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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坦之路

2013-08-15加拿大爱丽丝门罗尹玲夏

名作欣赏 2013年34期
关键词:本尼黛安娜叔叔

/〔加拿大〕爱丽丝·门罗|尹玲夏 译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我们成天待在瓦旺纳施河边,帮助本尼叔叔钓鱼。我们常帮他捉青蛙做钓饵,沿着柳树下泥泞的河堤,蹑手蹑脚地悄悄向前行走,看到青蛙就抓。沼泽般的洼地里,长满了尖细的小草,看去像鼠尾巴,淡淡的绿色,粗看不易发现,但却直刺我们裸露的大脚,痒痒的。大青蛙都远远地躲着我们,其实我们并不想捉它们,我们追逐着那些细皮嫩肉、活蹦乱跳的小青蛙,抓到后用手轻轻地捂着,然后扔进盛蜂蜜的小桶里,盖上盖子。一只只青蛙就这样待在桶里,直到本尼叔叔拿它们做鱼饵。

本尼并不是我们的亲叔叔,也不是其他什么人的叔叔。

他站立在浅浅的水里,水是浅黄色,水底是一层卵石和沙土,没有淤泥。不管你在什么地方遇见他,他总是这副穿戴,这一辈子也没有换过:橡胶鞋、牛仔裤、一件铁锈色夹克衫,总扣着纽扣,里面从不穿衬衫,V型的衣领露出红色粗糙的皮肤,相交处像是镶了一道柔和的白边。头上是一顶毛毡帽子,帽顶的缎带和两根小羽毛已被汗水渍得黑乎乎的。

他连身子也没有动一下,便知道我们已把小脚踏入水中。

“你们这些孩子,要是想溅起泥浆,把鱼吓跑的话,就到别处去,离开我的河堤。”

这河堤可不是他的。他平日钓鱼的这个地方,倒是我们的天下,但我们从来没有计较过。在他看来,河流、灌木丛和整个格勒诺切沼泽地或多或少是属于他的,因为他比任何人都熟悉这片地方。他说沼泽地里有一个流沙洞,一眨眼工夫就可以吞下一辆两吨重的大卡车,就像吃一顿早餐。他说在瓦旺纳施河,夏季有些流沙洞深二十英尺,他答应要带我们去看,但从来也没有兑现过。

要是看到我们有一些怀疑的表示,他就会生气。

“当你掉进洞中时,就相信我说的话了。”

他满脸浓密的黑胡子,目光锐利,脸色富于表情。看他那身衣服,那脸胡子,还有他的习性,也许你以为他年纪已经很大了,但实际上并非如此。他这人从小就很固执,行为古怪。无论说什么,是预言,还是判断,他都充满激情。有一次在我们的院子里,他看到了一道彩虹,便嚷了起来:“你知道那是什么吗?那是上帝的承诺——不再会发水灾了。”他为上帝发此重要的承诺而浑身颤抖,仿佛已经兑现,他自己就是上帝意志的执行者。

每当他钓到了自己想钓的鱼(他总扔掉黑鲈鱼,留下白鲑和鳕鱼,说鳕鱼的味道鲜美,虽然刺很多,像在针垫上插满针似的),我们就都爬出河槽的阴凉处,穿过农田向他家走去。我和欧文光着脚,轻松地走在农田上,有时候我们的小狗玛加远远地跟着,越过沼泽地边的灌木丛,一英里之外便是本尼叔叔的家。那是一座高高的木板屋,银白的颜色,从未油漆过, 一到夏季便显得灰白、干燥;墨绿色的窗叶已断裂,从窗框上耷拉了下来。窗后是荆棘丛生的矮树林,长满黑色的灌木,非常茂密,里面热气缭绕,成群的昆虫在上空飞舞。

