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现代小说的历史进程及区域文化特征
2013-08-15河北崔志远
/ 河北_崔志远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河北现代小说的萌生与发展
燕赵新小说萌生于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浪潮中。被鲁迅称为“中国最杰出的抒情诗人”的冯至可说是河北新小说萌生期的丰碑,冯至以诗名世,但他早期也写了一些小说。《蝉与晚祷》写自己内心的孤独,孤独中有对亲人的想念和愉快的回忆,渐渐地进入到米勒《晚祷》的诗画一样的境界;《仲尼之将丧》写孔子将丧时的孤独失望、对死亡的预感,尤其是事业未竟的遗憾;写于1942年的中篇小说《伍子胥》把古代一个复仇故事转变为哲学的思考,用诗人的浪漫描绘了人类崇高的心灵。此外,顾随短篇小说《失踪》描写了女校教员内心隐藏着杀妻的罪恶以及对异性的变态心理,裴文中的短篇小说《戎马声中》客观再现了战乱中的人们对亲人的挂念以及对战争的怨愤和焦虑。总的看,“五四”启蒙新潮时期的小说创作尚不成阵容,也缺乏蜚声全国的重要作品。
“七七”事变后,河北同全国一样进入了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战争焕发着燕赵儿女的“慷慨悲歌”精神,也使文学的发展出现新的风貌。此间崛起了一批小说家,如田涛、老向、邵子南、王林、俞林、孙犁、康濯、秦兆阳等,共同表现着“救亡图存”的时代主题。20世纪30年代同老舍齐名的老向创作了长篇《庶务日记》和短篇《秃油锤》,前者描写国民党政府官场腐败,后者表现农民由苦难走上革命。二者的鲜明对照也反映出黑暗的现实。田涛出版短篇小说集《荒》《灾魂》《西归》《牛的故事》《希望》等,创作了长篇《潮》《沃土》,中篇《流亡图》《地层》等。代表作《荒》通过两只小雀、古柳、苇塘、被陷害的女尸、七十岁老娘等荒凉意象和场景,昭示了日寇的野蛮、残暴及战争给河北大地带来的灾难。王林创作了长篇《腹地》和短篇《十八匹战马》《五月之夜》等,《腹地》以“五一大扫荡”为主要历史事件,描绘了冀中人民浴血战斗的壮烈图景。邵子南的短篇《李勇大摆地雷阵》写出了抗日英雄李勇大摆地雷阵的英雄传奇,俞林的短篇《老赵下乡》讲述一位解放区干部老赵下乡检查土改工作,深入工作的故事。
孙犁的出现,标志着燕赵新小说走向成熟。孙犁此期创作了精美的短篇《荷花淀》《芦花荡》《采蒲台》《嘱咐》《邢兰》《光荣》,以及中篇《村歌》等。《荷花淀》不仅是孙犁的代表作,而且成为公认的现代文学经典。这些作品着重于挖掘农民的灵魂美和人情美,艺术上追求诗的抒情性和风俗化描写,带有浪漫主义的气息。孙犁的这种风格不仅在20世纪50年代引领出一个荷花淀流派,同时还滋养着一代代中国作家。
与孙犁一起走向成熟的还有康濯、秦兆阳等。康濯的短篇《我的两家房东》用限制性叙事视角,把一对初恋中的农村青年快乐羞涩的心理状态写得活灵活现。尽管写的是儿女琐事,却可看到新的思想意识和道德观念怎样深入到农村的家庭生活。与孙犁的浪漫和抒情相比,康濯更喜用平实的笔调,通过人物平凡的语言和行动表现人物细腻的内心世界;文笔细致而不烦琐,平淡而不呆板,具有朴素清新的风格。此外,秦兆阳的短篇《老头刘满囤》通过富有喜剧性的情节,表现土地改革给农村带来的新生活新气象。
