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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8-15李婷婷龚旭东

湖南文学 2013年1期
关键词:李婷婷旭东

■李婷婷 龚旭东

关于文艺评论现在的批评界丧失了批评的自律与尊严

李婷婷:您曾说您读大学的时候决定自己的人生方向,在作家和批评家之间,选择了后者,为什么?

龚旭东:那个时候还很年轻,二十岁出头,我热爱文学,希望并决定这辈子从事文字工作,当时的潮流似乎也认为进行文学创作是一件更荣耀的事情,但我这个人偏理性,会更加深刻地反省我自己。当我面临不同选择的时候,我会考虑清楚什么可能是更适合我的。经过很痛苦的自我反省,我认为我的理性思维要强于形象思维,从事文艺评论比文学创作会更加适合我。我至今认为这个决定是对的。因为我可能不是一个很好的形象思维表达者,但理性思考还不错。

李婷婷:但我记得您说过您更喜欢感性的东西。

龚旭东:对。因为不管是批评还是创作,都应该建立在感性的基础上,感性应该是一种最基本思维方式和表达方式。现在很多人认为文学批评就应该是完全理性的、抽象的话语表达,我不认同。自古以来真正好的文艺评论和文艺理论,其实都是很感性的。我看现在很多评论和理论文章,觉得它们实在面目可憎,完全是宏大叙事下人为搭框架的东西,不是发自内心的真诚表达,是人为的有意“做”出来的东西。这样的表达除了很小范围圈子内的人会感兴趣,对其他人是完全没有意义的,这不是我希望看到和需要的东西。我觉得还是要让更多的人从感性出发去真切了解和理解文学艺术,这应该是文艺批评的基本姿态。

李婷婷:您觉得评论应该只是阐释还是更多地去挖掘创作者的潜意识?挖掘潜意识是更有意味的、也是更大的挑战,但也可能被说成是过度阐释,您怎么看?

龚旭东:这个问题实际上涉及到文学批评里很深的东西。我认为做文学批评的基础,是了解和理解你批评的对象。如果没有这个基础,不顾及你批评对象的真实想法,完全自顾自地表达你的自我思维,你做的就不是批评,而是另一种创作,是以所谓批评的形式出现的自我创作。当然,我不反对这种”六经注我”式的批评家存在,而且永远会有这样的批评家,但我自己不打算当这样的批评家。我觉得批评首先是和你批评的对象对话,首先要了解他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然后以一个观察者、评论者的角度超越性地去看他的长处在哪,他的弱点在哪。这样的态度可能包容性更强一些。现在的许多文艺批评者都太缺乏包容心。

李婷婷:当今中国文学圈子化现象这样严重,还存在真正的文学批评吗?

龚旭东:最近几次开会我都在谈这个问题。我认为这是目前非常严重的、亟需纠正的一个问题。现在的批评界丧失了批评的自律与尊严,丧失了批评者应有的真诚态度。大多数情况下,我们看到、听到的所谓文艺评论文章及作品创作研讨会发言,大多是歌功颂德和大肆表扬,很少能看到真诚的、带着同情之理解去帮助作者不断提高的批评、争论和研讨。这涉及到整个文艺评论界的风气。在这样的风气下,我对自己的要求就是:守住我自己——如果没有读过那个作品,我绝对不发言,不参加研讨会;如果一定要发言,我一定会认真去读那个作品,同时保证不说违心之言,坚持自己真诚的独立的批评立场,这是我作为一个文艺批评者的基本自律和自尊。在前段时间展开的省文艺评论家理事会和全省文艺界学习十八大座谈会上,我提出要“改会风,改文风”,实在不是应景的说辞,而是有感而发,就是针对当今文艺批评界这种不良风气而说的。

李婷婷:在进行文艺批评时,您感觉到的最大束缚是什么?

