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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后期北美华文文学故园书写中的冲突与困惑

2013-08-15内蒙古民族大学成人教育学院内蒙古通辽028000

名作欣赏 2013年6期
关键词:故国故园移民

⊙杨 青[内蒙古民族大学成人教育学院, 内蒙古 通辽 028000]

作 者:杨 青,文学硕士,内蒙古民族大学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故园书写是移民文学中常见的文学主题,是身处另一种文化氛围中对过去的记忆和想象。无论是早期的留学生作家还是当代的新移民作家,都不能回避对故国往事的记忆与书写。20世纪五六十年代台湾留学生作家群由于特殊的历史境遇和心态造成了他们共有的、悲情的叙述视角,“城市本身一点也没有悲伤或愉悦的本质。事实上是由于我们把个人的经验与城市联系起来,才使它成为心情的象征”①。故国也是一样,正是这些回忆或想象才使得故国有了以往所不具有的色彩。在想象中,“故国”一词也因此变得“虚化”起来,逐渐指向了作家心灵与精神的一种依托。对故园历史的回顾既体现了他们对中国人身份的坚守,也有一种客观的对历史的深刻反省姿态。

一、“去与留”的困惑

相对新移民作家而言,台湾留学生作家对于故国的记忆和书写多是一种“回不去了”的感慨。聂华苓在《台湾轶事》的序言中写到:“我小说里各种各色的人物全是从大陆流落到台湾的小市民。他们全是失掉根的人,他们全患思乡‘病’;他们全渴望有一天回老家。我就生活在他们之中。我写那些小说的时候,和他们一样想‘家’,一样空虚,一样绝望——这辈子回不去啦!怎么活下去呢!”②《爱国奖券》《昭君怨》《寂寞》等小说充满了这样一种悲情。

《台北人》中的多篇小说中都流露出这样一种叹息。旧日的繁华、显赫,今日的破败、潦倒,给人以故国不堪回首的伤逝之感,也展示了人在历史大变动之下的脆弱和无奈。像《游园惊梦》中的钱夫人,过去的青春、荣耀都已失落,只能依靠回忆度日,而故乡,是永远也回不去了。《岁除》中的赖鸣升与《梁父吟》中的王孟养都曾是早年参加过战争的英雄,可是最终也流落到了台北,在寂寞孤独中度过自己的晚年。他们最大的心愿都是落叶归根,把自己的尸骨埋在家乡。然而他们的希望却无比渺茫。这些被称做“台北人”的大陆人,生为望乡人,死为望乡鬼。

这种“回不去了”的慨叹同样也体现在白先勇的另一部小说集《纽约客》中。《芝加哥之死》中的吴汉魂,《谪仙记》中的李彤之所以会选择自沉于湖底,很大原因也是因为“家”的丧失,吴汉魂临走前母亲对他叮嘱“一定要回来”,母亲去世时忙于求学的他没能回去,当初他放弃一切,来美国求学,只是他到了美国之后才发现,他来到异国的一切努力,换取的可能仅仅是一种向往的破灭。而这几年中,他也失去了最重要的人——母亲和心爱的女友。李彤的父母乘坐的逃往台湾的轮船失事,使李彤陷入了痛苦的深渊。双亲的去世也象征着“家”的失去。这些变故剪断了他们和“家”之间的纽带,那个自己曾经魂牵梦萦的地方再也“回不去”了。同时,对自己曾积极追求的美国文化也产生幻灭感,在面对生存困境时,他们通常产生对生活意义的追问。死亡,使他们从困境中走出,对他们来说,与其说是一种逃避,不如说是一种升华;与其说是一种解脱,毋宁说是一种拯救。

聂华苓的《桑青与桃红》中同样也弥漫着这样的基调。无论桑青还是桃红,她的一生都在漂泊、逃亡。当她被美国递解出境时,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桑青的经历隐喻着一代海外中国人的命运,而桃红的无处可归则指向现代人的普遍境遇。“游荡,意味着放逐、无家可归……更使人成了永远回不了‘家’的漂泊者。”③