来自延安,本来要去东北解放区的丁玲,因为内战骤起而滞留河北近三年,在此期间她创作了著名的长篇《太阳照在桑干河上》,小说描写张家口地区桑干河畔一个村庄暖水屯的土改斗争。作家笔下的阶级斗争不是概念化的,而是保持着生活本身复杂的“原生态”:恶霸地主钱文贵,其兄钱文富是地道贫农,儿子钱义是八路军战士,女婿张正典是村治安委员,侄女黑妮是村农会主任程仁的恋人;同是地主,李子俊、侯殿魁、江世荣、钱文贵不仅对土改态度不同,而且彼此间明争暗斗;同是贫农和干部,对土改也表现出各自的复杂心态,从而形成微妙的关系。无疑,《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成为表现土改的最优秀的长篇。
解放区的小说创作,为新中国河北文学的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
河北现代小说的成熟与挫折
建国初期,燕赵新小说强项是描写革命历史斗争和农村生活,反映革命历史题材的作品有:短篇小说《山地回忆》(孙犁)、《吴召儿》(孙犁)、《好大娘》(刘真)、《我和小荣》(刘真)等,中长篇小说《风云初记》(孙犁)、《平原烈火》(徐光耀)、《苇塘纪事》(杨沫)、《老桑树下的故事》(方纪)、《战斗在滹沱河上》(李英儒)等。描写农村新貌的作品,首推谷峪的《新事新办》和《强扭的瓜不甜》以及翟树雷的《亲家婆儿》等。反映农业合作化的占了大多数,短篇有《青枝绿叶》(刘绍棠)、《大青骡子》(刘绍棠)、《春种秋收》(康濯)、《水乡散记》(韩映山)、《喜鹊登枝》(浩然)等,中长篇有《铁木前传》(孙犁)、《水向东流》(李满天)、《沧石路畔》(张庆田)等。
这些草创时期的作品却不无精品。孙犁的《铁木前传》描写铁匠与木匠两位亲家在互助合作中情感的微妙变化。它至今脍炙人口的原因,并非那场合作化运动,而是作家以刻骨铭心的生活体验揭示出的超越时代的世事沧桑和人生真谛:由于经济和地位的变化而引起的友谊和爱情失落的悲剧,以及对真正的人情美和人性美的呼唤。而刘绍棠的《青枝绿叶》极具荷花淀风韵,张同吾评论道:“他把自己的政治热情和革命责任感倾注在对人物的思想美、情操美的讴歌中。这样,他的田园牧歌,实质是情深意切的思乡曲,是赞美生活的抒情诗。”此作被叶圣陶选进高中二年级语文课本,而当时的刘绍棠却是十六岁的高一学生。
1956年“双百”方针提出后,河北文坛出现了新气象,一些作品大胆揭露现实生活的矛盾,如短篇《爬在旗杆上的人》(耿简)、《田野落霞》(刘绍棠)以及中篇《水滴石穿》(康濯)等。但在“反右”中又因此而得咎。
此期最重要的文学现象是荷花淀文学流派的形成。这是以孙犁为首,在京、津、保一带形成的一个文学流派。孙犁的一系列作品形成洋溢着自然美和人性美的俊逸风格,吸引了一批文学青年。他以《天津日报》的文艺副刊为阵地,精心培养新人。不久便涌现出刘绍棠、从维熙、房树民、韩映山等优秀青年作者,刘绍棠的《青枝绿叶》《摆渡口》《大青骡子》,从维熙的《夜过枣园》《故乡散记》《七月雨》,韩映山的《鸭子》《作画》《瓜园》,房树民的《一天夜里》《花花轿子》等,颇得孙犁神韵。到上世纪50年代中期,围绕孙犁形成了一个文学流派。其共同风格是讲究“美”和“情”,“美”者,即以理想精神和浪漫情怀弘扬生活中的真善美,竭力创造一种优美的境界;“情”者,即着意表现现实生活中的伦理情趣,描绘人性美和人情美的闪光。冯健男概括为“诗情画意之美”。80年代初,人们名之为“荷花淀派”。不幸的是,“反右”中刘、从被打成右派,孙犁停笔十年,房不再写小说,流派很快解体。对此流派有人认为是“草色遥看近却无”,孙犁则认为“这个所谓流派,至少在目前尚未形成”。但学界基本认可它是当代文学史上曾经存在的流派。
