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性精神主体的危机与拯救——电影《少年派的奇幻漂流》启蒙思想透视
2013-08-15赖新芳长江大学文学院湖北荆州434000
⊙赖新芳[长江大学文学院, 湖北 荆州 434000]
作 者:赖新芳,博士,长江大学文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影像传播、新媒体。
《少年派的奇幻漂流》(Life of Pi)将生命的展开及精神的成长置于冒险之中,用奇幻的视觉景观讲述了现代个体生命的成长故事,展示了现代性生活世界中个人与时代的迷茫与探索。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派的遭遇是对现代社会主体性精神历程的诗意谱写。
西方作品中的《荷马史诗》、《鲁宾孙漂流记》都讲述了海上的生存故事。无论是奥德修斯、鲁宾逊还是派,他们都是脱离集体社会的孤独个体。这种原子式的生活状态成为一种象征性的精神叙事。在他们的生存抗争中,个体代表了一种与命运对抗的普遍理性。在现代性视野下建立起来的主体精神,同样面临对不可抗拒势力的恐惧以及对拯救的希望,只不过重新勾划了世界的秩序和轮廓。
电影用不可靠叙事手法讲了两个版本的故事。两个故事之间形成了巨大的阐释与理解空间。在符号构筑的空间中,语言和现实世界不能统一,影片对于符号与客观世界、主观认识、社会建构的关系提出奇妙的思考。派所处的极端情境显示了现代人在自我与世界的相处中无法摆脱的困惑,以及由此导致的认知危机、语言表征危机和信仰危机。
一、重返与放逐
霍克海默称荷马史诗是“欧洲文明的基本文本”①。在荷马的世界里,神话与启蒙、回归与放逐、工具与目的深深地纠缠在一起。霍克海默和阿多诺透彻地分析了《奥德赛》中启蒙被新的神话力量控制的过程。启蒙与神话的对立就在幸存下来的单个自我与变化多端的命运之间的对立中表现了出来。奥德修斯通过冒险获得了自我认同,但是也付出了代价。“通过弃绝,自我学会了征服危险,并获得了自我认同,但同时也告别了远古时代与内在自然融为一体所带来的幸福。”②
奥德修斯在摧毁特洛伊后,由于亵渎神明为自己招来诅咒,在广阔的大海上饱受苦难。他的历险动机来源于“归返”③,自我捍卫,重返家乡,守护财产和妻子。奥德修斯从特洛伊返伊卡塔的远行,体现了自我的发展历程。“面对自然力,自我的身体永远都显得软弱无力,而只有通过神话,自我才能在自我意识中树立起来。就这样,史前史的世界被世俗化了,变成了必须通过自我来度量的空间。”④人从上帝的神话中出走,独自面对诡谲的海涛,完全凭借自己的选择和判断确定方位,把握航向。
派一家四口及大大小小的动物之所以会来到海上,是因为要离开故土,从东方奔赴西方寻找更好的生活。哥伦布的旅程发现了印度,而他们是要离开印度。东方国度按照西方文明的形式向现代和进步的方向前进。东方与西方彼此之间的想象与发现形成一个循环结构。人离开自己的故土,意味着一种精神的漂泊与放逐。当派的父母亲人被海难吞噬生命之后,派几乎丧失了所有的社会关系,成为一个孤寂的个体。在孤绝的环境中,人对自我本质追问以及自我确认变成一场持久的战争。在神秘的自然界可能带来的严酷冲击下,人无法从上帝和诸神那里获得生存的依据,也无法从亲情友情爱情处得到慰藉。此刻,只剩下生命本身的绝对力量。正是这种强大的生命意志,使自我得以在大海的狂涛和致命的颠簸中不被毁灭,让生命得以持存。对于现代人来说,没有一个可以归返的原始起点,只有出发后无法预料的开放性未来。从抽象意义上说,人本身自在地是一个人,但是只有在锤炼和激荡的精神历险中,才能够自为地成为一个人。
第一个故事讲述的是史前史。在神话中只有优胜劣汰的生存法则,不存在契约。现代文明人类社会的正常运转需要完整的法律体系和道德规范。当残杀发生在动物之间时,人们不会谴责鬣狗咬死斑马,老虎咬死鬣狗的行为。
第二个故事是现实主义的。当这些动物被置换为不同性格的人物时,生存战斗就变成了可怕的谋杀。一旦关系移置到人与人之间的时候,秩序和习俗就成为基本的行为规范和准则。基于契约结集而成的现代社会建立在成员独立的权力基础之上。道德力量在科学理性面前“只不过是中性的冲动行为和模式”⑤,当这种力量跟生存意志和解的时候,就转变为非道德的力量。
二、符号再现危机