龚旭东:对我来说,可能还是时间。我现在很难找到一个可以随心所欲支配的时间来从容地写一个东西,很多想法没有能够完整地、更好地表达出来。还有一个我一直关注的问题,就是我们在写作的时候,很难达到一种形式和内容都独创的境地。这是一个很大的课题。

写作时往往要遵循一些基本的写作范式,但它们常常只是一种套路,常常淹没了真正闪光的思想点;你的思考可能是很具独创意义的,却常常没有找到与之相配的独特形式。也就是说,我们常常用很平庸的形式去表达了一个不平庸的想法。这样,这个不平庸的想法就受到了损耗和损害。我认为这是对文艺批评者的一个很大的挑战。

现在,我越来越喜欢那种随想录、笔记体的表达方式,它也许能更好地体现思想的元初过程及其成果。但这也是一把双刃剑,因为它很难形成一个在理论上自足的结构。但我觉得与思想的真切、本真和浓烈相比较,我宁愿不要那种掺水的所谓完整及结构。钱钟书的《管锥篇》《谈艺录》是用笔记体写的,很多人说这不是一个理论著作,但它却是不带水分的元思想的集合,没有平庸的形式做它的外衣,反而能够让你更真切地感受到钱钟书思想的本来状态。中国古代的文艺批评中,这种方式更多,所以在读古代文论的时候我常常有极大的满足感和愉悦感,但读很多现在的学术论文我没有这样的愉悦感,这是很值得反思的。这也涉及前面我说的“感性”的问题。

我们的文艺和文化血脉中有很好、很重要的传统,但在以西方文艺传统为主导价值评判标准的状态下,这些好东西常常被鄙薄、漠视,这也是我们需要反省的。我并不想否定文艺论文和论著的价值,我喜欢那些真诚、扎实、丰盈的文艺论文和论著,但现在许许多多的文艺论文和论著都缺乏思想的浓度和密度,缺乏思想的真与诚。

李婷婷:最喜欢哪位中国诗人?

龚旭东:很多。一定要选一位,那就是杜甫吧。他在各个方面都很优秀。

当代诗人?首先是鲁迅,他的《野草》是伟大的作品。还有早期的艾青;后期的冯雪峰;还有阿垅、天蓝,等等;还有彭燕郊,我是真喜欢彭燕郊的诗,但人们大多没有读过。我曾经想按我的感受和想法写一本《中国新诗史话》,一直没有时间做。中国新诗史上有很多很独特的诗人,但是他们没有能进入到主流语境中,很多人被淹没或湮灭掉了,其实是很可惜的。

读文学史上的许多作品是很有快感的,但读现在的文学史、上文学史课,却没有了这种愉悦快感。我们现在看到的文学史,是并不吸引人、招人喜欢的文学史,把很多优秀的作者作品屏蔽掉了。这是必须反思和改变的。

关于媒体工作以同情之理解对待每一个采访和写作对象

李婷婷:在这个信息爆炸的时代,各种媒体制造的各种信息,不断地冲击我们,尤其作为媒体人,更是每天都要面对各种黑暗和人间惨剧。这种冲撞容易让人渐渐麻木。您从事了将近二十年的媒体工作,如何在这种冲击下保持一颗敏感、悲悯的心?

龚旭东:生活中所有的东西你都必须注意把握平衡。如果让自己陷在某个井里或泥沼里拔不出来,你就会失衡,就容易产生一种偏激、偏执的态度。偏激在这里不带贬义,是个中性词,指你对事物会有一种过于强烈的排他性倾向。而恰恰很重要的一点是,当你关注一个很特别的个体的时候,你同时要清醒地关注他周围的环境,他周围的人和各种关系。意蕴的产生,常常是事物间的联系构成的。更重要的是,要以同情之理解对待你的每一个采访和写作对象。注意自身的平衡、关注事物及其与周围环境的关系、始终保持同情之理解,可以让你保持一种更广阔、包容的视域和心灵的敏感度,同时保持和涵养你的健全的人性。这很重要。