从20世纪50年代后期到60年代初,燕赵新小说创作出现了第一个创作高潮。首先应提及的是“红旗谱群落”的出现。它包括:梁斌的《红旗谱》《播火记》,李英儒《野火春风斗古城》,刘流《烈火金刚》,冯志《敌后武工队》,雪克《战斗的青春》,徐光耀《小兵张嘎》,刘真《长长的流水》《英雄的乐章》,王林《站起来的人们》,长正《夜奔盘山》等。最为成功的是《红旗谱》,它通过朱严两家三代人的命运浓缩了近百年来中国人民的革命历史;从广阔的现实背景和纵深的历史背景上塑造朱老忠形象,使之成为当代文学史上不可多得的典型;艺术表现以传统手法为主,并吸收西方文学的营养,追求地方特色,采用农民口语,具有浑厚豪放的民族风格。这一切形成一种“红旗谱精神”。这种精神不仅是时代精神的体现,而且是古老的燕赵文化性格的传承。“红旗谱群落”是一种颇为奇特的文学现象:生于河北或曾经战斗在河北的作家,于50至60年代之交不约而同地描写河北的抗日战争和革命斗争,写出如此多的成功作品,于革命历史题材的写作呈现出雄视全国之势。“红旗谱群落”的作家大都生在保定,影响所及,形成前仆后继的保定作家群。如果说梁斌、孙犁等算第一代,第二代则为韩映山、申跃中、周渺、赵新、崔砚君等,第三代为铁凝、陈冲、邢卓、郭湛芳、薛勇、韩冬、谈歌、阿宁、谷办华、石新茂等。三代作家形成的强大阵容,不仅影响着河北文坛,而且为全国瞩目。
其次,反映新生活的小说也有着较大的发展。其中,表现农村生活的小说仍占较大分量。可分两类,一类是表现新的生活风貌,如短篇《一盏抗旱灯下》(申跃中)、《社长的头发》(申跃中)、《尾台戏》(张峻)、《搭桥篇》(张峻)、《合婚台》(潮清)、《日常生活》(韩映山),长篇《东方红》(康濯)等。这类作品大多为青年作者之作,具有浓郁的时代气息和生活情趣。但明显带有那个时代的痕迹。康濯可谓比较成熟的作家,对“左”的思潮有着自觉的抵制,他于60年代初发表的《试论近年间的短篇小说》显示出理论家纠正“左”的思潮影响的胆识与见解。然而,他1963年出版的《东方红》却明显带有强化阶级斗争的痕迹,尽管作家也不乏自己的艺术追求。另一类作品出现在60年代初文艺政策调整时期,对“左”的思潮显示出犀利的批判精神。如《“老坚决”外传》(张庆田)、《对手》(张庆田)、《力原》(李满天)等。其中,《“老坚决”外传》影响最大。不过,这些作品不久便受到不公正的批判。表现工业题材的作家虽然不多,但是万国儒于1958年崛起,到1964年便出版《风雪之夜》《龙飞凤舞》《欢乐的离别》三个短篇集。其中,《欢乐的离别》在全国产生了影响。
“十七年”的河北文坛,从作家队伍看,老作家精心引领,青年作家茁壮成长,加之天津划归河北,其蓬勃壮大之势,令人欣喜。从作品看,一是出现众多鸿篇巨制,标志着我省当代文学创作走向成熟;二是出现众多蜚声全国文坛的精品,《红旗谱》及众多的革命历史长篇、以孙犁为首的荷花淀派小说等,均在全国文坛一领风骚。从艺术形象看,塑造了至今传为口碑的典型,如朱老忠、严志和、张嘎、杨晓冬、许凤等,在群众中已经生活了五十余年。这一时期的问题也是很明显的,“反右”、大跃进以及60年代的强化阶级斗争,影响所及,一个很有前途的流派——荷花淀派销声匿迹,一些作家被迫停止了创作;即使是优秀作品,也明显带有那个时代的局限性,这种局限性对艺术来说甚至是致命性的。
