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低调的奢华
2013-08-15山东张艳梅
/ 山东_张艳梅
多年以前,在北方校园读书,城市安静,天地旷远。莫名其妙喜欢海派,那种南方之南的繁华近乎稠密,仿佛一种植物根系日夜纠缠。对上海滩的颇多好奇,大抵来自喧哗的异地想象。黄金荣、杜月笙的野史,周润发、赵雅芝的恩怨,李欧梵、夏志清的学问,当然,还有张爱玲与胡兰成的此恨绵绵。30年代京海之争,40年代沪港传奇,各具无限风光。以至于硕博做的都是海派。等到中年渐近,方觉最能触动内心的,还是乡土,人生中求新求变之念顿减,怀旧如隐约白发缓缓爬上岁月鬓边。都市,光怪陆离,风华绝代;乡土,温厚朴拙,沧桑沉静。长夜无眠,郁郁现实与离离乡愁默立左右,人云心安是归处,奈何,从未有心安时。
王安忆反感有人拿她和张爱玲说事,这就像当年张爱玲不喜有人拿冰心说事一样。倒是冰心、林徽因关于太太客厅及山西陈醋的掌故,如今依然常常被人提起。自然不能由此得出,才女无缘相悦成知己,只能月下独饮成三人之论,倒是从中可以见出各自性情。王安忆,从《雨,沙沙沙》清新温润,到《小鲍庄》古朴沉宁,从“三恋”惊世骇俗,到《长恨歌》旖旎惆怅,从《启蒙时代》思想历练,到《天香》顾绣传奇,这个当代海派文学掌门人,心底念念不忘的,终究还是恒常人世。《小鲍庄》算是王安忆在当代文学史上第一个惊艳亮相,《长恨歌》则是她紧锣密鼓的一次华丽转身。读王安忆,如读红楼,总须慢下心思,遥望远方,一唱三叹。纵然细致绵密到无懈可击,也是晴天落雨,自有其壮阔和清澈。正如当初胡兰成说爱玲,你就是那正大仙容。如今抽丝剥茧,跳过半个世纪,王安忆骨子里有些什么?有人说她蕙质兰心,有人说她如珠似玉。张爱玲是才情卓异引众人颠倒,大半生寂寞到灰茫。王安忆是静观世事沧桑巨变,一个人藉写作获得安宁。何谓尘世因缘,皆因心自慈悲,有人懂得。这两位才女,彼此之间,相隔多远?谈到张爱玲,王安忆说:张爱玲的人生观是走在了两个极端之上,一头是现时现刻中的具体可感,另一头则是人生奈何的虚无。(《世俗的张爱玲》)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多些大时代的宏念,少了小市民的沉溺。所以就算厌弃那市声喧哗的庸俗,也多半是暗暗叹息: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中国文化流光溢彩,及至那些油彩剥落,总有太多残破不堪的历史和现实,让人悚然一惊。王安忆之中国叙事有纪实,有虚构,有想象。乡村大地的文化告别,也算是历史的苍凉手势;市民生活的烟尘滚滚,同样裹挟着病态中国的前世今生。她耐心讲述一个女人的命运,细心描绘一座城市的传奇,背后是冷静钩沉的中国形象。小人物的大舞台,敞开公共意识空间,大时代的小断面,展开中国社会结构复杂肌理。写大历史,写小细节,特别庸常的俗世里,王安忆有种英雄气。不是大义凛然地对抗生活,是对世间万事万物,有着眼光犀利和思考自觉。混沌初开,五味杂陈,表面看充满戏剧感,历史和时代底子上透着凉意,从未被柴米油盐的表象淹没,反倒自动生长成生活骨骼里的荒诞。那个大世界,纵然看似堆锦叠绣环佩齐鸣,如影随形的,是溃败和朽腐的感伤。
上海街头众声喧哗
《众声喧哗》作为中篇,并不算太长,是王安忆2012年新作,这一年最有味道的长篇小说是金宇澄《繁花》。相当正宗的海派风。同为海上浮世绘,金宇澄的沪腔沪调韵味饱满,更生活化;王安忆则多了沧桑感,絮絮自语里不乏顿悟和禅境。小说推进缓慢,较之大都市美轮美奂,纽扣店无疑显得色调暗淡,那些毛茸茸的日光,照不到岁月深处,即令去那不远处的七浦路,也恍若洞中一日世上千年。似乎王安忆试图以一种不变的力量,来对抗外面世界的变;以一种禅定寂静来对抗市声喧哗;以一种笨拙的意会来对抗流畅的谎言。提及上海,王安忆说:“上海这城市在有一点上和小说特别相投,那就是世俗性。因为它俗,也是民主的另一面,消除等级差别,难免沉渣泛起。”(《上海和小说》)这话说得颇有意趣,海派市民小说,尤其讲究的是过日子的家长里短,世故人情,正经写起来,泥沙俱下,其中自然掺杂听壁角的窥探之念,这恐怕就是她深心拒斥的了。
