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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于穿透力的声音

2013-08-15杨光祖

湖南文学 2013年1期
关键词:批评家文学批评直觉

■杨光祖

雷达从气质上看,毋宁是一位诗人,虽然他不写诗,也几乎不写诗歌评论。他在评论里显露的艺术直觉和那种诗性体验,应该说是他性格上的必然反映。或者说,他天生就是一个优秀的文学批评家。我一直认为艺术直觉是一个文学批评家最基本的素质,但这种素质也不是完全可以靠后天培养的,它需要那么一点天赋。这几年,随着学院派批评的崛起,似乎文学批评,是可以通过学院培养的。鲁迅说,从文学概论里走不出作家,其实,从文学理论里,也是走不出批评家的。技术时代,很多人认为,文学批评就是一个技术活,学上几套文学理论,就可以对付所有的文学文本。于是,没有一点文字感觉的人,也开始从事文学批评了,而且著作等身,论文满天下了。但是,文学批评,却不见了。

著名评论家李长之认为“我们知道文艺作品是一个有机体,是一个生物。……我们不能用反乎生命现象的方法去接近它。我们人也是一个生物呀,我们就拿出我们的生命深处的触知能力去接近好了,但这能力是直觉,而不是分析。直觉是混一的,其着眼是整个,其所见是林而不是树,是全而不是分……以意逆志,就是用批评者的心灵,去探索那创作的灵魂深处。”直觉,也是中外文艺理论家非常关注的一个话题,但也是人言言殊,很难道清的。我个人认为,直觉就是一种非逻辑、非概念的当下顿悟的思维方式,它不需要推理,可以通过部分而看到全貌,通过个别而看到整体的一种能力。古人说的,窥一斑而见全豹,风起青萍之末,见微知著,即类此。

雷达也很清楚自己的这个优势:“比较敏锐,能及时发现一些刚刚冒头的东西,不管是新作品还是新作家;也许我比较富于艺术气质,在有些文章中,注意了激情之热,也兼顾了思维之光;……也许,我还有最后一个特点,就是不管出于直觉还是出于猜测,抑或出于职业敏感,似乎比较善于对新起的现象加以概括和命名。”对于新世纪以来的文学现象,那种急剧全球化过程中的大众化、消费化、商品化,雷达的感觉是敏锐的、直接的,也是迅速的。他可能不是目前国内此类理论问题的专家,也可能阅读这样的反思现代性或后现代的著作,不是最多的。但他的感觉是锐利的,一下子就进入了事物的核心。这往往是那些所谓的理论家所不及的。他们可能从理论上说得头头是道,但自己的生理、心理上依然非常之麻木。雷达是在现场的,他具有一种风起青萍之末的预感。我们阅读他的文章,发现他对当下文学走向的熟悉,或者说对文学、文坛新生事物的敏感,和强烈的兴趣,都是很让我们吃惊的。他对当代文学的命名,如“新写实小说”、“现实主义冲击波”、“民族灵魂的发现与重铸”、“现当代文学是一个整体”等,都是被文坛、学术界承认的。

雷达的文学评论不以理论见长,他不像某些评论家,以概念说话。评论家李劼在一篇文章中说,有些评论家写文章很少面对作品,而是喜欢从概念到概念,做概念游戏。那情形就像玩碰碰车一样,驾驶着一个概念,在场子里跟其他许多概念碰来碰去的,碰完一个小时,文章正好结束。这也是目前学院派批评家比较常见的情形。因为他们的感觉对作品缺乏穿透力,所以导致一旦做起文章来,只好退到概念上,力图从概念本身的发掘中,找到一条阐释道路。但雷达不是这样的,而且我认为优秀的批评家也不应该如此。虽然这也是一条道路,一种批评的方式。我们没有必要用自然科学或社会科学那一套所谓的“科学方法”来框死鲜活的文学批评。

随着高科技的发展,人类进入了技术时代,“技术”开始统领一切领域,甚至文学艺术都开始技术化了。高校就是技术化的前沿阵地,计件考核让技术化更加肆无忌惮,横冲直撞。其实,文学艺术关乎人类的情感,对它的解读,我想体验、直觉,比什么理论都重要。梁刚在《理想人格的追寻——论批评家李长之》中说:“敏锐的审美能力不仅是作家、艺术家的专利,而且也是文学批评家的基本素质。”雷达就是如此一位优秀的文学批评家,他对文学、文字的敏感真是很少见,在当代文学批评界,概念批评家很多,但如雷达这样的具有敏锐审美直觉的批评家,却不多见。当然,他的敏感也是有自己的局限的,他答记者问时坦言:“对我来说,确实有许多拿不准、看不透的作品。由于批评资源和知识结构的原因,我与某些新现象猝然遭遇时,甚至出现过失语。比如,面对1980年代中期的某些实验性作品,语言革命和叙事圈套,我的准备不是很足,虽然我也在努力学习,‘恶补’。”

