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不堪,叹息月明——李后主词境简释
2013-08-15张兆勇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淮北235000
⊙张兆勇[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安徽 淮北 235000]
作 者:张兆勇,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一、李后主词的内容与境界
冯沅君《中国诗史》对其有一句经典评价,其云:“李煜的一生,可以说是一场豪华凄凉的梦,同时也可以说是首哀感顽艳的诗。”①
该书精辟地把他的词(四十首)分成三个时期:
(1)从少年到964大周后期,此时其词风格华艳温馨,流溢着富贵梦幻气。
(2)964—975(太祖开宝八年北迁)作为阶下囚,多写人生无常幻灭之慨独处沉默无奈的感受,风格黯淡萧索,多期寄词以求解脱,以平复自己荒芜之情绪。
(3)975—987(太宗太平兴国八年北迁)后主在汴京,其实他对北宋尚有侥幸的心理,然现实的残酷程度超出了他的心理期待及承受能力,使他的词一变而为凄婉哀绝。值得注意的是后主在晚年所表现在词境里虽云绝望但亦有理想境界,只是这个理想境界不是凭着理性的力量筑成,与其说是现实压迫下所产生的心灵幻觉,毋宁说是词人欲借以超脱现实所创造的艺术幻想,然而由于这个幻想没有理性作铺垫,因而是模糊的、稍纵即逝的,它的筑成又反过来加痛苦。特别需要指出的是,所谓理想境界幻象主要是指李后主词中反复出现的以月为主景的春的画卷:
(1)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明月中。《虞美人》
(2)凭栏半日独无言,依旧竹声新月似当年。《虞美人》
(4)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望江南》
(5)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蝶恋花》
有时是以月为主景的秋的画卷,但较以春情为主景的图景少些,如:(1)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虞美人》
(2)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乌夜啼》
(3)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笛在月明楼。《望江梅》
(5)金锁已深埋,壮气蒿莱,晚凉天净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浪淘沙》
(6)月寒秋竹冷,风切夜窗声。《三台令》
从上面列举看,后主惯用“月”作为自己的心灵幻象,只是春月显得零乱些,秋月显得凄清些。
李后主词的这一特点与贝多芬音乐的境界有可比之处:②
(1)情感精神都是由现实的苦难而结成,均植根于现实苦难。
(2)作品里都在不断创造理想环境,而又把自己的解脱寄托于这个理想的幻境,对贝多芬来说一刻不追求创造就没有贝多芬,贝多芬的欢愉就在于追求的本身抑或就在于剖析痛苦之本身,李后主虽没有贝多芬追求的勇气,但他的理想境界毕竟也由压迫而产生。上面是他们的相同之处,他们的不同更耐人寻味。
(3)贝多芬的音乐诞生在德国古典哲学的氛围之中。从斯宾诺莎以来的欧洲大陆理性主义,尤其是康德哲学大厦中的对宇宙秩序赞叹的营养和从“道德律”的角度所开发的人的主体性精神,共同形成了贝多芬音乐中庄严肃穆的理性(包含对人生尊严、人格自由、人生苦难的体验等)。
而李后主的词境却诞生在新旧文化大裂变的空白地段上(汉唐文化与宋元文化),他所面对的是没经洗礼的人的本然,加之他自身有一颗审美的心灵,因而他能将其笔直触人的灵性血肉,可以说他词中的理想幻境仅仅是由人的本然灵性筑成,而毕竟由于缺乏理性故缺乏真正有说服力的超越。
(4)李后主词凄美,情感的色调尚有女性化的印记,贝多芬则是崇高的英雄的男性的。
一位日本音乐史家云:“贝多芬往往把目光投向生活的彼岸,他的慢板似在一种冥想的气氛中使人感到一种淡淡的理想,他经常创作的赋格又显得一种高雅超脱的意境,而自我忏悔式的喧叙调则有悲壮意味。”③