大陆新移民作家笔下从没有这种“回不去了”的感伤,倒是有一种“何时回去”的迷茫。《丛林下的冰河》的“我”连大学毕业证都等不及拿就跑到了美国。至于自己为何而来,连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想“找找看”,经历了种种,最终预感到巴斯克伦这个古怪的印度人在美国挣扎求生的日子似乎就是“我”的前途。也开始明白他的那句“找到的就已经不是你要找的了”④的真正含义。“我”感到的“虚与空”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说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轻”和“虚空”都是一种失却精神和文化依托的结果。查建英的另一篇小说《芝加哥重逢》中,主人公终于在美国站稳了脚跟,面对在芝加哥重逢的老朋友感慨道:“为了生存,为了获得和发展,你有意地、主动地和被动地变化,把你自己和这片土地、这个文化的距离缩短、再缩短。然后终于有一天夜里,你醒过来,自己对这个变化也吃惊了,于是在月光里你会扪心自问:‘我还应该在这里待下去么?’”⑤於梨华曾经说过,“为什么出来与为什么回去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迷惑”⑥。这似乎已经不是一个时代的迷惑,而是所有远离故土的留学生的迷惑,他们注定要在“去与留”之间徘徊。

二、“怀乡”与“望乡”

五六十年代的台湾留学生作家关于故国的悲情叙述源自他们双重放逐经历下的“历史弃儿”心态。这一代人普遍受到传统文化的深入影响,念念不忘的是中华文化,是家国观念和民族意识。这使得他们即使成为了所在国的公民后仍然维持“旅居”的心态。《又见棕榈,又见棕榈》中的牟天磊就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代表。在他的潜意识里还存在一种“中原心态”,认为美国人只会物质享受,没有精神生活,没有艺术细胞,没有文化底蕴等等。在他的眼中美国是个自私的、冷漠的,缺少温情的社会,因而是不可沟通,不能“同流合污”的。十年来,他拒绝了与美国社会、美国人沟通,退守在一个狭小的中国天地里,坚守着一道中国传统文化的防守线,抵御着一切外部文化可能的渗透。他在地下室里反复聆听着古曲《苏武牧羊》,这只古老的曲子一次次把他带回遥远的故乡,带回母亲身旁。显然,作者把主人公的留美生活与苏武的流放生活相比较。在白先勇的多篇作品中也表现与於梨华相似的文化体验。如《芝加哥之死》《安乐乡一日》等等,主人公在情感和心理上背负着永远卸不下来的文化重担,他们无法,也没有可能融入异国的社会。他们叙述中的故园,也并非真实的故园,而是“想象”中的故园。

台北是最熟的——真正熟悉的,你知道,我在这里上学长大的——可是,我不认为台北是我的家,桂林也不是——都不是。也许你不明白,在美国我想家想得厉害。那不是一个具体的‘家’,一个房子,一个地方,或任何地方——而是这些地方,所有关于中国的记忆的总和,很难解释的。可是我想得厉害。⑦

正是这种“记忆的总和”,这种对故土文化的眷恋,形成了深埋在“集体无意识”里的故园情节。文化的记忆也成为“异乡人”与祖国割不断的血肉联系。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家国同构”,五六十年代的台湾留学生作家拥有深厚的传统文化修养,也集中了中国传统文人的精神特征。当他们以一种传统的“家国一体”的观念去关照异域的留学生生活,必然导致悲情的叙述视角。对故土家园的叙述,承载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梦想与精神,把具有五千年文明的故国融于此,也“想象性的再现”了故园。也许是历史记忆过于沉重,反而使他们对传统文化格外珍惜,在传统面前情感异常脆弱和保守,失去了应有的反思能力。与其说是怀恋,不如说是对昔日家园的一种无望的坚守。

到了八九十年代,这批从台湾走出的作家,他们的现实和记忆似乎不得不分裂为两个世界。在现实中,他们也许接受了西方的价值观念,而在他们的记忆深处,恰如刘绍铭所言,仍存在种种文化上的“心魔”,无法拔除,也难以逾越。李欧梵在一次对谈中说:“我发现西方学界里的有些人,都像我这样。我碰到一位南美的,他一半在美国教书,一半在自己的国家里写小说。将来有可能大家都会这样。要我回大陆待久啊,我不干;老在美国也没什么意思。也就是说,扮演不同的角色。我以前是英文写作,现在要多用中文……而每个字、每个句子的背后都有文化资源的东西。”⑧

新移民作家大都是在“文革”中成长起来的,作为“中国文化青黄不接的地段上发育出来的绿豆芽”⑨,他们的知识结构是在文革后靠乘“末班车”迅速搭建起来的。和中国传统文化距离的疏远也导致他们在精神上没有过多的束缚,能以一种自觉的心态去迎接新文化的挑战,他们对于传统文化的态度不再是紧抓不放,而是表现出一种更为理性的精神。对故土家园的书写也告别了悲情叙述,有了世界性的文化视野。

严力在他的小说《我在散文的形式里》有一段关于“家”的描述。他说自己在上海住了十几年,在北京住了二十几年,在纽约也是十年以上,三个地方都是他的“家”。他在一次“酒醉”中,如此介绍他的“家”:

