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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边外》的圣经原型分析

2013-08-15侯春林河南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河南开封475000

名作欣赏 2013年27期
关键词:亚伯拉罕露丝奥尼尔

⊙侯春林[河南大学文学院比较文学与比较文化研究所, 河南 开封 475000]

《天边外》是奥尼尔早期宗教思想的集中体现。奥尼尔出生于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家庭,后来他背离天主教甚至在母亲企图自杀时诅咒“上帝是一个用仇恨来回答爱心的神”①,对于上帝的怀疑与童年对天主教义的笃信虽然造成了奥尼尔宗教思想的混乱,但是他说,“我绝对相信如果我们将再有一个生命的结局的话,我们是一定会有宗教信仰的”,表达了其对于终极信仰必然存在的坚持。

原型理论的代表人物之一是荣格(C.G.Jung),他认为人类在个体无意识之外还存在集体无意识,这种集体无意识导致作为共同物种的人类初民享有类似的生活模式,并凭借原始意象表现出来,即各种“自古以来就存在的宇宙形象”②。弗莱(N.Frye)进而指出,原型是文学中可交际的意义单位,可能是“一个人物、一个意象、一种叙事定势”,也可能是“一种可从范畴较大的同类描述中抽取出来的思想”③,从而将原型理论引入文学领域。而《圣经》作为西方文学最伟大的渊源之一,具有丰富的原型资源,美国学者莱肯(L.Ryken)甚至断言∶“如果说圣经文学具有特殊的重要性,就是因为它包含了所有的文学原型模式。”④

《天边外》讲述的是这样一个故事:农庄主梅约的两个儿子安朱和罗伯特都喜欢美丽的露丝,一开始大家都以为露丝选择的是安朱,这促使敏感而虚弱的罗伯特选择出走,但是露丝真正的选择其实是罗伯特。这一消息让家庭风波骤起,并最终促使走向“天边外”的是未来农庄继承者安朱。三年以后,安朱回到农庄,发现婚后的罗伯特并不适合管理农庄,老杰姆士已在愤怒和失望中去世。露丝和罗伯特希望安朱的回归来改变农庄的颓势,“天边外”的安朱似乎成了可以憧憬的寄托。安朱并没能为这个农庄解决什么实质问题,反而让露丝流露出对选择罗伯特的动摇。五年以后,罗伯特的身体到了崩溃的边缘,加上女儿玛雅和母亲的去世,阴影笼罩着已经麻木的农庄。当安朱再次回来时,弥留的罗伯特对安朱和露丝道出了主题,那个“天边外”的梦想成了他虽无法实现但永不消逝的夙愿。

《圣经》中以实玛利的故事是《天边外》的原型。以实玛利和以撒是第一代族长亚伯拉罕的儿子。以实玛利作为长子最早接受上帝的祝福,本应成为下一任族长,但由于上帝的再次显现并指定亚伯拉罕的正妻撒拉腹中的以撒才是真正的选择,导致以实玛利的被逐和并非首选的以撒成为族长。出走的以实玛利并未销声匿迹,反而成为了伟大的阿拉伯民族的祖先,而以撒作为族长却并未成绩卓著,反而在饥荒和外族欺凌下步步退让,幸得上帝耶和华的护佑才得享太平。

以上故事轮廓表明“安朱——罗伯特”和“以实玛利——以撒”的故事具有整体的对应性。此外,在故事细节上二者更有惊人的相似性,现分述如下。

在《天边外》的故事中,杰姆逊的圣经人物原型是亚伯拉罕,上帝的原型是露丝,因为她才是真正的决定者,亚伯拉罕和杰姆逊并没有决定权。上帝一开始选择的是以实玛利,而《天边外》中众人都以为露丝喜欢的是安朱。上帝后来与以撒之母撒拉立约,并言明以撒才是对亚伯拉罕的承诺兑现,对应于《天边外》中露丝真正的选择是罗伯特。随着剧情的展开,由于露丝的选择,原本平静的家庭出现冲突,杰姆士对于安朱出走的愤怒和失望对应创世纪中亚伯拉罕对驱逐夏甲和以实玛利的忧愁以及上帝对亚伯拉罕信仰的试验,而杰姆士的早逝以及由此导致的罗伯特无人教导他治理农庄则对应于亚伯拉罕对以撒的祝福缺失,并且杰姆士去世后农庄面临的不好的年景也对应着亚伯拉罕去世后以撒领导的家族面临的饥荒。剧中露丝之母好像毫无根据地对杰姆士的谴责:“那是上帝对杰姆士的惩罚,他亵渎了、否认了上帝!”⑤也得到了合理的解释。安朱远走他乡,兄弟和爱人的双重压力已让他无法在这个家里继续停留,其实他也是被“放逐”出去的,而安朱去的东方也正是《圣经》中以实玛利最终的归宿:“他必住在众兄弟的东边。”(创世纪16:12)。

以实玛利并没有真正被上帝“驱逐”,他虽然远离家乡独自和母亲来到旷野,但并非一无所成,上帝的祝福让他开启了另外一个民族——阿拉伯民族!这个民族拥有着不同于希伯来民族的另一片“天”。《天边外》中,通过安朱的描述我们知道,安朱的“天边外”虽然是充斥着“一万股臭气”的东方,但安朱却并未完全否定,反而在那里发现了未来的方向。罗伯特虽然对安朱所描述的“天边外”失望乃至“贬低”,但并未阻拦其回去。