毫无疑问,这种构思和格调,特别是自我忏悔的喧叙也占据着李后主词的大部分抒情空间,可以说他的理想和幻灭之感几乎是同时从此充溢着感伤的喧叙中涌出,从而使中唐以来的感伤情绪发挥到极致,李后主虽有自我忏悔情结,但一切均在茫然与慌乱中。王国维之所以谓李后主有基督精神,在于他并没有看到李后主的历史性实质,而只是王国维自己借词寄予的期望。
二、李后主词的真与深(价值分析)
王国维欣赏李后主词主要有以下两点:(1)情感的真挚促迫、悲切。(2)抒发情感方式的任真。
推其原因可能是因为这两点符合静安先生境界说内含,符合“真”与“深”兼备之标准,亦即“所见者真,所知者深”的标准。
所谓任真是静安留给李后主的专有名词,其内涵就是指抒情自然,不假雕饰,一任心灵世界(性灵)和情感的自然流露。
而关于这一点,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早于他即云:“李后主词如生马驹,不受控捉,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以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也。”④
介存斋这里即是将李后主与飞卿、韦庄比较并指出李后主的特点在情感的本色裸露与抒情方式自然等特征。
静安认为真的基础上还要拓展它的深度,才能真正显示情感的真挚与悲切的力度。在笔者看来,李后主词之深及产生的原因也不难体会,由皇帝、国君到南冠之客、阶下囚这样的经历只需稍加捕捉整理就足以表现人世悲凉、荒诞、短促多变等人世永恒困惑与经常要思考的主题,而李后主的过人处并非止于此。
《人间词话》108条云:“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李后主之词其所谓以血书者,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感,后主则俨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也。”⑤
这里所谓“大小”应即是指境界,依照静安看法,李后主与徽宗的不同在于一个只是自道其身世,一个则能由自己的身世之感升华开去体验一个悲剧时代对整整一代人心灵世界的震撼,亦即是从个人有限之遭际过渡到对人生普遍之悲剧命运的理解,这样就深刻了,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李后主喜欢把这些感受筑在暮春或仲秋,筑在催人感发的背景上,因此更增添了发人生宇宙之思的艺术感染力。
故此《人间词话》云:“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金荃》,《浣花》能有此种气象耶。”⑥
王国维这里所谓“变伶工之词为士大夫之词”,我理解就是李后主词中初步表现出对“人的尊严”“人的理性”的再思考,尽管是朦胧或萌芽的。换句话说,李后主词超越了词仅作为娱宾遣兴逐管弦助妖娆的工具,而显示出其特殊的意义,这就使得李后主词有《花间集》所没有的气象。
但我们必须指出的是李后主词中关于人生的感慨,虽深却不是刻意主动追寻思索的结果,抑或是他不愿承认更不愿去接受的,而是那样一个悲剧时代强加与他的感情的,他的思索也由于此种被动而不深入彻底,也就是说李后主词对苦难的兴致尽管从周边升华到对普通人性人情的自觉意识,但对之积极探讨,李后主做得并不够。
王静安亦看到这一点,他曾经将冯正中与李后主比较云:“冯正中词虽不失为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中后主皆来逮其精诣。”⑦
我们说王静安这里是从探讨人生这一词的逐渐明朗化的主题使命角度来指出词的逻辑发展,并从此思路找出李后主的弱点以及冯正中的过李后主之处的,只可惜静安没展开。
三、关于士大夫词审美特征的审识
什么是士大夫词呢?质言之就是指一首词中是否包含有词作者对人生问题的思考并从中展示士大夫的情怀,若再继续讨论,笔者认为还可以从三种情况看过去:
(1)此思考是被动的,还是积极主动的自觉意识。
(2)此思考所及的深度与所包孕的历史感。
(3)思考所结成的理性内容及所涵容的思维力度。
关于第一种情况,似乎可用《人间词话》中的一段议论概括,其云:“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界;‘众里寻他千百度,回头蓦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界。”⑧