河北现代小说的辉煌与深化
新时期的燕赵小说创作进入最佳时期。大致分为两个阶段:
1.20世纪70年代末到80年代末的发展高潮
新时期之初尤其是80年代以来,燕赵小说出现创作高潮。其表现为:
其一,荷花淀派的聚合与分化。新时期,孙犁重操创作之笔,进入辉煌的晚创期;刘绍棠、从维熙获得解放,进入创作的井喷期;韩映山进入新的丰收期。一些年轻的作家也在仿效孙犁,如铁凝的《哦,香雪》颇得孙犁神韵。1980年河北文学界对荷花淀派进行了认真研讨,保定文联又创办《荷花淀》文学期刊,大有发展荷花淀流派之势。不久人们便发现,荷花淀派始聚即散。刘绍棠创作了《蒲柳人家》《瓜棚柳巷》《蛾眉》《黄花闺女池塘》《京门脸子》《豆棚瓜架雨如丝》《敬柳亭说书》等,构建起他的“大运河乡土文学体系”,风格走向豪爽雄放,逐渐脱离荷花淀星系。从维熙创作出《大墙下的红玉兰》《第十个弹孔》《泥泞》《远去的白帆》《雪落黄河静无声》《鹿回头》系列及《走向混沌》等,构建起他的“大墙文学星系”,风格悲壮苍凉,早已与荷花淀风格大相径庭。早在《大墙下的红玉兰》发表之初,孙犁便致信从维熙,希望他再写生活的美。其结果是,不仅从维熙不能,而且孙犁创作的大量作品,如散文集《晚华集》《秀露集》《澹定集》《尺泽集》《远道集》《陋巷集》《老荒集》《无为集》《如云集》及小说集《芸斋小说》等,也由清新、优美变得睿智而深沉。铁凝于《哦,香雪》之后又创作了《六月的话题》《晚钟》《死刑》《麦秸垛》《棉花垛》《玫瑰门》等,她的风格已由清纯、优美变为精警、冷峻。荷花淀的分化并非坏事,实力雄厚的作家们走出荷花淀,开辟新的领域,构建自己的星系,在新时期的中国文坛独树一帜,这恰是文学的繁荣。
其二,保定作家群的兴盛。红旗谱群落引领出一个保定作家群。20世纪80年代,第一代作家仍然不懈笔耕,面对迅速变革的时代,不断更新观念,进行新的探索。孙犁出版了《芸斋小说》;梁斌、雪克、李英儒、路一、徐光耀等都创作了有分量的中长篇。第二代作家进入他们的成熟期。韩映山、申跃中、赵新、周渺、崔砚君等活跃在河北及全国文坛,写出自己的代表作。成就卓著的还是第三代作家。铁凝是最突出的一位,自《哦,香雪》之后,他创作了《没有钮扣的红衬衫》《麦秸垛》《玫瑰门》等脍炙人口的名篇,她的每一部作品都有新发现,每一部作品都在文坛产生强烈的反响。她或写农村,或写城市,或写工厂,或写学校,或写家庭,或写社会,着意开掘的是“人类的共同情感”,是“对生活和生命本身的总体把握与判断”。陈冲80年代几与铁凝比肩,他熟悉工厂和工人,熟悉变革的时代,专注于工业题材,他的《小厂来了个大学生》《今年厂长二十六》《会计今年四十七》《无反馈快速跟踪》等以其新颖的构思、浓郁的科技意识和现代意识走红于80年代的文坛。在河北当代文学史上,他是继魏连珍、万国儒之后第三位写工业题材的成就卓著的作家,而且有很大的超越。铁凝和陈冲,是20世纪80年代河北文坛两颗最明亮的星。此外,第三代作家的谈歌、邢卓、石新茂、薛勇、阿宁等都有优秀作品问世。
