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号在手(外三章)
2013-08-15耿林莽
□耿林莽
一场风暴过去,海,又像无事人似的,进入梦寐。
披着长长的青色的发丝,一道道闪光之弦,温柔,恬静,何等的诱惑。
他期待着月光柔柔的手指,作一次轻轻的抚摸。
闯过来的,却是粗粝的螺。
风暴来时,雾与雾,茫茫的阴云在结集。野狼翻滚的浪群,呼啸着奔逐。
船队飘散了,海岸线退缩,礁群在战栗。
掀翻了的船骨,破碎的帆,老渔人手中的烟斗,统统被吞没。
黑波涛卷走伟岸的雕像之躯,那水手,泅过一段海域,攀上峭壁,站立在悬崖之巅了。
粗壮胳臂,海风吹裂的手,高高举起——
螺号在手:悲凉而孤绝地诉说:
水手的叹息化作殷殷的雷,
一种呜咽,一种哭泣,
屈死幽魂浓得化不开的愤怒,在郁结。
当人的肉体已经腐烂,
当船的榄杆已被折断,
当礁石的碎片渐渐飘远,
风暴和海滩归入遗忘的深渊,
历史的悲剧被迷蒙的月光涂抹,
这时候,唯此一角孤绝的断崖上面,螺号声绵绵不绝。
魂之悲,永恒的低音部,
挥之不去的阴影,凝固为音响的悬棺,
在大海的上空,滚滚而流。
露 水
露水是透明的眼泪,在寒冷的夜色中生成。隐藏与显现之间,她寻找树枝与花朵,或在草叶上栖息。夜的阴影庇护她,船一样的白色花瓣,是她的摇篮。
草叶如眉,挂在眉梢的一滴眼泪,摇摇欲坠中饱含辛酸。
黎明时刻,朝霞与阳光呈现,露水谢绝了恩赐的辉煌。
敏感,易碎,盈盈一瞬间。
“露水的世呀。
虽然是露水的世,
虽然是如此。”
一位日本诗人这样写道。
这里有一种生命短暂,青春易逝的无奈。
虽然是如此……
露水是不可攀折的花朵,一如爱情,那微微的颤动不只肉体的,也是灵魂的。
从一滴透明的露水中,我吮吸寒冷,品尝着生命的悲剧美。
旋 转
是火车在动吗?不,是大地在动着,它在旋转。
城市驰过去,乡村驰过去,隐隐约约的群山,五千年的忧郁。
一棵树走过去,一排树走过去,桦树林松树林水杉树林手挽手排着队走过去了,我的祖国是一个树的王国。
马尾上的风有一点塞北关外的寒意了。
然而我又看见了旋转着水田,江南少女的秀发似的秧苗儿在照镜子。
车开动着,有风。风是流动的,风在旋转。
田野的蒙太奇,矿山的蒙太奇,高耸的电塔和飞驰着的公路的蒙太奇,古老贫寒的木格楞和飞速上升的高层建筑的蒙太奇。
钢铁厂的红烟化肥厂的青烟和不知道什么厂的黑烟会合了,像不同人种的联欢舞会上多种发色的交流。
太阳一次次出来谢幕,云的大幕拉开又闭合哗哗的雷声和雨声在鼓掌。
时间在动着,空间在动着。
轮子在动着,列车在动着。
夜的羽翼如鸟翅飞落,什么也看不见了。
而灯火的飘带,又撒满孔雀开屏的漠野,照亮了她的旋转。
旷野无边
落日似一面铜锣,在地平线做古典式庄重的告别。
沙沙之声,有风擦边而过,向旷野的深处走去,
旷野。旷野无边,在迷雾中收缩,漂浮。
黑黝黝的原始森林,山峦在其间潜伏,幽灵的脚步,渐行渐远。
忽听见鼓声隐隐,唢呐的鸣鸣,
“奥奥”,有人在唱歌:“奥奥,你问我要走向何方?”歌声沙哑,反反复复。
“奥奥。我已经走到了旷野的尽头。”
歌声裹着迷雾,更显模糊。
隐约间,我看见了白垩崖的残躯,似野兽的牙齿,己残缺不全。
它的周边,散列着高高低低的墓碑,坟茔。
生与死在这里切割。
死亡便是旷野的尽头么?
我听见铁锤敲击石块的声音,空空洞洞,响成一种节奏,
老石匠在雕琢碑石,为死亡镶一道最后的花边。
他不说话,只管埋着头敲,敲出了一片弥漫的粉尘。
在他身边,散列着高高低低的墓碑,坟莹。
我弯下腰,从蔓草中折下一枝野枸杞。编成红玛瑙似的珠串,放在墓碑的前面,
这是死者鲜血凝成的火花,辉煌,明丽,闪闪烁烁。
生命便是如此无尽止地轮回着的。
旷野无边,永远找不到它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