符号是用来撒谎的工具,越成熟的语言系统越容易设置障眼法。奥德修斯在对付巨人库克洛普斯的时候采用的符号就具备了双重诡辩特征。他告诉巨人自己的名字叫“无人”,然后用计谋将烧红的橄榄木刺中巨人的眼睛,巨人痛苦的叫喊惊动了附近的同伴,同伴询问巨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回答说:“朋友们,无人用阴谋,不是用暴力,杀害我。”⑥在这里可以看到同样的能指符号意味着不同的事物,乌岱斯(Udeis)这个名称既包含着英雄的涵义,又可以指称无人的意思。符号的物质形式将奥德修斯的名字(Odusseus)与涵义分裂开了。因此波吕斐摩斯在回答“无人”时,符号的诡计掩盖了事实,奥德修斯得以逃脱惩罚。
人们借助符号抵抗时间与遗忘,以期保留对过去的真实记忆。卷轴和影像似乎能够让历史上的事件得以保存和流传。然而符号的再现系统实际是一个创造文本和生成意义的过程。电影原著作者扬·马特尔深谙此道:“叙述某件事情——用语言来叙述,无论是英语还是日语——难道不已经是某种创造了吗?看这个世界难道不已经是某种创造了吗?”⑦少年派Piscine Molitor Patel的名字本意是法国最清澈的游泳池,然后被同学老师称为“小便”。符号本身并不确定意义,名字所代表的意义是由社会关系中的各种意指建构出来的。“意义取决于符号与概念间由信码所确定的关系。”⑧少年派通过多次重复、制造新闻事件等方法,终于在师生的观念当中赋予了符号新的意蕴。人们会用自己的生活经验创造、阐释、共享符号,意义的生产既是意指实践,也是在置入意义。科学家借助π这个符号表达宇宙的不可穷尽,同时也为主人公提供了意义的避难所。
在影片中,Thirsty符号出现过两次。一次是派到教堂中偷圣水,牧师拿出一杯水说,you must be thirsty。另一次,派在讲述老虎的名字时,说老虎在河边喝水被猎人救起,被人称为thirsty,后来文字记录者把老虎与猎人的名字写反了,老虎于是被称为Richard Parker。
在符号的相互指涉与隐喻之中,派与老虎,即二而一,即一而二。在符号的拯救中,他把自己曾经的恶隐喻为一只凶猛的食肉动物,正如他把自己的名字从“小便”转换为“π”一样。符号的更换随之带来的是意义的全面更新。符号像一个符咒,召唤集结相应的善与恶、对与错、好与坏。
历史所保留的是人们愿意记录、愿意接受的部分。记录者和接受者的主观选择赋予历史不同的样貌。语言是我们最后的救命索,但是记录符号的载体常常会遗失、零落、错乱,以至于对于历史的追溯只能依据吉光片羽,在依稀的碎片中拼凑出想象的版图。
故事呈现了用科学方法打捞历史的悖谬。“一般意义上的科学与自然和人类的关系,就像特殊意义上的保险公司与活命和死亡的关系一样。究竟谁死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意外事故和公司责任之间的关系。”⑨在影片的最后,日本保险公司的人在病房中调查沉船事件的缘由。派对他们讲述亲人遇难,自己艰难求生的遭遇,但是记录者只希望了解船是怎么沉的。理性思维的方式试图用普遍性的符号网住生活之流,却遗失了水珠的丰富和亮泽。保险公司可以依据准确的计算筹划补偿经济损失,却无法修复特殊个体的完整性。
借助语言,人们并不能如实地理解这个世界所发生的一切,也无法发现生存的意义,从而建立有意义而又有秩序的生活。
三、理性的界限
发现新大陆、文艺复兴以及宗教改革构成了西方社会现代与中世界的界限,构成了“时代分水岭”⑩。康德认为启蒙的含义就是“人类从强加于自己的不成熟状态中成长起来,当一个人在没有其他的指导之下不能运用自己的理解力时,他就是不成熟的”⑪。
从某种意义上,派的父亲代表着理性,派的母亲代表着感性。他的父亲由于现代医学治好了自己的腿疾,从而改变了自己的价值观。他强调运用自己的理性去衡量一切事物。理性为世界立法,同时也需要自我证明。然而这种工具理性并非无往而不胜。父亲在综合考虑各方面因素之后决定举家迁往加拿大,在加拿大有一个美好的生活图景向一家人招手,但是理性无法将偶然的因素计算进去。希望之旅演变为灾难之行,这一点是理性无法掌控的。理性无法把握个体的命运,同时在面对外在世界时也有其界限。
这种唯物主义式的理性精神在求生的方式上为派提供了经验和指导。首先玛玛吉的游泳训练使派具备了基本的海上生存技能。其次,救生船上配备的食物、水以及求生手册至关重要。影片肯定了求生手册事项指示的巨大作用,同时也对求生手册不无揶揄。派在驯虎的过程中,按照第一步、第二步的方法训练,每当老虎晕船的时候就吹口哨,从而让老虎对口哨声产生恐惧的条件反射。然而,这个经典的巴甫洛夫实验终究失败了。求生手册上继续写道:“就当前面什么也没说。”