作为一位名满天下的批评家,能够如此自省的,真的很少见。这也是雷达能够永远“在文学现场”的原因之一吧?在《影响批评文风的几个原因》里,他继续说:“在我看来,文学批评的最大问题与文学创作一样,即缺乏创新。这一方面表现为批评理论的陈旧,如相当大一部分批评家,包括我在内,仍然坚持传统的现实主义批评范式,而少有批评家在现代派后现代派文艺批评方面有较大建树,致使很多批评停留在观念的冲突层面;另一方面,文学批评已经面对世界文学,而批评家们,包括我在内,在世界文学的批评方面缺乏足够的储备。”对这种批评家自身的“视野和修养”的限制,很多成名的批评家采取的“瞒和骗”的手段。而雷达,却直面了,而且勇敢地说出来了。这种“诚”正是他能一直保持“明”的保证。

一个具有艺术直觉的批评家,自然也是一位优秀的艺术家。雷达也未例外。他的批评文字之魅,是批评家里不多见的。而这也是他的批评能够走入广大读者心灵的重要原因。很难设想,一个连文字都写不通顺的批评家,他能写出优秀的批评文章,他能对文字有自己的深刻感受!雷达的批评不仅是优秀的散文,而且他本人也创作散文,已出版过散文选。我曾就他的散文写过一篇评论,在那里我说:“雷达的许多评论文章也可以归入散文的行列,他的评论本来就以文笔优美、感觉敏锐见长。在印象式评论家里,雷达无疑是非常优秀的。我曾经说过,雷达的评论不以思想取胜,而且也缺乏严密的理论思维,这也是他们那一代人的共同特点。可他的评论,那种汪洋恣肆,文笔生华,绝不是一般的评论家所能企及的。《心灵的挣扎》《废墟上的精灵》就是两篇很有金石声的评论,也是相当不错的散文。发表15年来,就《废都》《白鹿原》数以千计的专著论文,超越此二文者,亦不多见。把评论当文章写,当美文写,本是中国传统,可在当下文坛学界,却几乎成了绝唱。许多人的评论,越来越高深,道貌岸然,不堪卒读,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如此评论却大为学界认可,捧为学术。而一旦将评论写成美文,似乎就有创作之嫌疑,而远离学术了,真是莫名其妙。”

我们现在的很多批评家在批评文学作品的时候,只有“理论”,而根本没有自己的“生命”,在他们那里,文学批评仅为一项工程而已。其实,文学批评也是创作,也是一种写作,需要生命的投入的。卡夫卡说:“什么叫写作,写作就是把自己心中的一切都敞开,直到不能再敞开为止。写作也就是绝对的坦白,没有丝毫的隐瞒,也就是把整个心身都贯注在里面。”文学批评,就是批评家与作家的灵魂交流,是一种辩论,或者心有灵犀,不管如何,必须是用“心”的。但是,1990年代以来,尤其新世纪以来,学院批评的崛起,严重污染了文学批评这个领域,或者说使之堕落。黄灿然说:“这种批评(学院式批评)已经走火入魔——却并非穷途末路,而是大行其道。学院式批评的一个恐怖之处,是用一两个理念并且往往是别人的理念来写一本书,而一本书似乎就是由数百种其他书构筑而成的——而不是消化这些书的结果。可这样一两个理念在一位杰出的作家批评家或诗人批评家那里只是一句话而已。”