其三,“山庄文学”的兴起。“山庄”是承德避暑山庄的简称,“山庄文学”指的是承德地区的文学。其兴起在80年代初,虽然重镇是孙德民戏剧,但小说方面已有成就。被称为“三驾马车”之一的何申,以描写“乡村干部”系列名世,虽然其成名在90年代,但在80年代便奠定了基础,此外还有郭秋良的长篇《康熙皇帝》等。山庄文学、山庄戏剧曾有多次讨论,笔者以为,山庄文学(包括山庄戏剧)是一种地域文化现象:承德地区文化属于燕赵子文化,避暑山庄和外八庙又体现着清代宗庙文化,或称京都文化。山庄文化实际是燕赵文化和京都文化的特殊结合。这应是山庄文学的深层文化本质。
2. 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深化发展
上世纪90年代的燕赵小说家在商品大潮之中顽强守卫着文学的圣土,燕赵小说于略显沉寂的表象中进行着发展和深化。80年代形成的区域作家群不断发展和壮大,作家们向着长篇与精品进军。
其一,文坛领袖人物的出现。“十七年”间河北出现了孙犁、梁斌、田间三位文坛领袖,带起了荷花淀派、保定作家群、河北诗群,铸就了五六十年代河北文学的辉煌。90年代以降,铁凝继80年代的辉煌之后,进入了创作的成熟期。写出了短篇《孕妇和牛》《砸骨头》《马路动作》《世界》《树下》《秀色》《安德烈的晚上》《省长日记》,中篇《永远有多远》《埋人》《对面》,长篇《玫瑰门》《无雨之城》《大浴女》《笨花》等,还出版了《铁凝文集》。她不断超越自己,超越文坛,创作达炉火纯青之境,成为蜚声中外的实力派作家。
其二,“三驾马车”及其“新现实主义小说”。20世纪90年代中期,我国文坛现实主义创作再度兴盛,时称“现实主义冲击波”或“新现实主义”热潮。被称为河北“三驾马车”的何申、谈歌、关仁山是其中坚力量。何申以写山乡的乡镇干部著称,创作了《村民组长》《村长》《年前年后》《报道干事》《信访办主任》《多彩的乡村》等。乡镇干部是乡村社会的中枢神经,是方方面面多种矛盾的交织点,把握了乡镇干部,也就把握了中国农村的现实进程。何申正是从这里奠定了自己的现实主义根基。谈歌以写工业改革名世,创作了《大厂》《大厂续篇》《年底》《天下大事》《危矿》《城市》等;还创作了表现乡村历史文化的《野民岭》《天下荒年》《山问》《家园笔记》等,简洁精短而文化味浓的笔记小说《绝死》《绝琴》《绝唱》《绝饮》《绝窑》等。《大厂》系列展示的主人公的风骨精神与《野民岭》系列和《绝死》系列地缘文化性格暗相沟通,见出谈歌小说现实性与历史感的深层融合。关仁山在广阔的历史背景上表现冀东沿海农、渔民的生活与心理。他的作品分为“雪莲湾系列”和“大平原系列”,前者包括《苦雪》《太极地》《蓝脉》《落魂天》《闰年灯》《风暴潮》等,后者有《九月还乡》《大雪无乡》《天壤》《天高地厚》《麦河》等。关仁山追求小说的历史感和悲剧性,这使他的作品带有了沉厚苍凉的审美特征。
“三驾马车”的出现有着深厚的文化根基。何申、谈歌、关仁山分别来自燕北承德、冀中保定和冀东唐山。保、承、唐三地活跃着河北最强大的作家群,“三驾马车”正是三大作家群哺育出的文学健儿。三地作家群的强大,又得益于其历史文化渊源。保定地处燕南,与赵接壤,不仅有久远的文化历史(送别荆轲的易水便在保定),而且有光荣的现代革命斗争史,是燕赵文化的核心地带;深受其影响的谈歌自觉地展示着这种精神。承德地处偏远的燕北,却是清代第二政治中心,古老的燕文化基底上深打着京都文化的印记。这种印记表现为强烈的政治性和时代责任感。何申对乡镇干部形象系列的塑造正可看出这一点。唐山的历史虽可追溯到秦始皇的“碣石门辞”,但更加辉煌的还是其近现代革命斗争史,给唐山人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关仁山的许多作品着意探讨历史的阶级斗争、阶级关系同现实的经济关系的矛盾,形成复杂的两难判断,正是上述记忆的体现。