在房子和灌木丛之间,有几间小棚子,圈养着一些动物,有一只半驯服的金色白鼬,一对野生水貂,一只红狐,红狐的一只脚曾掉在了陷阱里,被夹破了,一瘸一拐的,夜间不停地嚎叫,被大家称为公爵夫人。浣熊是不需要圈养的,熟门熟路地进家门吃食。它们非常喜欢咀嚼口香糖。小松鼠也会进门来,大胆地坐在窗台上,或在走廊上的一堆旧报纸里跳来跳去。

紧挨着房墙的地上,有一个浅浅的小坑,坑的三面都是用木板钉上的,大约有两英尺高, 本尼在里面养着甲鱼。有一个夏天,他什么事都不做,专捉甲鱼。他说要把甲鱼卖给一个从底特律来的美国人,一磅可得三十五美分。

“用它们来做汤。”本尼叔叔一边说,一边刷甲鱼。他非常喜欢驯养动物,喂它们吃食,也喜欢它们并不令人愉快的归宿。

“甲鱼汤?”

“喂美国人的,”本尼叔叔说,仿佛这就把什么都解释清楚了。“我自己是不会碰它的。”

不知是美国人没出现,还是美国人没有付给本尼叔叔想要的价钱,抑或这本身不过是一个诺言而已,计划未能得到实施。几周后,要是有人提到甲鱼,他总是面无表情地说:“我已不再为那事自寻烦恼了。”仿佛他对你还纠缠着过去深表遗憾。

在厨房门口,本尼坐在自己最喜欢的椅子里——他安坐在椅子里,好像他很少有空闲坐下来似的,不想去打扰任何人,不舍得离开一分钟,讲着他永远说不完的商业冒险故事。每次总少不了那精彩的一段:在本村南部那一带或在格郎迪市镇附近,那儿的人正在赚大钱,他们饲养灰鼠兔子、虎皮鹦鹉,一年可得一万美元,几乎不费什么事。他这人从未很稳定地干过什么差事,可这么长时间以来都一直为我父亲干活,恐怕因为我父亲饲养银狐吧。干这一行,虽说难以预料,常有不寻常的因素,但却充满诱惑,给人以朦朦胧胧从未实现过的命运之希望。

他把鱼剖开洗净后,晾在走廊上。如果想吃的话,就在油腻腻的锅里煎一下,就着锅吃。无论外面有多热,有多亮,他都点着一盏灯,在屋顶上挂着,灯上蒙着一层灰尘,暗淡昏晕。

当初,本尼叔叔父母结婚后就住在这座房子里(我至今还清楚地记得,他们已经很老,身体很胖,眼睛也不中用了,坐在走廊上,晒着太阳,身上穿着灰不溜秋的旧衣服,一层又一层)。家里堆着许多东西,有一部分跟着他们五十多年了,还有一部分是家传的,有些是别人不要,他们捡回来的,还有些是本尼叔叔从垃圾堆里拖回来的。他想把这些缝补清洗一下,再拿去卖,并说如果住在城里,就一定开一家大型的旧货商店。他会把一生都用在这堆脏兮兮的家具、破旧的用具、缺了口的盘子和别人扔掉的那一张张积满污垢的画片上。他一一给这些“杂碎”估价,看他的样子不仅像是为自己,而且也要为别人得一些实惠。

但是在他家周围,我最喜欢的,而且也最看不够的,是走廊上的一摞摞报纸。他没有订《居碧里先驱报》或是第二天才到订户信箱里的《城市报》,也没订《家庭先驱报》和《周末晚报》。他订的是份《周报》,报纸粗糙,印刷质量也很差,有的标题字有三英寸大小。这是他了解外部世界信息的唯一来源,他的半导体很少能正常运转。这是另一个世界,不像我父母亲在报纸上读到的那样,也不像在每天新闻里听到的那样。文章从来不涉及战争、选举、时兴的潮流和交通事故,通常见到的总是下面这样一些标题:

“父亲用亲生的双胞胎女儿喂猪”

“一妇女产下人猴”

“处女在十字架上被疯狂的僧侣强暴”

“用邮包寄出丈夫的躯干”