李婷婷:我自己在采访的时候,遇到的最大的困难是,面对弱势、苦难的人群时,如何挖掘他们的故事。有些人悲伤的经历,常常让我觉得难以启齿发问,怕戳到对方的痛处。而且在写作的过程中,我也会想,他看到这个报道会不会很伤心。这成为写作过程中让我非常纠结的障碍。

龚旭东:这个问题对于一个新闻记者来说,是很严酷、很残忍的,这是困扰很多采访者和写作者的一个问题。带有某种情感,如同情心,是很自然、必须的。关键是,一个老练的记者、写作者,采访时会更好地把握平衡,尽可能少地做主观性介入,但在写作时,主观的介入又反而会让你的文章更有魅力。这要看你到底想要什么。

一个好的记者,首要的就应该是犀利地把与采访对象相关的东西及事情的由来都挖掘出来,至于挖掘出来以后怎么去写、写到什么程度,这是下一步的考虑。这种挖掘有时候是很残忍的。如果你要更好地反映这一类人的命运,更好地让社会了解他们、理解他们、帮助他们,有时可能是会牺牲一些东西的你怎么去表达很关键。

李婷婷:我常常把自己想象成他人:自己或许是那个正在经历人世孤苦的个体。读小说的时候如此采访的时候也如此。代入感让我深感痛苦。但另一方面,代入感又让我更深切地理解他人。

龚旭东:当任何人思考到事物及世界的本体论命题时,大多会沉入到一种哲学意义上的悲观主义境地里。这里说的悲观主义不同于日常生活里负面意义上的悲观,它可能是具有正能量的。比如贝多芬,他面临的就是:我热爱生活,热爱这个世界,但是我听不到,我无法融入这个世界的生活里,得不到理解。这是非常无奈、无助的。他只能靠自己的意志坚强地挺住。这种必须挺住的精神姿态,成为贝多芬的英雄主义(其实也就是他的本体意义上的悲观主义的实质。里尔克有一句诗我很喜欢,常常引用:“挺住意味着一切。”当我们听贝多芬的音乐,我们的代入感也会让我们进入到这种悲观主义的生命感世界中去,它极具魅力和正能量。

李婷婷:张爱玲晚年的时候,将她早期的作品《金锁记》重新改写成了《怨女》。很明显,《怨女》中对《金锁记》里曹七巧这个人物赋予了更多的理解。是否可以说,人到晚年的理解和同情,让她丧失了对人物的批判性?

龚旭东:我觉得不能说她失去了批评性。人年龄大了以后,会有更多的宽容心和谅解性,这是更加了解人性以后的包容,以及对生命、对他者的无奈。这里面有很复杂、深刻的人性因素。而且,我不认为对作品中的一个人物形象一定要保持批判的态度。对于生活、对于文学艺术,包容可能比批判更重要。

孔夫子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很多人忽视了这个“六十耳顺”。当人有了六十年的生命经历和感悟以后,他会知道哪些东西对于生命和生活是最重要、更有价值和意义的;许多东西年轻时特别看重,但放到六十年的生命历程里看,其实是无关紧要的、很微小的、不值得那么严厉地看待的。这是一种生命态度,它背后的东西恰恰是我们现在谈到的这个问题所涉及的。

我们现在的生活里,特别是微博兴起以后,人们的宽容心越来越少,每个人都想更强烈地表达自我的态度,每个都唯恐自己的态度不够强烈,不够严厉,不够哗众取宠。在这种状态下,人会变得越来越浮躁,没有平和心与宽容心。长期处于这样一种心境,人的生活会起变化,他的情绪甚至生理状况都可能会变得越来越糟。这是我们应该警惕的。

李婷婷:那《金锁记》和《怨女》相比,您更喜欢哪一个?