其三,中青年作家的茁壮成长。引人注目的是何玉茹、阿宁、胡学文、刘建东、张楚、李浩、丁庆中、刘燕燕等。阿宁的《坚硬的柔软》《无根令》《天平谣》《城市季节》等经历着由校园到官场再到城市生态题材的转变,表现出对社会人生的强烈关怀。何玉茹的《楼上楼下》《生产队里的爱情》《冬季与迷醉》等从日常叙事中寻求着生活的真义。老城的《家园考》、贾兴安的《欲火》、宋聚丰的《苦土》均不失为佳作。刘建东、张楚、李浩、丁庆中走的是先锋小说的路子,刘建东的《我的头发》《全家福》,李浩的《将军的部队》《刺客列传》,张楚的《曲别针》《长发》,丁庆中的《蓝镇》《老鱼河》等借鉴现代主义手法,以新异奇特的风貌为写实的河北带来一股新风。胡学文的《秋风绝唱》《极地胭脂》,于卓的《挂职干部》,康志刚的《香椿树》等则以抒情性写实手法呼唤社会的道义与良知。刘燕燕的《阴柔之花》、曹明霞的《这个女人不寻常》、王秀云的《玻璃时代》等则展示着河北女性文学的风貌。这一切显示着新时期燕赵小说发展的巨大潜能。
河北现代小说的审美特征及地缘文化成因
燕赵新小说于“五四”时期萌生,战争年代获得巨大发展,新中国建立后的十七年间走上成熟,新时期又出现全面辉煌,在百年的发展历程中逐渐形成自己鲜明的特征。
第一,时代主旋律情结。“五四”时期的冯至、裴文中的创作便带有强烈的时代感,可说是主旋律情结的萌生;三四十年代解放区作家全力表现人民抗击日寇、推翻国民党政权的艰苦卓绝的斗争,“为战争服务”成为深入人心的时代思潮,时代主旋律情结初步形成;十七年间燕赵小说承继解放区文学传统,为政治服务,写阶级斗争成为创作通则,主旋律情结得以发展和深化。70年代、80年代之交,燕赵小说又追随时代潮流,投入伤痕、反思和改革的文学浪潮中;耐人寻味的是,80年代中后期的全国文坛出现现代主义热潮,非政治、非社会、非历史成为一种时髦,燕赵小说却仍然走着自己的现实主义道路;90年代初的“现实主义冲击波”兴起,河北的“三驾马车”成为引领潮流的中坚力量。可见,时代主旋律情结,成为贯穿百年河北文学的重要特征。
20世纪是我国走向现代化的世纪,一次次历史事变连接成伟大的现代化进程。颂扬历史变革的革命性与进步性也就具有了现代性意义。然而,现代性问题是一个复杂的问题。理论界一个比较普遍的认识是,将现代性分为社会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前者指的是现代化过程中形成的各种社会运作机制,以及各领域与之相应的思想与观念;后者则指在现代化过程中形成的普遍理念,即强调天赋人权、自由平等的人文精神。社会现代性形成于现代对传统的否定中,同一次次历史事变保持着精神的一致。但从人文精神的角度看,现代不一定全是,传统也不一定全非。一个没有优良传统的民族是不可思议的,现代社会有时又带来人文精神的丧失。因而,审美现代性往往以人文精神的普遍原则对社会现代性进行反思性监测和批判;甚至表现为对传统中优秀因素的肯定,寻求这些优秀因素同现代性的交结点。