……

我总是坐在走廊的边上读着报,双脚在花盆上蹭来蹭去。盆里的花肯定是本尼叔叔的母亲种的。本尼叔叔见了总会说:“你要愿意,可把你喜欢的报纸拿回去看,我全都看过了。”

我完全知道该如何去做。我越读越快,把所有的报纸浏览过了一遍,然后迎着阳光,穿过一片片田野,走上了回家的路。读了报上各种闻所未闻的灾难,挖空心思的发明和令人可怖的恶作剧,我也像变了一个人,几近疯狂。随着我一步步临近家门,报上描绘的情景就渐渐地消失了。为什么会是这样呢?我家厚实的后墙、灰白色的墙砖、厨房外的水泥平台、挂在钉子上的洗衣盆、打气筒;还有叶子上布满棕色斑点的丁香花丛,看了这一切,简直难以相信报上的新闻—— 一个妇女真的会用圣诞报纸裹好她丈夫的躯干,寄给她在南卡罗林那的情夫吗?

我们的房子坐落在小路的尽头,在小镇的边上,经过布克雷斯商店通向西部。这家东倒西歪的木板小店从前到后都是那么窄,看起来像个纸板盒子,竖着放在那儿,上面挂满了金属招牌,刷上了广告:面粉、茶叶、燕麦、软包装饮料、香烟。给我的感觉是这小镇差不多已到尽头。人行道、街道、一排排成荫的树木、送奶人和售冰人的车子、鸟澡盆、花坛、摆放着柳条椅的阳台——妇女们在上面观望着大街,所有这些文明的、令人向往的东西都已不复存在。我们在弯曲的路上散步,从布克雷斯商店到我们家没有一点遮阴之处,田间杂草丛生,黄色的蒲公英、野生的芥菜或菊科植物,根据不同的季节而不停地变化着。一家家离得较远,总的来看,和城里的房子相比,显得破烂不堪,无人管理,奇形怪状。有的墙漆过一半,活还没做完,梯子扔弃在那里,走廊上的裂口没人修复,前门口也没有台坡,离地面足足有三英尺,窗子上糊着发黄的报纸。

平坦小路不是小镇的一部分,也不是乡村的一部分,弯曲的河流以及格勒诺切沼泽地把它和乡镇的其他部分分了开来。

这条路是我母亲向往的最后一个地方,当她的脚一踏上小镇的人行道,她就扬起了头,内心一阵宽慰,一种随之而来的新感觉便油然而生。

有一天, 我在本尼叔叔家的走廊上读报,他问:“你上几年级?”

“四年级。”

他把我带到厨房桌边,对我说:“我想叫你坐在这儿,给我写封信。”

他识不少字,可是不会写。他说学校的老师曾经打过他,逼着他学写字,可是无济于事。当他需要写信时,总是由我父母代劳。

……

“现在开始写:‘亲爱的女士’。”

我说:“‘亲爱的’写完了,叫什么女士?除非是商务信函,才只写亲爱的先生,亲爱的女士,是商务信件吗?”

“是的,也不是,就写亲爱的女士。”

“她叫什么名字?”我很烦地问道,“名字又不难写。”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本尼叔叔有点不耐烦地递给我他那份报纸,翻到分类广告栏,放在我鼻子下面,这一版我可从没有看过。

“单身女士,生有一孩,欲在宁静的乡舍找一料理家务的位置,性喜乡村生活,若遂心愿,愿结为人生伴侣。”

“我想给这位女士写信,不称她女士,我还能称什么?”