龚旭东:我不会做这样的判断,因为它们是张爱玲不同生命状态下的呈现,是一个多面体上的两个面。我认为张爱玲是被抬得太高了。她是一个很特别的出色的作家,但我不认为现在大家给予她的这么多称赞,她能够承受得起。

关于身份转换做一个完整的、和谐发展的人,对所有的美保持好奇心

李婷婷:您是报社的副总编辑,是文艺评论家,还是湖南省爱乐协会的副会长……多重身份似乎代表了你生活中的不同部分。日常生活中你如何平衡它们的关系?

龚旭东:我历来认为,作为一个具体的感性的人,他的个体生活对他来说是最基本最重要的要素。完全不顾及个人生活,只强调工作,这个人可能是不完整和不和谐的人。在我们当下的社会生活中,人常常会被他的工作异化。过去宣传的共产主义的定义,其实只是达到共产主义的外在的条件(如物质的极大丰富、按需分配等等),不是共产主义本身。按马克思的说法,共产主义是“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什么是“人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这个问题值得我们思考。这应该是人类最理想的生活和生命状态,人如果能做到自由而全面的发展,他的生命就能达到一种优雅的平衡状态。而这个平衡里最大的两极,就是生活和工作。如果做不到平衡,这个人不能说是一个完整的、和谐的人。我想要做一个完整的、和谐发展的人,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所以我想发展自己各方面的兴趣和爱好,这些兴趣爱好会反过来促进我的工作和生活,事实上,它们的确对我的工作和生活起到了很好的正能量作用。

很多人忽视了这个问题,我觉得很可悲,这恰恰是现时代一个很严重、很严峻的问题。现代生活分工越来越细,人做的工作越来越单一,已经没有了古代人那种全面或多面发展的可能性,我们必须自己去寻求补充。歌德一生80多年,就是自由而全面发展的范例。中国的苏东坡也是。在歌德的时代包括在中国的古代,只要你有兴趣,有基本的条件,你就可以自由地发展你的兴趣爱好,成为一个百科全书式的人物。古代有很多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但现代很少很难出现了。我们必须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弥补这种的不足和缺陷。

我对所有美的东西都感兴趣,都保持好奇心,都希望能够去感受它,探究它的美。有这种生命渴求和行动动机很重要。如果没有,你就主动地把这扇门或窗关掉了。当你把所有的门窗都打开,所有的光线就会从不同的角度涌进来照射你,你的生命会因此而更多彩,你的生命意境会更优美、更丰富。这会是更好的生命状态。

李婷婷:您认为媒体工作对您的文艺批评和创作是更有利还是更有弊?

龚旭东:这个无法做简单的价值判断。我虽然多年做媒体,但从没有简单地完全把自己当做一个新闻媒体人。我当时到媒体来的目的很明确,首先是不想在大学里面做行政(其实我很喜欢当老师,但我不愿意搞行政);其次我到媒体来要做的是副刊,相对来说,媒体的副刊是比较纯净的一块园地,接触的还是文学艺术和文化。将近二十年来,我也始终在这一块工作。虽然经常会有一些很琐碎、杂乱的事情,但它对我的负面影响不算特别大。

如果完全在新闻媒体工作中丧失自我,就是一种异化。避免这种异化,需要一些解决的方法和路径。比如阅读,比如业余的各种文学艺术爱好和学术研究,以及完全坚持自我的写作。

李婷婷:媒体工作非常辛苦,占据了您大量的私人时间,而您依然能坚持阅读和听音乐,您如何安排时间?

龚旭东:每天回到家我就会打开音箱,有时纯粹地、专注地听,有时就作为背景音乐。当然,我会根据当天的心境选择不同的音乐。比如在很累、很乱和情绪不好的时候,我会选择听巴赫,他能带给我平和、沉静和秩序感;也可能听莫扎特,他让我感觉愉悦和超越;也有可能是肖邦,他能给我的情绪以优美的宣泄。

我太太不大喜欢闹的音乐,一般来说我在家听的可能更多是室内乐。我听音乐走了这样一个过程:最开始也是喜欢贝多芬、柴可夫斯基等人的交响曲、协奏曲,但是越听越觉得,除了交响曲这样的宏大叙事,还有更纯粹的音乐。当你听室内乐的时候,你听的是纯音乐,音乐的意味更浓,比如奏鸣曲、重奏,几个乐器之间会达成一种默契的对话,非常美妙。