以上皆为“同位平行”(appositiveparallel),即古今两组人物的照应发生在相同因素之间,以规则状态出现。此外,《天边外》和《圣经》的某些章节又有“异位平行”(transposedparallel),即两组人物的照应发生在相互关联的不同因素之间,以交叉状态出现。以撒在面临饥荒时有上帝耶和华的帮助成功渡过危机,但是帮助以撒的上帝并未在其对应者露丝身上发挥同样的作用,露丝对农庄的衰败没有起到上帝对希伯来民族的作用,这也是奥尼尔复杂的上帝观的另一佐证。

“天边外”的到底是什么?安朱和罗伯特有不同的答案,有人从结尾罗伯特对安朱的谴责得出“反映了作者对待人生的消极态度”的结论,但若换个视角,从“圣经”原型批评的角度并结合奥尼尔的宗教观则能够得出新的相反的结论。

奥尼尔在叛离天主教后开始反思信仰,他虽然对于上帝怀疑但并不否认人类终极信仰的存在,其实他已经在某种意义上超越了单一宗教信仰进入到一个更高、更包容的层次。我们知道,上帝对以实玛利和以撒的两次选择直接成为阿拉伯民族和以色列民族长久冲突在宗教上的原因,阿拉伯民族只承认“夏甲之约”,认为自己的祖先以实玛利才是最初的“被选择者”。这样的宗教信仰问题很难分辨谁对谁错,奥尼尔却在《天边外》中给出了自己看法。

在《天边外》第三幕中,罗伯特得知安朱由于投机生意失利时对安朱谴责,认为他是“三个人中失败的最彻底的”,因为他“离开自己的本行有八年之久”,并且“拿最喜爱的东西来赌博,已经在邪路上走了多么远”,并下结论,他自己和露丝可以把“犯下错误的责任归到上帝身上”,而安朱只能“受到惩罚,要受受罪才能回到——”⑥。这一段话是很值得分析的。作者为什么要把原本四处漂泊的以色列民族在这里用不会移动的土地和农庄作为对应物?人类犯的错误是自己的“原罪”,又岂是可以把责任归到万能的上帝身上的?为什么安朱“失败的最彻底”?罗伯特在说“安朱受受罪才能回到——”的时候为什么又欲言又止,以一个“——”代替并说:“没有用啦,我说不出来。”⑦奥尼尔复杂的宗教观在此处得到了最淋漓尽致的展现,并对这些问题做出了回答:用土地和农庄表达了对以色列民族停止漂泊的美好希冀、把责任归于上帝表现了对上帝的怀疑,而罗伯特认为安朱“失败的最彻底”谴责恰恰体现出奥尼尔早期天主教徒的烙印,因为安朱所代表的正是以色列民族的敌人阿拉伯民族。罗伯特对安朱的谴责和失望表现了对阿拉伯和以色列两条道路的不同态度以及两种宗教冲突最终也无法调和的预见以及失望,而这确实可以让罗伯特“声音变得更弱,疲乏的叹气”了。

奥尼尔的《天边外》主题意义如果仅止于此的话确实可以被认为是“反映了作者对待人生的消极态度”,但之所以《天边外》会因为“他那体现了传统悲剧概念的剧作所具有的魅力、真挚和深沉的激情”获得诺贝尔奖说明奥尼尔并未就此“消极”。在全剧的最后,罗伯特从室内(“天边隐去,表示某种东西阻挡在个人与他的梦想之间”的象征)独自来到室外(“表现天边,象征人的愿望与梦想”的象征),并用最后的生命幸福的宣布:“我最后得到自由了——自由了!”并认为“那不是终点,而是自由的开始”,他最终“得到了旅行的权利——解放的权利——到天边外去!”这暗示着以撒所对应的罗伯特在精神层次上最终找到了归宿——“天边外”,其实他并没有失败。同时这也意味着以撒虽然没有“走出去”到“天边外”,但他所领导的希伯来民族在未来终将“走出去”,并到达那流着奶与蜜的上帝所应许的迦南地!这也是奥尼尔的伟大之处:超越宗教、超越个人的偏见,在一种终极意义的立场上对一个漂泊了几千年并有可能继续漂泊下去的古老民族送上祝福——一种他们需要的祝福——以色列民族的“天边外”!不仅如此,奥尼尔最后还借罗伯特的口发出了更有意义的期望:安朱和露丝结合。也许阿拉伯民族永远也不会与希伯来人的上帝握手言和,但这并不妨碍奥尼尔在《天边外》里所提出的两大民族和宗教能够停止纷争的期望所成就的他自身的超越与伟大!

① [美]奥尼尔:《奥尼尔文集》第四卷,郭继德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00页。

②③班澜,王晓秦∶《外国现代批评方法纵览》,花城出版社1987年版,第215页,第244页。

④[美]莱肯∶《圣经文学》,徐钟等译,春风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13页。

⑤⑥⑦ [美]奥尼尔:《天边外》,荒芜译,漓江出版社1986年版,第41页,第92—93页,第9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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