我不再讲什么,写下了亲爱的女士几个字,加上一个大大的逗号,等待着再写下面的内容:

看到你在报上写的东西,我现在给您写封回信。本人三十七岁,有一方圆为十五英亩的天地,位于平坦之路的尽头,有一幢石基砖墙的好房子,周围是灌木丛,冬季不缺柴烧,并有一口好井,六十英尺深,还有一个蓄水池。在灌木丛中,长满您可吃的浆果,河里有许多鱼, 还有一个非常好的蔬菜园(如果你能赶走野兔的话)。我在屋旁棚子里,养了一些宠物:狐狸、一只白鼬和两只水貂,周围有浣熊、松鼠和金花鼠,欢迎您的孩子,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如果是男孩,我会教他成为一名捕兽能手和好猎人。我有一份工作,是在不远的地方给人养银狐,如果你想登门拜访的话,那家的女主人是位受过良好教育的太太。我希望不久能收到您的回信。

……本杰明·托马斯·蒲尔。

一星期内,本尼叔叔收到了回信。

“亲爱的本杰明·托马斯·蒲尔先生:我代我妹妹马德琳·霍维小姐给您写信,她说非常愿意接受您的求婚,9月1日以后随时都可以。有到居碧里镇的汽车和火车吗?如果你能来的话就更好了。在信的末尾我会写下详细地址,不难找到我们住的地方。我妹妹的孩子不是男孩,而是一个十八个月大的女孩,名叫黛安娜。希望能得到你的回音……”

本尼叔叔把信放到桌子上,我父亲说:“应抓住机会。你要与她结婚,你知道到底为了什么吗?”

“看起来她兄弟是急于想摆脱她。”

“带她去看医生,作医疗检查。”我母亲口气坚决地说。

本尼叔叔说他肯定会带她去的。于是,他开始迅速筹办起来。他给自己买了新衣服,租了一辆车,自己开车去基特切勒。他一大清早便动身,穿了件淡绿色的西装和白衬衫,打了一条红、白、橘黄相间的领带,戴了一顶墨绿色的毛毡帽,穿着咖啡白色相间的鞋子,理了发,刮了胡子。看起来怪怪的,脸色苍白。

“该高兴呀,本尼,”父亲说道,“又不是去上吊,如果不满意的话,就回来。”母亲和我带着拖把、抹布到了本尼家,把乱七八糟的东西全扔到了走廊上,可过了片刻,母亲意识到这并没有多大用处,于是说道:“你最好还是挖个坑,把这些东西都扔进去。”她坐在台坡上,用扫帚把儿撑着下巴,像故事里的女巫一般,又笑着说道:“反正我不是笑,就会哭,想想吧,她到这儿不超过一星期,保证就会回基特切勒,不然,她就会去跳河。”

我们抹着桌椅,把炉子也擦了擦,掸掉灯上的蜘蛛网,然后,我摘了一大束黄花,插在桌子中间的罐子里。

“为什么要擦窗子?”母亲说,“擦了窗户,房子里的脏东西看得就更清楚了。”

回到家里,母亲说:“我想我的同情心还是在那个女的身上。”

天黑后,本尼叔叔把车钥匙放在桌子上。

“一路都顺利吧?”

“是的。”

母亲插话说:“你最好把霍维小姐带进屋来喝杯茶。”

“她有点疲倦,还要哄孩子睡觉。”

“孩子!”母亲懊悔地说,“我把孩子忘了,她睡在哪里?”

“我随便搭了个铺。”本尼脱下帽子,汗津津的额头上露出了一道道红色的疤痕。

“我正准备告诉你,霍维小姐现在已经是蒲尔太太了。”

“祝贺你,本尼,祝你永远幸福!你一见到她就打定主意了,是吗?”

本尼叔叔不安地笑了一下。

“他们全家都在,为婚礼作好了准备,我没到之前就全安排就绪了,请好了牧师,买好了戒指,又急忙派人去办了证书,没有落下一件事。”

“你现在是结了婚的人了,本尼。”

“你该把新娘带来给我们看看。”

母亲用了新娘这两个字,听了觉得怪怪的,让人联想到了——拖地的白婚纱、花束、婚宴等。可人们根本没有设想到这些。本尼叔叔说一旦新娘从旅途疲劳中恢复后,他会去一一办理的。

谁也没有见到新娘的影子。母亲认为,这次他该回家吃晚饭才对,但是本尼还是像往常一样来到了我们厨房。我母亲问:“你妻子怎么样?她会料理家务吗?”他微笑着摇摇头,含糊地回答了每一个问题。

一天傍晚,他刚刚做完了活,对我说:“你想看看什么东西吗?”