王国维这里所及即是士大夫对人生思考由不自觉转为自觉,由被动转为主动,且愈加激情感慨、义无反顾,最终使吾人从因天人隔绝而孤独,因孤独而独立苍茫,到终于实现天人沟通的全过程。⑨
从这里我们先看考查的第一点应在于:第一要看词人执著的程度,第二要看境界展开的程度。
关于第二、第三种情况,王国维认为一首好词其标准在于是否能得到“风人深致”,而所谓“风人深致”者,依旧是其词“所见者真,所知者深”。若追究起来还可以有三层,略之如下一般来说,一个悲剧时代或一个催人奋发、欣欣向荣的时代均能引发对人生的思考,如果能将人生中的种种感怀根植于时代之上体现着时代精神,就达到所谓“真”了,并且这也触及静安所讲的深,是“深”的第一层,是我们要考查的第二种情况。
在我们看来不仅如此,士大夫们还往往将从对社会变化感怀中产生的种种意识上升到宇宙之中,与自然宇宙进行交流对话,站在宇宙的高度,并借鉴自然宇宙的英华来把握人生的价值与意义,特别是能够以理化情,结成理性的成果,让我们从中感受到文明的进程,此应是我们考查的第三种情况,我们将其视为静安所谓“深”的第二层。
德国当代有一个社会学家曼海姆曾对知识分子下过比较精湛的定义,他说:“知识分子乃是这样一群人,其特殊任务是为其存在的社会提供关于世界的解释。”⑩并且他说他们乃是一群在社会中较一般人更善于使用象征形式,并且禀赋哲学思考和科学认识能力,用来诠释属于一定时空内的宇宙、人生和社会制度等,曼海姆还认为这种象征多半是文化学意义的象征。
从曼海姆的观点我们认为在众多的文化象征符号之中,艺术无疑是最具魅力和最包孕丰富的符号,知识分子提供关于世界的思考只有诉诸艺术符号才能真正成为社会的底蕴和精神。
用曼海姆的观点我们来反观一下从晚唐五代到宋词,从乐工之词向士大夫之词的过渡,实际上也有两个环节:即一方面,思考人生的维度与力度在不断地扩展、增强;另一方面,词这种新的艺术符号在不断地走向成熟,从而促进士大夫在娱宾遣兴、纵情时光中从容实现对人生的把玩。
以上可以说是所知者深的第三层。只可惜静安未必清晰此第三层,此是他的局限。
现在我们先用上面“深”的三层概括一下南唐词,比较一下李后主词在南唐词中的地位。
我们说,中、后主对人生问题的思考均不是主动的,更不是自觉的,而是因压迫而凭心灵力量铸成的,虽然到冯正中有了些变化,思考的方式开始主动起来。
从某种意义上说,南唐君臣词均高度浓缩着现实的苦难,并载录着因苦难引发的种种人生感怀,但他们均没有达成与自然宇宙相互交流的对话机制。虽然有“无言独上西楼”、“独立小楼”、“与韶光共憔悴”的时候,虽然有“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时候,但依旧是“思量一心憔悴其心,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如是而已。
尽管冯正中词中这一思考要深刻自觉一些,但总的格局是这样的。
我们说宋词成熟则在于北宋的士大夫们在南唐君臣的基础上,不仅利用词展开了对人生问题探讨的自觉、深入,而且更熟练地运用词这种艺术符号作为思维与探寻的载体,从而使词这种符号与情感相互内在表现为领一代风骚的艺术形式,即词以其细腻灵活多变从容等创造性特征,使士大夫的理性精神在词的语言载体中真正具有李泽厚先生所谓的自由直观(以美启真)、自由意志(以美储善)和自由感受(审美快乐)。当然走到这一步还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如果说李后主初步实现了从伶官词向士大夫词的跨越,那么士大夫词自身还要迁变,还要实现向文人词的新跨越。
① 陆侃如、冯沅君:《中国诗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603页。
② 此处可参阅罗曼·罗兰著,傅雷译:《贝多芬传》,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0年版。
④ 《词话丛编》,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1633页。
⑤⑥⑦⑧ 《人间词话新注》,齐鲁书社1981年版,第94页,第93页,第10页,第5页。
⑨ 此处可参阅张兆勇《苏轼和陶诗与北宋文人词》中的论述,安徽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
⑩ 请参阅《卡尔·曼海姆精粹》,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