现代社会借助于科学技术的方法获得了对外部世界的知识,然而这种知识体系最终获得了绝对的地位。手段再一次转换为目的。“知识既构成了他的同一性,也可以使他生存下去,知识既从各种各样的经验中,也从背叛和拯救中获得了自己的内容,而且,这个有知识的幸存者也在最大限度上遭受了死亡的威胁,使他在延续生命的过程中变得更加强壮、更加坚定。”⑫
人类的成熟除了逐步完善知识体系建构,还表现为精神力量和内心世界的丰富,能够独自承担自己的命运。启蒙提供了反对世代承袭的传统权威,给予个体以行动动机,获得主体性的人可以借助自己的思考洞察世界,作出评价,选择人生,也就是说人获得了充分的自由,精神从本质上获得了自在。
当人成为主体之后,对外在世界加以主宰和操控,用主体来折射自然,外在世界被处理为人类的镜像。这种对象化的处理方式与史前超自然物的形式如出一辙。在神话中,精神和神灵都是人们自身畏惧自然现象的镜像。因而许多神话人物都具有一种共同特征,即被还原为人类主体。“启蒙对一切个体进行教育,从而使尚未开化的整体获得自由,并作为统治力量支配万物,进行作用于人的存在和意识。”⑬主体中心论者为人所诟病最多的就是支配自然界的对象化形式。
在电影中,父亲有一句告诫:人永远不能跟动物做朋友,你从它的眼睛里看到的只是自己的影子。现代社会的人类将野生动物与笼子的关系比喻为自由与牢笼。
老虎走进丛林的那一刻,观众和派一样,以为它至少会回头,至少应该懂得感恩,懂得不舍。导演结结实实地否定了这个视野期待,老虎根本没有回头,直接走进丛林。云在青天水在瓶,各安其位,各守其职,这本来就是自然界最好的状态。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只有人,才会认为某些跟自己打过交道的东西属于自己。让万物回归万物,天下太平。这也许是东方式哲学对于人与自然观更为理想的表达。自然不仅仅是人类的对象,人的心灵也不能纯粹进行对象化处理。人生和自我都不是用来战胜的,而是用来相处的。
四、牺牲与信仰
影片中有句经典的对白“人生就是不断的放下,但最遗憾的是我们来不及好好告别”,在网上广为流传。这段描述适合于许多情境:自己的初恋,家人,自己内心那些纠缠甚深的情绪。在人生的进程中,这些人这些事不知道怎样、何时真正走掉。离别的那个时刻怎么也想不起来,转身时的背影也许不过是内心的一种诗意勾勒罢了,或许痛切缅怀、或许不曾看见、或许不愿想起。
透过情绪体验的更深层次,从启蒙思想角度理解的放下实际上代表着失去,或者说牺牲。为了给人类赎罪,上帝让耶稣受难。牺牲早期是一种与神祇之间的象征性交换行为,人祭祀神灵,让神灵服从于人类的目的。在以人为祭祀的活动中,死亡被合理化,赋予脆弱个体以神圣的价值而取缔他的生存权利。祭祀在全面的自我否定中使生命的意义得到了崇高的升华。
奥德修斯在返程的途中失去了自己的同伴,甚至失去了自我的完整性。“奥德修斯从未占有一切;他总是要等待和忍耐,总是要不断地放弃。”⑭奥德修斯一行人在返程的途中,必须弃绝各种诱惑,其中包括塞壬的歌声。过往行人聆听塞壬的优美歌声之后,就永远不可能返回家园,“她们坐在绿茵间,周围是腐烂的尸体的大堆骨骸,还有风干萎缩的人皮”⑮。塞壬居住的岛屿以及她们美好的歌声都会让人想起过去人与自然融为一体的幸福时光。人不必为了在通往自由的途中贬低自身对自然的渴望。奥德修斯的办法是让同伴将自己捆绑起来以逃避这种强烈的诱惑,在压抑内在自然的过程中把握外在自然,形成自我认同。在霍克海默看来,“启蒙的永恒标志是对客观化的外在自然和遭到压抑的内在自然的统治”⑯。
电影首先描述了现代社会宗教图景瓦解的境遇。这种瓦解既不是像尼采那样高呼上帝死了,也不是像马克思·韦伯说的去魅解神秘化的方式,也没用世俗文化取代彼岸场景。派所代表的不是启蒙运动所提倡的宗教主张:认为神的世界是由人主观设定的。派的情况是相信所有的宗教,当然这里又存在悖论,同时相信不同的宗教就等于什么也不信。在信息社会之前,人们生活在唯一的文化空间中,不用选择自己的文化方式和生存依据。在现代社会中取消空间意味着信息的自由交换以及各种文化和信仰精神的融汇。对派来说,不是文明的冲突,但是也没有达成文明的融合,他只是无法在众多之中选择一种。选择在需要完整理解的基础之上作出判断,而信仰是无法进行对象化的领域,人凭借自己的经验和认知手段无法穷尽形而上的领域,只能依靠体验。伦理是超验的。维特根斯坦认为“不可说的东西我们必须保持沉默”⑰。于是信仰成为有很多房间的房子,疆界划分变得模糊。在取消了社会性的特殊环境中,信仰成为个体内心的力量。