老洋房主人欧伯伯,沉默寡言,却洞察世事,妻子去世,儿女成家立业,日子寂静得落针可闻,开一间小小的纽扣店,不为糊口,只为光阴踏实。这个人物很有意思,作为城市的观察者,他深居简出,却并不落后于时代,他安然端坐,城市风景如幻灯,在他眼前来回放映。深受妈妈、姐姐宠爱的年轻保安“囡囡”,高大英俊,却有些口吃,生活无甚忧虑,只是心思无所依凭,在欧伯伯小店,寻到莫名的归宿感。这个人物同样新旧杂糅,作为大都市社会各阶层的多余人,只因语速跟不上时代,就此被淘汰出成功人士群体,他也乐得转型为城市的观察者,只不过,较之欧伯伯人生世事的理性透彻,他显然懵懂幼稚。性情倒是不急不躁,与欧伯伯相伴的光阴里,生命触感如烈日树影,转来转去,总算有个安稳,世间热闹,他的软弱里自有一份清凉。这也是他能读懂数纽扣的玄机,在根底上,这个年轻人不谙世事那一面,反让他有了踏实生活的淡然。老少两个人的微妙冲突,是囡囡被同事拖入赌博陷阱,欠了赌债,囡囡借钱,欧伯伯不借。卖衣服的女子六叶,自称是来自东北的满族格格。精明能干,伶牙俐齿,为生计分毫计较,在欧伯伯小店暂时落脚。六叶是外来者,对于这个城市,对于纽扣店,她都缺少理直气壮,但她自有其精明和乐观,让自己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并且以满嘴时尚新词,表达自己对这个时代的热爱。为了写批发服装那段,王安忆在夏日去了七浦路,她把拥挤、喧嚣、蒸腾各种感受写到了小说里。没有传奇,即使六叶脚踏三轮车,风驰电掣突破交警防线,穿梭于人声鼎沸的批发市场,游刃有余地在大上海兜售她的生意经,也没有什么传奇性可言,这就是一个为生活奔波,热爱生活,却又不断被生活打击的普通女子。唯有那个作为自我推销的格格名头,洋溢着天真的浪漫。后来突生变故,纽扣店的笃定从容不再。小说结尾,两个人找到失踪的六叶,却迟迟不肯上前去,一个怕六叶男人,一个怕误会是来要账。这大概算是温暖的善意。
历史深处独自静寂
阿娘纽扣店,不是世外桃源,不是临时家庭,隐约的亲情里有着精打细算。三个人,一个属于过去的光阴,一个属于崭新的时代,一个介于二者之间,三人本不搭调,却在小小纽扣店构成一种微妙平衡。欧伯伯身上有着更斑驳的生活烙印,抑或这个人物隐喻的就是杂色的历史,沉默中对世事自有评判。六叶充满市场活力和激情,这个人物身上,蕴藏着中国三十年来高速向前的某种动力。囡囡是个中性色调的人,没有多少进取心,因为成长环境影响,先天性情里有着收敛那一面,也就不会自甘堕落下去,很像中国文化源流。欧伯伯和囡囡的午后光阴,充满禅意的静默。细腻的生活表象里,有很多看不到,却又隐隐流动的东西,那种清寂与躁动胶着的趣味,仿佛被大都市热闹遗忘的角落,却又是这个城市充满内在张力的血肉。一个人的世界是寂静,两个人的光阴是寂静。六叶不愿意数纽扣,也不去想欧伯伯数纽扣有着怎样的用意。她过的完全是俗世日子,那些属于他人的漫长而无聊的时光里的禅机,从未进入她的视野。欧伯伯在纽扣里,看到世间万象,也清楚自己一生。这个时代,声势浩大,而又贫瘠窘迫。广阔到方寸之外,都是另一个世界;当然,王安忆也还有另外一层用意,微小到每一粒纽扣,都是一种人生。喧哗众生有新上海中的旧人,也有旧时代中的新人。王安忆对中国社会结构、现实路径的认知,枝枝蔓蔓的理性里多少含着反讽。她不去追踪大上海的飞速向前,新气象,她了然,却不能吸引她。普通人的生活和命运,让她不能释怀。那种隐约的历史追问和现实质疑,不尖锐,却自有一份宏阔的纵深感。《骄傲的皮匠》也写外乡人,和六叶一样,这些外乡人在这个国际大都市,艰难生存,一心要融入其中,小说也有底层关怀,却不会剑拔弩张。《启蒙时代》获奖,王安忆坦言:它十分胆怯地想与你们讨论,生活应该是怎么样的——我以为,这就是艺术的本义,是它不能混淆于现实的特质。无论形式上多么相近,时代又像一个大搅拌桶一样,将同和不同的物质大加搅拌,但这是永远不会调和的特质,是小说的救赎。