法国印象主义批评大师法朗士说:“优秀的批评家讲述的是他的灵魂在杰作中的冒险。”雷达的文学批评基本上都遵守着这个信条。我非常佩服他读书之细,和阅读当代文学数量之巨。很多当代文学批评家一般撰文都是王顾左右而言他,因为他们都没有耐心读完作品。雷达怎么30多年来能够一直保持鲜活的阅读冲动,和批评感觉?这是我无法理解的。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的天赋好,有超人的直觉。他的文章里我最喜欢的还是作品论,篇篇都不一样,但都切中文本。比如《阴霾里的一道闪电》,为杨显惠《夹边沟纪事》而写的序言,《挤迫下的韧与美》,评论董立勃《白豆》的,《意象的狂雨》,评论曹文轩《天瓢》,都是完全不同的小说,不同的题材,不同的语言,不同的风格,不同的文体,但在雷达的笔下,都能真实地呈现,言说他们的优点,提出他们的不足,非常到位而精辟。而他对网络文学、80后文学的批评,虽然文字不多,也显示着他的敏感,和对当下时代把握的精准。《麦家的意义与相关问题》,是可以看出他的超人之处。《当今文学审美趋向辨析》《消费时代短篇小说的价值》《当前文学创作症候分析》等长文,更显示了他从宏观意义上对当代文学的高屋建瓴,也是他文学直觉之优秀的又一次强大证明。或者可以说,他的那些关于文学创作思潮,及关于文学创作的概论类文章,不是以理论见长,仍然是以艺术的直觉把握,和现场感,抓人心,见水平。《关怀人的问题先于关怀哪些人的问题》《中国官场小说的困境与出路》《原创力的匮乏、焦虑以及拯救》,应该很具有理论潜质的文章,在他那里,仍然以直觉呈现,极具现场感。当然,这样说,不是批评雷达没有理论,只是说他的理论更多的是以感性的形式呈现出来,或者他的直觉能力强大得压制了理论的生长。

雷达的艺术趣味,可能更多地接近现实主义,或者社会主义现实主义。他们这一代人,毕竟是吃着苏联文学长大的。又在新中国接受教育,对红色文化天然地有一种亲和力。因此,对现代主义文学似乎有一种隐隐地抵触,文学兴趣更多地投注到了那些反映现实的作品。而且,情感中还牵带着历史的羁绊。他说:“我经常自问我的批评的思想资源倒底是些什么?我不否认马列文论对我的影响很深,同时,十九世纪的别、车、杜以及后来的泰纳对我影响也很大。”我们阅读他的文字,感觉到他对柳青、梁斌,甚至浩然的作品,都有比较高的评价。就我个人来看,这只能是一代人的局限性了。十七年文学,就其文学性来说,可谈的太少了,它们的价值可能更多的是社会学意义上的。青年一代反感柳青,不仅是不了解那段历史,也是小说本身就不值得我们再关注。柳青的文字功夫,还是不错的,但思想穿透力是一点都谈不到的。赵树理的文字,其实也很一般,《李有才板话》看了几遍,除了政治的正确,没有感觉到一点艺术的魅力。

伟大的文学都是超越地域、民族、时间、国界的。我们阅读李白、杜甫,我们阅读《红楼梦》,我们阅读莎士比亚、但丁、歌德等等,都有一种感动,这种感动来自灵魂深处。但我们阅读十七年文学,只有厌恶、反感,和不满足。当然,这里可能也有我的偏见。但却是我的真实感受。作为批评家,必须眼光毒一点,心肠狠一点。如今想起别林斯基,确实是真正的无人可及。不仅普希金、果戈理、莱蒙托夫的显赫声名得之于他,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冈察洛夫、涅克拉索夫等的崭露头角,都与他的关系甚大。他“拒斥当时二流小说家的那种勇气和洞见,他无情地清除蹩脚诗人的胆识”,决定了一个世纪的文学舆论。“在俄国,人们几乎把他奉为圣贤”。

雷达在最近的一次访谈中说:“我的母亲对我影响最大。我三岁父亲去世,母亲守寡一生把我抚养成人。上小学前,她逼我每天认三个字,记不住不准吃饭。她是音乐教员,性格忧郁敏感甚至暴躁,但她对古典文学和书法都有很好的感悟力。她对我的影响主要是性格、气质、爱好上的。”雷达儿童时期的创伤性记忆,既给予他过人的敏感、感受,使得他全身每一个细胞都经常处于紧张状态,而且保持儿童般的好奇,但也让他有了强烈的自我保护意识,这种意识有时候甚至是下意识的、无意识的。表现在为文上就是非常温良敦厚,与人为善,很接近一个中庸状态。李建军那种决绝他是不会有的,当然李建军的犀利无情,他那里也没有。这当然与他所处的位置也有关系,那是一个一言九鼎的位置,比较敏感的位置。这几年他退休以后,文章不仅没有退步,而且显得恣肆,甚至出现了锋芒。他批评有些作品也不留余地,虽然总体上依然保留他的一贯风格。

