外,《别赋》的艺术美感还来源于其灵活多样、富丽精工的语言形式。作为六朝骈赋的代表作,《别赋》以整齐的四六句式为主,又兼有自由活泼的五、七言句,节奏时舒时缓,文气流畅自然,有一种玲珑错落之美,且能使抒情纡徐有致。如作者在写羁臣宦者之别时“,至如一赴绝国,讵相见期。视乔木兮故里,决北梁兮永辞。左右兮魂动,亲宾兮泪滋。可斑荆兮赠恨,惟樽酒兮叙悲。值秋雁兮飞日,当白露兮下时。怨复怨兮远山曲,去复去兮长河湄”,先是以四言句简洁利落地交代了去国万里,归期难计的沉痛现实,又以五、六言的“兮”字句沉郁顿挫地写出了亲朋洒泪、秋寒乍起的送别场面,最后以缠绵悠远的七言句收尾,抒写了去程的山重水复、路远山高,使行客心头无涯的憾恨如烟波般浩渺升腾,弥漫天地。

同时,《别赋》中的语言特别讲求对仗的工整和韵律的和谐。如作者写仙道之人辞别人间“,傥有华阴上士,服食还仙。术既妙而犹学,道已寂而未传。守丹灶而不顾,炼金鼎而方坚。驾鹤上汉,骖鸾腾天。暂游万里,少别千年。惟世间兮重别,谢主人兮依然”,整段潇散飞扬、一韵到底,充满了飘然欲仙之气。其中动词、名词、介词与量词等一一相对,颇有诗歌的美感。

《别赋》的语言既沿袭了前代骚体赋和汉大赋错彩镂金的风格,又体现着东汉以来抒情小赋自然清澈的气质,语辞或风流华艳,如“日出天而耀景,露下地而腾文。镜朱尘之照烂,袭青气之烟 ”,或精丽典雅,如“同琼佩之晨照,共金炉之夕香”“暂幽闺之琴瑟,晦高台之流黄”,或飞扬壮烈,如“割慈忍爱,离邦去里。沥泣共诀血相视“”驱征马而不顾,见行尘之时起“”金石震而色变,骨肉悲而心死”,或干净洗练,如“春草碧色,春水渌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秋露如珠,秋月如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都各自恰如其分地表现了离别的悲情,在内容与形式方面均带给人以丰富而直观的艺术享受。

在赋文的结尾处,作者以“是以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使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与开头的“黯然销魂”一句遥相呼应,再次概括地写出人间别离的幽怨与沉痛,使一排而下的汹涌感情于此万水归一。所谓抒情,则有回环往复之妙。之后,他择用文学家王褒、杨雄、严安、徐乐之典,表达了乱世之下离人犹多而别愁难尽之意“,讵能蓦暂离之状,写永诀之情者乎”,一声怅问,不胜哀愁,使全文结构严谨,余味悠长。

纵观江淹的一生,他自幼聪颖,却家贫丧父,不得已采薪侍母,四处流落。一度在新安王刘子鸾幕下任职,历仕宋、齐、梁三朝,早年仕途坎坷,曾因讽谏建平王刘景素举兵一事被贬为吴兴令,处闽越之地前后达三年之久,内心悒郁不平,愁怀难遣;再观江淹所处的时代,也正是中国古代史上一段漫长的动乱期,朝代更换频仍,社会动荡难安,战争连绵不断,士子和百姓都被迫流离迁徙,一朝生离,往往再会无期。因此江淹的《别赋》是个人遭际与时代阴影的双重投射,凝聚着他平生所见的万般惨相,融会着他无限沧桑的生命体验。所以,触目所见,字字泣血,声声是泪,感人肺腑,摇荡天地。

当然,还有一种说法是,江淹的《别赋》专为“娱情”而作。他在《自序》一文中曾言:“……王遂不悟,乃凭怒而黜之,为建安吴兴令。地在东南峤外,闽越之旧境也。爰有碧山丹水,珍木灵草,皆淹平生所至爱,不觉行路之远矣。山中无事,与道书为偶,乃悠然独往,或日夕忘归。放浪之际,颇著文章自娱。”亦可说通。

然而,无论江淹创作《别赋》的动机是什么,这篇名扬千古的赋作在思想意义和艺术价值上都足以横绝当时、沾溉后世。作者围绕“离别”这一主题,所展示的取材的广度与表现的深度,无疑使此文拥有了光彩照人、历久弥新的魅力。《别赋》里的那种辞绝故乡之怨、割舍所爱之悲、羁旅天涯之恨和幽幽惜别之伤,不仅是个人的,也是群体的,不仅是古典的,也是当下的,不仅是民族的,也是人类的。或可谓“以一人笔,为天下言,挥千重泪,达万世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