至于阅读,我过去是做加法,现在是做减法,只读我想读和应该读的东西。当然有时候太累,压力太大,也会选择一些消遣性的读物,比如金庸。我一直在读金庸,而且一直没读厌过。过去有一个习惯,每次写了一篇很长的论文,或者写东西写得很苦的时候,我一定要读一本金庸,才能让自己恢复过来。金庸不只是一顿打打杀杀就完了,他能让你感受到很多东西,比如中国古代文化的种种东西。现在一些畅销小说我也偶尔会读一读。

我努力让自己每年保持一定量的阅读,因为只有这样,你才能对现在文艺界的创作有一个大致的了解。我已经不敢说我了解当下文艺界的创作状况了。长篇小说每年就有数千部,读一个基本量都难说,我只能挑一些去感受一下作家们的创作状态。我认为现在大部分长篇小说已经不是文学创作,而只是一种故事写作或者话本写作;倒是在中短篇小说还有许多是在坚持文学的创作,它们基本都在杂志里面,我也难以保持一个基本的阅读量。这是很无奈的。非文学的创作与文学的创作,这是当下一个很重要、很有意思的文学理论课题。

李婷婷:读过冯唐、阿乙这样新起之秀的作品吗?怎么看他们?

龚旭东:冯唐看过一点。我觉得他很机智,很聪明。但有时候过于机智和聪明就可能不大气,不厚重。我还是更喜欢质朴的、拙得有味有力度感的作品,不仅仅是文学,包括其他艺术创作也是这样。阿乙还没读过。

关于传统文化我们要感受美,但不能无所用心地成为美的俘虏

李婷婷:您喜欢茶道,喜爱昆曲、古琴,还是“黄酒党”,在朋友们眼中,您内心始终沉淀着深厚的传统文化气韵。如今中国很多文化传统都经历了根本性的质疑和摧毁,现在总说要弘扬,却受制于传承力量的薄弱。您如何看文化代系之间的交锋与传承?

龚旭东:文化的传承与发展,常常有一种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内在动因。不管什么艺术形式,能适应一个时代就生存,不能适应就会走向消亡。有些东西在小的范围里能够保持下来,但也会要变,如果不能变,最终也会消亡。从我的内心期盼来说,传统中好的东西我都希望它保存下来,但它能不能保存,不是我能把握得了的。我所能做的,只是尽可能为保存它们做自己的贡献。在这个问题上,我的态度就是只问耕耘不问收获。你没有办法保证是否能收获。但如果大家都来耕耘,说不定那一线生机就保住了。一个好的作家,我们都希望他能进入文学史,希望大家都能读到他的好作品,但结果是不是这样,常常很难说。被湮没的好作家好作品太多了。我们只能尽心尽力而已,而已而已(借用鲁迅说的)。比如,为什么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推广彭燕郊和他的作品,因为我坚定地认为他是非常优秀的诗人。我要求自己每年为他做一件事或整理一部他的遗作。我并不求结果。他的作品能不能被大家接受,能不能在文学史上传下去,是我决定不了的,但我愿意为之努力,问心无愧地做我该做的事。就像朱光潜说的,以出世的心去做入世的事。我觉得以这样的心态去做事,你的心才能平和、从容;怀着这样从容、宁静、愉悦的心情去做这件事,它对于我的生命才真正有意义。

当然这个里面也很复杂,涉及到很多问题,比如话语权的问题,比如文学史写作和文学作品传播的问题,还包括等待历史时机、条件甚至运气等等,这些都不是某一个人能决定得了的。对这一点我很清醒。