我一直认为,要成为一位优秀的批评家,是需要艺术直觉的。这种直觉是天赋,但也需要后天的培养。福楼拜说:“只有天生热爱自己的事业,经过长期业务训练,并顽强精进的人,才能达到高峰。”当然,如果没有一点天赋,后面的培养也是没有用处的。凡是富有直觉的人,大都是童年不幸福的人。直觉优秀的人都很敏感,甚至超敏感,而超敏感本身就是伤害的同名词。这里面包括遗传因素,伤害也是可以遗传的。阅读雷达,很感动于他的一段文字,也让我更深切地理解了他。他说:“三岁的时候,父亲因病故去。从北大求学回来的他,留给我们的似乎只有沉重的书了。几个大书架立在屋子里,像矗立着几尊巨大的雕像,占去大半空间。我从梦中醒来,常见光柱裹着微尘照到书架和屋梁上,将整个屋子衬托得既明且暗,小时候的我很孤独,常在书架间独来独往。虽然这些书我根本读不懂,但它们似乎给了我一种神秘的力量。及至能读一点书时,记得首先翻开的是梁启超、鲁迅、河上肇、苏曼殊们的老版书。那时当然不知好在哪里。直到渐老时才意识到,其实他们已经来到了我的灵魂,在悄悄地开启我的心灵之门。”

我们古人讲文章经常用两个字“气”“理”。如果用这两个字来谈论雷达评论,我觉得可以说“气盛于理”。他的批评文字气脉贯通,一气呵成,这是当下文学批评学院化后尚存的不多的硕果。只是在“理”上略有欠缺。当然,缺乏理论思辨能力,非仅雷达一人,当代中国文学批评界,大抵如此。有些批评家满纸“理论”,但并不证明他有“理论思维”能力。这是应当注意的。用毛泽东的话说:“什么理论家,背回一口袋教条”。

当然,真正在文学批评领域形成自己的理论,谈何容易?这种理论的创新,必须建立在大量阅读文学文本,并深入广泛地研究基础上。我们目前的批评界,更多的是搬来一个西方的理论,就盲目地套在中国的文学文本上,貌似很有道理,其实,将文章里的作家作品,置换一下,也是可以的。这种不及物的文学批评,已经充斥着中国批评界,这是非常危险而可怕的趋势。理论,必须内化为作家的一种素养,一种艺术直觉。否则,即便是理论家,也是可怕的。很多文学理论家,拿自己的那套理论,批评很多富有创新性的文学作品,最后事实证明都是落伍的、短视的。雷达说他接受的还是马列文论,当然,他对西方现当代文学理论、哲学理论,也很关注,而且大都理解得很到位,取其一点,满篇生华,不过,他内在的核心应该说还是马列文论。

但是,我看他的文学批评之有成绩,却并不是因为马列文论,或别的什么文论,而是因为他的直觉。他一直被称为印象式评论,也不是没有道理的。阅读他对《废都》《白鹿原》《芙蓉镇》等很多作品的解读,到现在还是站得住脚的。这主要就是依靠他过人的艺术直觉。批评家不顾文本阅读直觉,生搬硬套某种文学理论来分析作品,就如西医的尸体解剖,人体似乎都分析清楚了,但“人”没有了。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一个批评家的第一素质,不是掌握多少文学理论,而是那种艺术直觉。

雷达撰写评论,给人的感觉有点像走钢丝,他走得很好,很漂亮,而且还安全。在当代中国,做到这一点其实是很不容易的。不要说政治的风浪,就作家的白眼和小动作,都让你无法承受。那么,现在的雷达应该胆大一点了,不需要再看作家或别的什么人的眼色了,他应该说有了一个相对自由的环境。雷达是非常爱惜自己的羽毛的,文坛驰骋半生,他很小心,可以说如履薄冰,对待自己的文字,他很有点吝啬。我说过,他是有青白眼的,表面的随意里藏着很深的决绝。他知道自己的底线,有时候也写一些应酬文字,但绝不会夸大其词。这一是因为他的小心、见识,二也是因为他曾经沧海,毕竟他那个位置就有高瞻远瞩的优势。雷达对作品经常会做非常仔细的辨析,但一般不做“断语”,或轻易不做“断语”。因为,对于一部作品最好的批评家是“时间”。孔子说,中庸其难乎哉,雷达可以说近乎中庸了。孔子说,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李建军就很有狷介之气,也有狂者的不妥协。

雷达在《真正透彻的批评声音为何总难出现》一文里,自我反思说:“我们有时甚至会得出这样一种有趣的印象:在一场场作品讨论会之间,在一版版文学评论之上,不能说完全没有真知灼见,但似乎那个真正的批评者一直没有到场,没有发出应有的富于穿透力的声音。”我想,如今的批评界能有如此反思精神的批评家,并不是很多。

我们期待着“富于穿透力的声音”出现在中国的文学批评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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