“什么?”

“你过来,就可以看到。”

我和欧文跟在他屁股后面,穿过农田,走到他院子门口,他转过身来,叫我们停下。

我说:“欧文想看白鼬。”

“在这儿等一会,别再走近了。”

过一阵,他出来了,抱着一个孩子。我很失望,她原来是这个样子。本尼把她放在地上,她弯下腰,跌跌撞撞地捡起一根鸡毛。“告诉他们,你叫什么名字。”她不肯说。“如果她愿意时,话可以说得很好。”

这时一个穿红夹克的姑娘走到了走廊上。

“你进来!”

她是叫黛安娜还是本尼叔叔?她的嗓音挺吓人的。本尼叔叔抱起孩子,轻声地对我们说: “你们最好现在就回家吧,过一天来看白鼬。”说完,径直朝家里走去。

一天在去布克雷斯商店的路上,我们从远处看到了她,她身上还是穿着那件夹克衫,手放在夹克的口袋里,低着头,两条细长的腿走起路来像把剪刀。后来,我母亲在店里遇到了她,母亲想证实一下,她看见本尼抱着黛安娜站在外面,问他在这里做什么,他说在等孩子的妈妈。我母亲就走了进去,来到了那姑娘站的柜台边。

“你一定是蒲尔太太吧。”母亲作了自我介绍。

那姑娘什么都没说,她看着我母亲,听见了母亲说的话,但没有回答。

“我猜想你一定一直在忙着家里的事儿,方便的时候出来走走,来我们家坐坐。”

“不到不得已时,我是不会在这鬼路上走的。”

后来,母亲告诉父亲:“她还是个孩子,不超过十七岁,戴着一副眼镜,很瘦,并不傻。这并不是他们赶走她的原因。但她有点精神错乱,或是处在错乱的边缘,可怜的本尼。她倒是住对了地方,她和这条街倒是挺相称的……”

但有一天我还是去了本尼叔叔家。我没带欧文去,是怕他会把事情讲出去。我想我该轻轻地敲门,客客气气地问一声,是否可以在走廊上看看报纸。但是我还没上台阶,门就开了,那个女的出了门,手里拿着壶盖。她也许听到我来后,提起了壶盖,可能并不是故意的,而我却把它看成是一种武器。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黛安娜跟她长得像极了,瘦小的个子,白白的皮肤,乍一看她显得难以琢磨。她满腔的怒火,难以直接引发,需要时间才能勾起她的往事,才能迸发出心中郁结的一切。可她第一眼看到我,目光中便闪烁出仇恨,可又不便发作,看来沉默是她选择的唯一方式。

“你最好滚开。”她走下台阶,我尽量后退着。“你这脏家伙,小间谍……”她的短发没有梳理,扁平的身上套了件破的印花裙子。她故意装出一副要打人的样子,看样子是为了吓唬人的。如果你坚持看下去,那准会像是一场演出,毫无疑问,如果她把壶盖举起来,没准会砸在我脑袋上。或许什么时候她放下手,脑子里就会出现空白。

马德琳的故事人人皆知。在商店里什么事恼怒了她,她就会用盒子砸在店员布克尔的身上,幸运的是砸的不是装玉米糖浆的铁盒子。本尼叔叔生活在一片辱骂声中。人们都说:“本尼,你真是找了一个泼妇回来。”他只是笑笑,点点头,很窘迫的样子,仿佛别人在夸他似的。接着本尼开始讲起了他们的故事:她因为茶壶里没有水,就把茶壶扔出窗外,还用剪刀剪他的绿西装,这件西装在他们举行婚礼时已被剪过一次了,本尼并不知她为什么这么讨厌这件衣服。她说过要放火烧房子,原因是他给她带的香烟品牌错了。

“她酗酒吗?”

