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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梦者

2013-08-15张慧敏

创作评谭 2013年2期
关键词:绣球花石碑露珠

□张慧敏

有个场景我一直忘不了。

那是很早做过的一个梦。梦中一个女孩来到村子里,她对我招手。我不知何意,跟着她走。走到河边,她就飞起来。我一边仰望着河水上空的她,一边跟着沿河跑。跑到拐弯处,一条山路出现。她便落下来,轻飘飘地往里走。进去才发现,那山并不见树,满坡满野都是芒花,我们在一片茫茫的飞絮中穿行。终于,她停了下来。我一看,前面有一块立着的青石碑,像是一块墓碑。再一看,碑上赫然刻着三个大字,竟然是我的名字。不禁浑身发凉。再看引我而来的人,她却不动声色,一脸诡秘的笑容。

这梦我不只做过一次。梦中的一切是那么熟悉。那条河,日夜从村子前面流过,我在里面洗衣洗菜,一路跟着它的流水声去上学。快到林场处有一山路入口,走进去就是一片芒花的海。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啊。甚至,连那女孩的面容,我也依稀认得。我可以将那路走很多遍。只是,我不可能找到那芒花深处,立着的那块青石碑。我不可能印证,那碑上的刻字,以及梦中它似要告诉我,却终未开言,那神秘的一切。

有一个傍晚,我遇着一群豺。当时我一个人在路上,看见它们正浩浩荡荡,穿过油菜地。说不清有多少只,隐隐没没在田畈里。有的已经过了我家的菜园子,正趟过河水往对面的山上去。夕照之下,像一团团红色的火焰。我当时想,已经很多年没有野兽在村里出没了,难道这是村人传说的红毛狗,也就是书上的豺?村里的老人说豺都是群居群迁,它们很可能会围攻人。我不由有些心慌,停住不敢走。但它们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一条条影子还是轻快地溜下河去。我松了一口气,想不出声息地等它们过去。有一只却在我的面前停了下来。它仰起头惊奇地望着我。我不敢后退,也不敢向前去。只是呆呆地望着它的眼睛。对望了许久,它才低下头,摇了一下一身亮泽的红,一下就蹿得不见影了。

后来我说遇见一群豺,没有人相信我。因为它们很多年不曾在村里出现,而且是出现在这样空旷的山野,还过河经公路上山。也很奇怪的是,那天为什么就没有村人在田里干活,或是像我一样经过,遇见那群豺呢?我很希望有一个人能证明我的所见。但这话却没有第二个人说起。而且过去越久,我的描述每次似乎也都略有不同,我再也记不清,再也不能确信,那是否一个傍晚,那些一闪而过的豺,我是否真的看见过它们如传说中闪亮的红色的毛皮?我明明确信的真实,变得像一场梦一样扑朔迷离。

我于是常常想,梦与现实,真与幻的问题。有时候,在一些场合,我会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明明是第一次来这个地方,但心里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似曾相识,好像身边的人和事,好像置身的这个地方,都是经过的,只是想不起来。或者说,我曾经做过一个非常相像的梦,我不过是循着那梦中的路线,来到那梦中的场景,见这些人,做这些事。而我依稀,还记得那梦中的结局。便想逃走,想要从那梦中挣扎出来。但心里又知逃不脱的,我还是要一样的,经历一遍,便有了一种时空交叠的,宿命的感觉。

大约我们所在的每一个现实,于此刻,都是真实的。摸摸胸口是热的,掐掐脸蛋会疼。那下一刻呢,明天呢,也就是一场永远回不去的梦了。再也触不到此刻的体温,听不到此刻发出的声音了。我们有过的那些起伏,思想,愉悦和伤痛,它们都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呢?都住在回忆里了吗?而回忆,是多么奢侈的东西。它需要机缘巧合,需要线索,来帮它打开,才可能回放的那一幕幕。有多少珍贵的心情,因为没有这样的线索,将终生不被忆起。年龄增大,我也越发现,回忆是多么不可靠的东西。同一件事,在我们每一次的讲述中,细节都可能不同。有些跟随我们内心的意愿进行了修改,有些真的就模糊不清,越想越记不清。我们再也不知道哪一个是真实的版本了。我们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动情的说谎者。一边说一边丢失,离真实越来越远。那事实的真相也越来越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还在那个梦里,在那份情中。