只有保持清醒、客观、包容、开放的心态,你才不会纠结。你要正视各种可能性。如果不能正视它,你的心态就可能会失衡。当你努力地做一件完全没有愉悦感的事情,它本身也就失去了意义。我们的老祖宗、我们古代的哲人们,经常强调这个。像古琴、书画、雕塑、昆曲、茶、黄酒……我在亲近它们、感受它们的美时,它们也在滋润我的生命。我当然愿意去做。

李婷婷:中国传统文化难以传承是否与其价值标准本身存在的“模糊性”有关?中国传统文化对人的要求非常高,需要一定的内在修养。而西方的文化更快速、有效,更容易普及。

龚旭东:中国传统文化对人内在的修养要求是很高,其实中国古代文化讲求的就是人的内在修养。应该看到,西方传统文化对人的要求也是很高的。传承需要在操作层面上有更好的路径。但现在很多提倡国学的人常常把它做偏了,一味地觉得只有儒家的东西好。中国的知识界需要反省,要有反省和自觉的能力。知识界大家常常并没有站在同一个层面上进行争论,彼此间并没有达到真正的交流和沟通。

西方的东西容易被接受,可能还与现在的教育体系、价值评判标准等等有关系。比如我曾到中医学院去座谈,我提过一个问题:你们是中医学院,但你们教学的体系与评价标准是中医的还是西医的?他们说教学的评判标准是西医的。问题就在这里。中医学院的教学里有一半是西医的课程,用西医的评判标准学中医,怎么能学好呢?怎么能学到纯粹的中医呢?但他们无奈的说,教育部就是这么设置规范的,也是这样进行教育检查验收的。我说中医学院应该招收15岁以下的初中生,因为到了高中就有生理卫生课,那是站在西方解剖学立场上的,它的理念和中医完全不一样。要一个学过生理卫生课的学生完全回到中医的起点上去理解五脏,此肝非彼肝,这肾不是那肾,这个过程是很难、很痛苦的。呵呵。这个问题要谈下去,很可能会陷到一个怪圈里面,变成一个悖论。

李婷婷:您曾说您热爱一切美的东西,但要让美提升您的日常生活而不是凌驾日常生活。您害怕沉溺于美吗?彭燕郊老师曾说美是有毒的,您如何理解这句话?

龚旭东:热爱美、感受和享受美,不等于要让它“侵略”你的全部生活。热爱如果变成沉溺和偏执,就会很危险、很可怕。许多人在这方面存在理念上和实践上的误区与失衡,结果走向了美的背面和反面,这是可悲哀的。

其实彭老师在不同的场合都说过“美是有毒的”这句话,我觉得这句话是有多重含义的。有次他对我说这句话后,曾经很郑重地对我说:“我这辈子有一个体会,文学艺术是最容易让人玩物丧志的。”他说当时他在北京的时候,一天到晚逛琉璃厂,玩古书古玩。他一方面其乐无穷,一方面又很警惕:这样很危险。他知道北京的好东西太多太多了,他可能会沉迷在里面拔不出来。他选择来长沙,这也算是动因之一。发表长诗《生生:五位一体》的时候,他做过一个访谈,又说了这句话。但意思稍有一些变化。美是多种多样的,不同的事物有不同的美,有一些美是有毒的,我们要对美保持一种警惕。在其他的场合,他也说过这句话。

我的体会是,我们要感受美、品味美,但不能单纯地、无所用心地成为美的俘虏。在美面前,我们要有一种主动的姿态,而不能是完全被动的。我们要驾驭它,而不能让它凌驾我们的生活。我认为这可能是更好的一种理解。

关于家庭生活每对夫妻都应找到适合他们自己的沟通渠道和语言习惯

李婷婷:您和太太的关系特别好,您的手机桌面就是和太太在西湖边的合影。同事也都说,经常看到您和太太手牵手在报社院子里散步,而您和女儿的相处也像朋友一样。我很想知道,当你和家人发生冲突时你会怎么做?