如此,文学的现代性具有了双重意义:一方面颂扬历史变革,强化历史断裂的鸿沟,表现出社会现代性;另一方面,不断对现代性的历史变革进行质疑和反思,寻求历史的连续性,表现出审美现代性。燕赵小说的现代性更多是展示20世纪重大历史事件的发展进程,“为那些历史变革开道呐喊,从而强化历史断裂的鸿沟”。因而,其发展分期与社会发展进程存在着很大程度的契合。相对来说,在质疑现实变革、抚平历史断裂方面的审美现代性则明显薄弱。这使河北作家在创作出大量优秀的现实主义佳作的同时,也存在种种缺陷:“十七年”间,一是误将“左倾”思潮的产物当作主旋律,出现对时代本质的误读;二是受“写重大题材”的制约,创作的多样化和丰富性不足;新时期,过于拘泥传统现实主义创作,缺少了放眼世界文学的开放眼光和批判精神。
第二,悲剧性的崇高品格。自美学产生之日起,崇高和悲剧便结下了不解之缘。崇高不一定是悲剧,但悲剧必是崇高。“五四”时期和战争阶段的燕赵小说便有浓重的悲剧性崇高因素,成熟期的河北文学,崇高的审美品格也发展成熟。“十七年”间,最有代表性的文学现象是红旗谱群落和荷花淀流派。红旗谱群落中的长篇虽多为正剧,但其中包含着大量的悲剧因子,如《红旗谱》中二师学潮、高蠡暴动的失败,朱老巩的惨死与家破人亡,江涛、运涛的被捕等都显出悲剧色彩。这些作品所塑造的众多傲岸不屈的英雄,其精神实质便是崇高。荷花淀派常被视为具有诗情画意之美,其中亦包含悲剧崇高的因素。《荷花淀》中水生临别嘱咐妻子以死抗争、不做俘虏时,“女人流着眼泪答应了他”。这令人心颤的场面何尝不是一种悲壮?《铁木前传》看似写合作化,更深的人生体验是由于经济地位变化引起的友谊和爱情悲剧。新时期河北文坛最具代表性的作家和文学现象是铁凝和“三驾马车”。铁凝小说日益增强着悲剧性,或写时代悲剧,或写命运悲剧,或写性格悲剧。长篇《玫瑰门》《大浴女》《笨花》以及众多的中短篇都体现着这种特征。“三驾马车”中,谈歌写工业的改革,写改革的矛盾,改革者的命运常常是悲剧性的;他的农村历史小说和笔记小说悲剧色彩更浓。关仁山的小说着意探讨历史的阶级斗争同现实的阶级关系的矛盾,常常是描写历史和现实的双重悲剧。何申的乡镇干部们,在现实盘根错节的矛盾旋涡中东奔西突,其命运亦是悲剧性的。他们正是在同悲剧命运的抗争中,显示出崇高精神。悲剧性崇高,是河北当代文学的美学品格。
第三,地缘文化意识。梁斌创作《红旗谱》时曾说过:“要想完成一部有民族气魄的小说,我首先想到的是要做到深入地反映一个地区人民的生活,地方色彩浓厚,就会透露民族风格。”《红旗谱》就是以作者的家乡为背景,选取了护钟事件、“脯红”事件、反割头税斗争、保定二师学潮、高蠡暴动等具有浓郁地方色彩的事件,来反映农民革命斗争史。孙犁小说大多写白洋淀地区,这里可说是他的第二故乡。基于这种思考,河北的专业作家大多“挂职深入生活”,自上世纪50年代初开始这一做法一直延续至今。见诸作品,常常出现福克纳约克纳帕塔法世系那样的地域背景,如贾大山的“梦庄纪事”“古城系列”,关仁山的“雪莲湾系列”“冀东大平原系列”,铁凝的平易市,谈歌笔下的保定,何申笔下的承德农村等。如同约克纳帕塔法世系是福克纳家乡奥克斯福的化名一样,上述地点都是作家们的家乡、第二故乡或生活基地的化名。在河北作家中,铁凝的地缘意识算是较弱的,她在《大浴女》中,曾借尹小跳的口说,她觉得她哪里的人也不是。但仔细研究,她的作品还是有特定的生活区域的,屈指算来,有北京市、保定市、张岳村、石家庄市,主要是写保定城乡。言其“流浪”,不过是说她的生活基地多了几个。这一切表明,河北作家具有很强的地缘文化意识。