翻翻自己的文字,记的都是些花花草草,痴言梦语。既谈不上功用,也没什么思想。于世界是无用之物,但细读之于自己还是一种安慰。因此虽然写得少,但总不能相弃。它默默地替我收藏着,眼中的美丽,心底的澎湃。如果说有的作家是根,有的作家是枝,那么如我这样也还写字的,大约也就是如一小片叶,或是叶上的一点露珠,或是露珠的一个梦吧。还有那么一点绿就尽情地长出来,还有那么一点光就扑闪扑闪地亮。大约有了根,有了枝,也还要有叶,甚至要有叶上的露珠,要有露珠的梦,一棵树,才得以完美的吧。这样想,也就得着慰藉了。就像有一天我在路上看见一树花,花很大一朵,有粉红,白,蓝,紫,开得很美。每朵花都像满月一样,饱满而盈润。我每天都去看,看了很久才发现,那些花原来是一样的,只是会变色,开的时间不同,颜色也就不同。先开的花是白色的,后来变成粉红,再后来变蓝,再深些就是紫色了。它们开在一起,才如此丰富,就像少年,青年,中年和老年,不同的年华在同一个时刻里呈现在这个世界,真叫人惊异。后来我听说那是绣球花。

如果说我现在是一朵白色的绣球花,有一天,我是否会变红,变蓝,或变紫,尚不可知。但也可能我不会变,终其一生都是白色,终其一生都只是叶上的一点露珠。我是白色,就以白示人。我与花近,就说花语。我分不清梦与现实,就当我说的都是梦话吧。

我真的做过很多奇异的梦。梦中的景象很瑰丽,色彩特别明净。我梦见开满花的桃树高出所有的房子,我们都在树下仰望,整个城都在花的红光中,落英缤纷,在每一条街道飞扬。梦见县城渊明山的防空洞里有一扇门可以转动,进去后别有洞天,要出来却必须从悬崖上跳下来。洞里面美得像一幅油画。那是我不可能描述得出的颜色,世间没有的颜色。而我的欢喜,也像那色彩一样明净,不沾一点尘埃。就像我第一次在蓝天之上看到绵延浩荡的白云滚滚,光束里它们姿态万千,有我心中的千般爱恋,万种可能,我只想打开机舱跳下去,抱着它们打滚。我越来越觉得,梦境并非完全是虚幻,它是我们所不了解的另一种时空,另一种可能。

有一次我梦见走进一个村子,发现整个村子没有一个人,房子里住的都是一些奇怪的动物。我屏息观察,发现那些动物奇形怪状,我一个也不认识,但是他们都像人一样独立行走,表情严肃,而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家几个一起,在边上的地里种着谷子,豆角等,生活井然有序。到了夜晚,他们各回各的房子里。我望着那一片生机的菜地,非常感叹,这些竟然都是他们种出来的。我还梦到一些坟墓,一个个墓碑都是动物的形状,有的是只大象,有的是只猴子,这样虽是不着一字,一看就知道是什么动物在里面。

醒来想,在世上某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是否真的有一群这样的动物,他们像人一样生活着。我们是否给过他们足够的尊重?而梦是否又在给我们一种启示,让我们从整天埋头的这一点小空间里抬起头来,从漫漫的日常的尘土里抽出身来,来看一看万物平等,最本质的生长。让我们停下脚步,回到一朵花开,一个路人的哭泣。

如果我一直写字,一生能得这样一本梦的笔记,心中已安。就像梦中的那块青石碑,起初我想看得真切些,它是否将我一生总结,可是它什么也没有,既没有任何头衔,也不曾标明谁家人氏,就是那孤零零的三个字。看似凄凉,想来,又是多么精确。只唤得这三个字,我才可答应。其它的一切,也许曾和我相关,但终还是不相关。总有一天,终有一梦,我会消失其中。到那时,青石碑也不相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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