“不,我从来不带酒回家,不知道她自己是怎么弄到酒的,我闻到了她身上的酒气。”

……

本尼叔叔到我们这儿来干活时,总是带着黛安娜。黛安娜只和本尼讲话,她对我们给她的玩具、饼干等其他东西都有疑心。但她从来不闹也不哭。当抚摩她或拥抱她时,她都乖乖的样子,但很害怕,浑身直抖,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就像鸟儿被抓住时那样。她总是坐在本尼叔叔的大腿上,或靠在他的肩上熟睡,瘦得像实心面条,本尼的手遮盖住她腿上的青肿处。

初春,雪还没有融化,一天本尼叔叔来说她已离开了,他以为她没离开居碧里镇,于是等着她回家,然而他注意到几件东西已不见了—— 一盏灯、一块好看的小地毯、一些碗碟, 还有一个母亲留下的蓝色茶壶,两张很好的折叠椅。当然她也带走了黛安娜。

她肯定是搭卡车走的,这些东西小轿车是装不下的。

我母亲记起她曾看到一辆小型运输汽车,是灰色的,前一天的下午大约3点钟朝城里开去。她对此没有兴趣,也没有注意到谁在里面。

……

“我怎么才能知道她去哪了,我最好和她兄弟联系一下。”

7点钟后打电话可折价时,我父亲用我们的电话打了长途。本尼叔叔没有电话。接通后,本尼立刻叫道:“她到你们那去了吗?她是坐卡车走的,坐的是灰色的运输小卡车,她去了吗?”接电话的人被弄得糊里糊涂,本尼叔叔声音叫得太高,什么也听不到,我父亲不得不接过电话,解释所发生的事情,看来她并没回基特切勒,她兄弟并不太关心她去哪儿了,没有说声再见就挂上了电话。

我父亲开始劝本尼叔叔说,能摆脱她并不是一件坏事。父亲说她并不是一个好的家庭主妇,也不能使本尼叔叔的生活过得舒适、平静。他是用很世故的方式来说这些的,并没有忘记他在谈论另一个男人的妻子。他并没说她缺少魅力、不修边幅等。至于她拿的,或是偷的东西,本尼叔叔说是一种耻辱。(我父亲知道这些东西并不值多少钱)但也许这正是摆脱她必须付出的代价,从长远来考虑,本尼叔叔会认为这倒是幸运的。

“不是这个问题,”我母亲突然说,“是那个小女孩黛安娜。”

本尼叔叔痛苦地笑了。

“她母亲经常打她,是吗?”我母亲用突然明白、恐慌的声调叫起来,“不然她腿上怎么会有那些紫斑。”

本尼叔叔一旦笑起来就止不住,像打嗝一样的。

……

“报警吧……”

本尼叔叔看起来并不高兴……他对这种保证没有半点的轻松,“他们怎么知道在哪儿能找到她?”

“等一下,”我父亲说,“你凭什么认为警察会准备去做这些事……他们只会管罪犯。”

“如果她不是罪犯,那么毒打孩子的人是不是罪犯呢?”

“本尼是目击证人,他会告诉他们的,他会做不利于她的证词。”我母亲站起来,很生气,却很困惑,“我不知你还犹豫什么?一切都很明了。”

然而,我母亲很明白,对本尼来说就不一定清楚了,他甚至很害怕。他是怕警察,怕公众,怕官僚机构,怕周围的议论,还是怕因此而漂泊异国他乡?这一切,他是不可能说的。无论是什么原因,他都皱着眉,对马德琳和黛安娜只字不提。

为了进一步劝说本尼,我父亲说也许她到美国去了,什么人也找不到她。许多坏的、疯的、不安分守己的、有野心的人都到那里去了。

但她没有去,暮春时来了一封信。她竟然还有胆量写信。信的抬头没有称谓:“我的黄衣服、绿伞,还有黛安娜的毯子丢在你处了,给我送到多伦多里特大街1249号。”