河北现代小说的审美特征虽然在20世纪的百年历程中发展成熟,却有更深刻的历史文化根源。具体地讲,它同燕赵大地在漫长的历史发展中形成的文化性格有关。燕赵文化性格于战国末年形成,简言之为“勇武任侠,慷慨悲歌”,体现为反抗精神、侠义性格和豪爽情怀。秦汉以降,燕赵之地战乱频仍,民族战争、农民起义和争夺皇位的斗争不绝于史;燕赵移民频繁,其规律是燕赵人南迁,北人(胡人)迁入。这一切都使燕赵文化性格得到发展和深化。它作为一种集体无意识,积淀在燕赵人的心理深层。见诸文学艺术,形成悲剧性崇高的美学品格。抗战时期,面对国家和民族的危亡,燕赵儿女不惜牺牲,奋起反抗,“慷慨悲歌”的燕赵文化性格得到充分弘扬。积淀着燕赵风骨的作家对此产生强烈的心理共鸣,形成战争文学悲剧性崇高的美学品格。新中国成立后,对战争记忆犹新的作家们仍然进行战争文学的创作,其崇高品格自不待言;那些反映社会变革的作品,如20世纪50年代的社会主义革命,80年代的改革开放等,其题材的重大性和生活内容的严峻性亦与作家的地域文化心理发生共鸣,从而形成崇高品格;那些普通的生活题材,本身虽不带悲剧性和崇高性,但作家的悲剧崇高心理却使其显示出异样的特征。
元代定都北京,明清以来北京一直是首都。燕赵成为京畿之地。京都文化的强辐射使燕赵文化发生着变异。京都文化最主要的特征是庙堂性(即政治性)。如此,勇武任侠、慷慨悲歌的燕赵风骨开始向庙堂性皈依,讲求忠君爱国、保国安民,关心国家兴衰,维护政治统一。这就形成河北文学的时代主旋律情结。抗战爆发之初,晋察冀戏剧界抗敌协会就提出“战斗化、现实化、革命化”的口号;战争年代的小说都在演奏时代主旋律。当代燕赵小说也追随着时代前进的步伐,记下社会进程的每一次律动。这种执着追随由于距离过近而不辨真伪,乃至与“左倾”思潮纠缠在一起,出现对生活的误读及表现的偏颇。
地缘文化意识,来自无意识的恋土怀乡情结,对于作家来说,还来自有意识的创作体验:生活源泉论。这对作家具有普遍性。燕赵作家的地缘文化意识,与主旋律情结、悲剧性崇高品格进行着相互强化和深化,使河北文学的特征更加鲜明。
燕赵文化性格令人信服地揭示了燕赵小说固守传统之因。但它是文化的深层结构,深层结构是独特的、恒稳的;作为表层结构的文学则是动态的、丰富多彩的。燕赵小说便是燕赵文化性格的多彩表现。仅从主要的文学现象看,红旗谱群落风格雄浑苍凉,众多的作品形成慷慨悲歌的交响;荷花淀流派虽有“悲歌”的基底,却逼近清新优美一格,80年代荷花淀派的主将们又纷纷改变风格,逼向燕赵风骨,算是又一变奏;90年代“山庄文学”和“三驾马车”又演奏出世纪之交的和声。燕赵小说,可说是一部雄浑的交响变奏曲。这部交响变奏曲还可更丰富、更精致些。那就应该在强调主旋律的同时,实现题材与形式的多样化;在强调悲剧崇高美的同时,表现艺术的多种美学形态;在强调地缘意识的同时,把眼光放得更开阔些,寻求多种艺术营养和艺术借鉴。然而,这绝不是意味着,以题材和形式的多样化淹没主旋律,以多样美淹没悲剧崇高美,以所谓开放性取代地缘意识,那就取消了河北文学的特点,窒息了河北文学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