走到大约第六街的时候就是华盛顿广场,从华盛顿广场往左拐,我家就可以看见了,我家的后面就是淮海中路,离国泰电影院不远……从国泰电影院往北就是锦江饭店和花园饭店,再往右拐就是伟大的长安街、复兴医院……⑩

作者以意识的流动,穿连起三个不同地点的“家”,而他是理所应当的“主人”,并且可以从三个不同角度观看街上的风景。这种自信和坦然是台湾留学生作家所不具备的。严力认为20世纪末的知识分子,无论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都应该具有多重“家”的胸怀。严力追求的不是站在封闭的民族文化圈内看景致,而是以“世界公民”的姿态俯瞰世界景观。这些人物身上,实际已经重新建立了一种新的“文化认同”——在文化渗透日趋深入、全球经济一体化的今天,他们拥有了“世界公民”的身份,从某种程度上讲,正是这种新的“文化身份”观的建立,使90年代后期的新移民文学有了一种跨民族、跨文化的视野。

这一代的作家没有前辈人的精神负担和情感责任,他们也开始走出传统文化中对自己的孤芳自赏和对异国文化盲目排斥的怪圈,主动寻求一种新世纪带有世界感的“中国”和“中国人”特质。文化从来就是多元的,没有一种文化可以从根本上排斥另外一种文化而独立存在。只有中国文化与世界文化接轨的前提下,华人作家对故土家园的回望和书写才更有意义。

北美华文文学,历经了一百五十余载,逐渐成熟起来。从这些作品中我们也可以了解到华人移民极为特殊的心路历程。“中国”或“中国文化”对北美大陆的很多中国人来说是他们在异邦生存的主要精神财富。对远离故国的人来说,他们只能从文字中经营他们的故国之梦,在文字中寻找安慰,寻找心灵的寄托,这几乎是所有海外作家从事汉语写作的最初目的。母语也成了他们抒发情感的一种渠道。汉语写作不能为他们带来经济效益,更不会因此改善他们在异域的拮据状况,但是方块字的出现却是对他们心灵的莫大安慰。从早期移民刻在天使岛监狱上的诗词到新移民作家在异域奋力打拼的故事。北美华文文学从开始的“花果飘零”,发展到后来的“落地生根”“枝繁叶茂”。在海外,几乎所有的华人作家,其创作的冲动首先就是源自生命移植的文化撞击。正如严歌苓所说:“侥幸我有这样远离故土的机会,像一个生命的移植——将自己连根拔起,再往一片新土上栽植,而在扎根新土之前,这个生命的全部根须是裸露的,像是裸露着的全部神经,因此我自然是惊人地敏感。伤痛也好,慰藉也好,都在这种敏感中夸张了,都在夸张中形成强烈的形象和故事。于是便出来一个又一个小说。”⑪正是这种“生命的移植”带来了北美华文文学的繁荣。作家笔下的北美故事不再是一张张痛苦的思乡的脸庞、一个个孤独的失落的背影,而是能以个人身份积极融入美国主流社会,既不强调自身的本土性也不刻意表现民族性,超越种族文化界限,以普遍的人性为表现目的,努力追求个人价值的全面实现的精神。通过对作家创作主题的变迁的分析我们也可以看到不同时期移民的文化选择和价值立场的变化,看到他们与祖国、与定居国之间关系的调整。历经一百五十余载,华人移民完成了从“此地是他乡”到“日久他乡是故乡”的心态转变。

① [德]弗洛姆:《梦的精神分析》,叶颂寿译,光明日报出版社1988年5月版,第6页。

② 聂华苓:《台湾轶事》,北京出版社1980年3月版,第1页。

③ 蔡益怀:《想象香港的方法》,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6月版,第127页。

④⑨ 查建英:《丛林下的冰河》,《留美故事》,花山文艺出版社2003年5月版,第149页,第119页。

⑤ 查建英:《芝加哥重逢》,《丛林下的冰河》,时代文艺出版社1995年8月版,第283页。

⑥ 白舒荣:《二十世纪中国著名女作家传——於梨华》,http://www.sinonsr.com/news_lszj.asp?newsid=3664。

⑦ 白先勇:《蓦然回首》,台湾尔雅出版社1983年版,第26页。

⑧ 李欧梵:《徘徊在现代与后现代之间》,上海三联书店2000年3月版,第165页。

⑩ 转引自高小刚:《乡愁以外——北美华人写作中的故国想象》,2006年4月版,第174页。

⑪ 转引自陈瑞琳:《“移植”的奇葩——从严歌苓的创作看海外新移民文学的特质》,《横看成岭侧成峰——北美新移民文学散论》,成都时代出版社2006年6月版,第3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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