王德威说,一直要到《天香》,王安忆似乎才写出了她的心灵史。对她而言,“心灵”无他,就是思考她所谓藉虚构“创造世界的方法”。也有人说这招以实打虚的功夫,王安忆并未精纯。其实还是一个物质与精神、实存与虚无的关系问题,王安忆要处理的是上海经验,外来者介入,改变了上海这座城市的气质。纽扣店,七浦路,哪个更接近上海神髓?服装批发市场的火热场面,喧哗躁动的世态人心,和这个孤芳自赏的国际金融大都市,在气质上,相去多远?王安忆说,“在上海充满了来自外乡、年轻和充满活力的人,大部分上海人已经不在中心城区,你在市中心听到的讲上海话的人,有一些是边缘的上海人。这也象征着,这座城市在更新着它的阶层。”一条街的喧哗里,人性人情,既精明通透,又混沌圆融。推门可见人生若戏,光阴流转,岁月如常。庸常得琐碎的日子,喧闹到寂寥的光阴,酷热里连影子也黏腻,清冷处繁花都凋成尘埃。唯有数纽扣的寸寸禅念,让人在无限困顿的世界里,第一次距生之神明如此切近。数米,数纽扣,都是一种“内心生活”。世道变幻莫测,那些恒常不变的东西,才是王安忆想要抓在手心,慢慢展开的吧。与其说王安忆在批判那些旧人物的故步自封,莫如说她在抗拒那热闹到喧哗的红尘物欲。
到目前为止,我还是喜欢《启蒙时代》,虽然作品自问世就争议不断。非为其小说艺术如何,皆因“文革”叙事。王安忆之历史反思,有着女性敏感,她不曾因循哪一种思想体系,也未尝刻意忽略自己与历史之间的障碍,父兄那一代人经历过的一切,她宽容注目,心中暗生惆怅,痛感藏得妥帖。王安忆在短篇小说《蚌埠》开头写:“我们从来不会追究我们所生活的地方的历史。我们追究历史的地方,总是那些与我们无关的,比如旅游地,或者某一处偶然的途经之地。现实的生活占据了我们的注意力,历史显得虚无缥缈,它走不进我们的视线,它是供给闲适的身在事外的心情去追问的。”日常性的东西终究来得更为安稳,她毫无困难地看出某些真相,然后内心生出一个很大的欲望,要在生活秩序里梳理历史脉络,在历史大时空里,审视如此黏腻的生活本相。历史自身的病态,她亦是不会轻易原谅。对革命,王安忆并无太大热情,她说在上海,一切革命,一切认认真真的东西最后都变成了街头时尚,这个城市没有超越性的东西,任何理想的、激情的、哲学的东西,最后都变成了时尚。这是上海这个城市的特色,而不是革命本身的问题。不过,这并不意味着她就此向现实妥协。
从反思文学,知青文学,寻根文学,新女性文学,新历史主义,新市民文学,以至新世纪的底层写作,王安忆捕捉时代心跳,身影晃动其中。日常生活叙事,女性视角,现实政治,几种立场缠绕,宏大历史,琐细市井,国族想象,几种图景交叠,看得出她高远的叙事意图。40年代的张爱玲,90年代的王安忆,半个世纪,十里洋场,沪上风烟,转眼换了多少主人。作为都市和市民画像高手,王安忆别有怀抱。她心思与笔墨至繁至密,意境和意念至简至疏。繁复得热切,简约得凛冽。王德威说她,又见海派传人,佳篇不断,偶有失手之作。也算中肯。市民灯影里并无本雅明所言的革命密谋,却各自敞开另一空间。上海于她,显然不仅仅是与个人生活缠绕在一起的现实,那些城市的幽灵,隐伏在历史深处,暗夜里苍凉静寂得揪心。向上的大潮流里,总有一些东西慢慢向下跌坠,泛着俗世的烟火气息。这就是王安忆的文字世界。
回想自己年少时,因为爱上文学,常茶饭不思,一卷在手,看他人笔下乾坤,腕底春秋,也算是陆机所言精鹜八极、心游万仞了。年岁渐长,对文字的喜爱依旧,而身边的自然万物,逐渐显露出更其亲近之处,每见一朵花开,常无端生出欢喜心,甚至就此原谅了时光倥偬无情,世间种种凉薄。也理解了兰德那句“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抑或,生命总是自动接近其所向往的方向。宫二说,习武的三重境界是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想来,写作亦然。读书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