本尼叔叔打定了主意,一定去那儿,他借了辆车。他从来没有去过多伦多城。在厨房桌上,我父亲铺开地图……本尼叔叔说他准备把黛安娜带回来,我父母说这是非法的,劝他别这样做,可本尼叔叔怕采取合法的官方行为,却并不担忧采取会被认为是绑架行为的举止, 他把她所做的一切像讲故事一样说给我们听:她用皮带把黛安娜的腿绑在小床架上,用木片打她,本尼不在时,还有做得比这更厉害的,在孩子的背上有用火钳烫的印记。讲完这以后, 他不再带有歉意地似笑非笑着,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把苦水往肚里咽。

本尼已走了两天了,父亲打开了10点钟的新闻,说:“我们必须要看一下,不知老本尼是否被抓起来了。”第二天晚上,本尼把车开回了我们院子,坐在那里,看也不看我们一眼,然后慢慢站起来,既疲倦又气愤地朝房子里走来,自然没带黛安娜。

……

“她们住在宿舍,还是公寓?”

“我不知道。”本尼叔叔回答道,那样子很吓人。过了片刻,又开口说道:“我一直都没找到她们。”

“你没找着她们住在哪儿?”

他摇摇头。

“地址丢了吗?”

“没有。我找不到那个地方。”

“一上来我问了一个家伙,他给我指了路,要过一座桥……我又问了人,是一位牵着狗的女士,她说她从未听说过里特大街,还说她住在多伦多已有二十多个年头了。一位骑自行车的小伙子倒是听说过,告诉我在城市的另一头,并把我带出了城,我想围绕着这座城市走要比穿过它容易些,虽然花的时间要长些。渐渐地天黑了,我想在天黑前发现这是什么地方。”

他在工厂、死胡同、仓库等地迷了路,他给我们描绘了他所转的每个方向,他所问的每一个人,每个人所说的话,他自己的想法,以及他作出的决定。他记住了每一件事,他所走过的每一个地方像地图一样在他脑中整个儿展现出来……最后他在车上睡着了。

“今天早晨一醒来,明白了我最好还是马上回来。”

我父亲叹口气,点点头。确实如此,“在这世界里,人们一不小心就会陷进流沙洞,被魔鬼和可怕的城市所吞没。幸运和邪恶是巨大的,不可预测,没有什么值得留恋,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失败总是和疯狂的满足结为一体”。这是我们所能看到的他精神上的胜利,而他却一无所知。

希望的繁荣的大地,

自由的母亲,

我们怎么会赞美你,

你来自何处?

是我教会了欧文唱这首歌,那年我们每天都在学校里唱这首歌,为的是帮助英国从希特勒手中拯救出来。我母亲说那是赞美歌,但我不相信,因为那怎能押韵呢?

我母亲坐在她的帆布椅子上,我父亲坐在木椅子上,他们互相不看一眼,但却心心相印,就像栅栏一般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在我们和本尼叔叔之间,在我们和平坦之路之间,在我们和任何事物之间,都有着这种自然的联系,哪怕在寒冬也是同样如此……

本尼叔叔没再收到她的来信,或者即使他收到过,也没有再提起。当我们问到她或取笑她时,他好像非常怀念她,没有丝毫的遗憾,含着对过去已经很久的某件事或某个人的几分怀恋,就像对那些甲鱼一样。

过了一会儿,我们都笑了起来,回忆起马德琳穿着红夹克衫在这条路上行走的情景,两条腿像剪刀,嘴中发出的辱骂声不断传到跟在后面的本尼叔叔耳边。我们笑着想起他对布来克等人所做的一切。本尼叔叔险些酿成悲剧。我母亲最后说,事情这样了结,倒是个安慰,不然,谁还能再信任本尼叔叔呢?对他而言,马德琳就像一个自己骗自己的梦。我们像在故事里一样回想起她,没有什么可给我们自己或给她的,除了那份奇异的、姗姗来迟而又冷酷无情的赞美。

“唉,马德琳,那个疯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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