影片中的孤岛意象在叙事结构中被网友解读为梦幻、食人。在我看来,孤岛可以理解为精神上的怀疑状态。无神论者将科学之外对世界的解释划归非理性,而不可知论者在怀疑的孤岛上停滞不前,“选择怀疑作为生活哲学就像选择静止作为交通方式”⑱。
派的岛屿生活使人想起林栖的婆罗门。印度的婆罗门一生有四个时期:梵行、家住、林栖、遁世。林栖和遁世都代表着弃绝社会,使自我完全脱离社会环境,独自隐修。派在岛屿上不必面对生存物质匮乏,但他最终选择了离开。止于一点代表着另一种死亡。真正迷失方向的航行不是看不到地平线,而是停止冒险,取消前行。一个将自己封闭在孤岛上的人跟一只没有人开启的漂流瓶一样,不被他人知晓,正如从来没有存在过。事实不在场,或者说彼此遗忘在意义领域就是无效的。
人要担当的不是生,也不是死,而是在生死这幕剧中的恶。善恶的价值尺度只有基于社会空间中才会体现出来。这无涉信仰,也无关上帝,而是对世道人情的深刻体验。派怀揣着善良、美好、天真来到这个世间,几乎不加选择地相信所有的神灵。在无法自主的际遇中,被抛入各种惊心动魄的骇浪,在波诡云谲之中,内心会在善恶之间痛苦地挣扎、对峙、撕扯,内心的老虎不时露出狰狞的凶光。
对于人性中的不完美,《圣经》把它理解为原罪,上帝爱世人,派了他的儿子降临尘世,并让他来承当人类的罪。这种承当并非是还赎的那种替代,而是并肩站在一起的温暖与陪伴。荀子把它称为人性本恶。在佛家看来,性具善恶,但非善非恶。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伺养老虎,残暴、贪婪就会滋长;唤醒天使,善良、纯真就会占上风。人最痛苦的不是死亡,也不是伤痛,而是深深地洞察到自己的缺陷,自己的不完满,自己内心那些无法洗去的罪与恶。
当少年派成为成年派,看见自己内心的罪与恶之后,如何担当这种邪恶,就成为牵系一生的战栗。这里存在着一个悖论:在求生的过程中,人为了保存生命,调动了内心最原始的兽性,渡过那些艰难的时刻。如果没有这种本能般对生命的守护与渴望,人早已葬身鱼腹。但是保存下来的生命,却要不断为自己的兽性忏悔、赎罪。人性的高贵在于除了生存之外,会仰望星空,用另一种尺度衡量自己的举措。
①④⑤ [德]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47、47、94页。
②⑩⑯ [德]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曹卫东译,译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112、5、114页。
③⑥⑮ [古希腊]荷马:《荷马史诗·奥德塞》,王焕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97、166、221页。
⑦⑱ [加拿大]扬·马特尔:《少年Pi的奇幻漂流》,姚媛译,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329页。
⑧ [英]斯图亚特·霍尔编:《表征:文化表象与意指实践》,徐亮、陆兴华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27页。
⑨⑫⑬⑭ [德]霍克海默、阿多诺:《启蒙辩证法:哲学断片》,渠敬东、曹卫东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94、48、33、57页。
⑪ Kant.An Answer to the Question:What is Enlightenment?[A].ed.By James Schmidt,California: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6:58.
⑰ [奥]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贺绍甲译,商务印书馆2009年版,第10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