龚旭东:感情好这很正常、很平常呵。我和我太太从没有真正发生过冲突。我认为一个家庭,特别是夫妻,一定要有良好的沟通渠道和坦诚沟通的习惯。两个人天天在一起生活,肯定会出现不一致、不和谐的地方,如果能够及时沟通,不用到冲突的程度,就能将它解决掉。当然这有一个前提:两个人的生活价值观念基本相同。如果两个人在价值观的大方向上是一致的,就更容易找到一个好的沟通机制。这一点很重要。古人讲究门当户对,我理解的门当户对,是由于家庭背景、成长环境和生活经历基本相同,他们的基本价值观就更接近一些,更能保持相同的生活观念和生活习性。

我和太太多年来有一个习惯,吃完晚饭一起散步,在散步的过程中,这一天有什么事情、想法,都交流掉了,彼此相互减压,交流比较充分,就不容易再产生大的矛盾。每一对夫妻都应该找到适合他们自己的沟通渠道乃至沟通的语言习惯。

李婷婷:您认为两个人要保持一种长久的关系,共同成长非常重要吗?如果一个人成长的空间更大,而另一个人相对缺乏反省机制,如何维系?

龚旭东:两个人共同经历一些东西,会让他们的关系更加密切。因为这种共同经历、共同成长带来的亲密,是他们生活的真正基础,也是他们相互磨合、产生共同价值观的基础。这是一个很感性、很具体细致的过程,而不是抽象的说辞。很多抽象的观念其实是很害人的。

很多人存在一个误区:夫妻间一定要讲清道理、弄清是与非。我觉得,除了一些大是大非的原则外,日常生活里的夫妻之间,其实没有道理可讲。如果希望讲道理,往往就会出问题。清官难断家务事,就是因为夫妻之间没道理可讲。真正有爱与沟通,这才是最重要的基础。

李婷婷:您说过不希望女儿过早懂事,不希望她太敏感,在生活中,您是怎么跟她交流沟通的呢?

龚旭东:作为父母,我希望我的女儿健康、快乐,除此之外没别的要求。她十八岁的时候,我给她写了一封很长的信,表达的就是这个意思。她从小到大都没上过什么辅导班,我只是鼓励她多读课外书。有时候我会放几本书到她书架上,比如一些比较好的童话和科普作品,但我并不要求或强迫她读,也不会主动找她说我的想法。有时候她读了,会来找我谈她的感想,我就和她谈谈。我不希望把我的想法强加给她,我也并不要求她一定要走我给她设置的路,我甚至不希望她事业有太大的成就,因为事业有成常常是以在生活上损失很多宝贵东西为代价的。这也许是一位父亲的私心吧。

现在我有时也会反省,在她的成长过程中,或许还可以有更好的方式?但生命是不能重复的一个过程,很多东西需要靠她自己到生活里面去感受,我相信生活是最好的老师。女孩子读书读多了,想问题想深了,她思想的负担会更重,可能会没那么快乐。她可能损失了许多快乐,但她会收获很深层面的生命感悟。熊掌与鱼不可兼得。

李婷婷:如果真的有世界末日,你会在最后一天做什么?如果有机会进入地球文明新纪元,而在此漫长而不可预知的旅途中,你只能带一张碟,你会带什么?

龚旭东:如果有世界末日,最后一天肯定是和家人在一起。那个时候我觉得应该已经没有恐慌,因为知道并且无法改变结局,恐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就得正视它、平静地感受它。我想那会是一种很宁静的状态。我就享受这最后一刻的宁静吧,说不定还会放点我喜爱的音乐。

如果有机会进入地球文明新纪元,我会尽一切可能多带上人类文明成果中那些美的东西,思想典籍、文学、音乐碟、书画……

在爱乐协会的音乐发烧友们中,我们无数次地讨论过关于“荒岛音乐”的话题,但这个讨论太让我痛苦,因为我喜欢的美的音乐作品太多了。实在要我挑,可能还是选巴赫。但巴赫也有很多我太爱的作品和版本,我不知道如何选择。我只能肯定,我会带巴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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