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温暖
2013-08-15□何婷
□何 婷
山柿子树的叶子已经落尽,枝头高挂的几颗柿子金色小灯笼般耀眼。上山的路打柿子树底下开始,转弯穿过一片茂密茏苁的竹林,“嵩峰六岩”之一的竹山石就在眼前。
据说,这也是“嵩峰六岩”中唯一有路可以攀登的石岩。那条路很难叫做“路”——岩石上不知什么年代凿就的狭窄阶梯,勉强能容下横着的一只脚面。阶梯没有扶手,岩石上土层又极薄,除石缝中的茅草和地衣、苔藓外,不长树木,没有外力可以凭借。石脊上的人,只有脚下的立锥之地,一点一点,半步半步,通往山顶。身边是扑簌的荒草,背后是风声呼啸的万丈深渊,完全不能回头朝下打探,不然会失去全部攀登的勇气。石头几乎不提供帮助。它置身事外,睥睨着试图攀援的人群,逼你流露内心的挣扎和惧怕,等你放弃。石缝中的茅草任意摇摆的弧度都类似于哂笑。这是一种筛选,不讲情面的。
登山的人却也执拗,都和石头较起劲来,她们高声谈笑着,彼此呼应着,互相鼓励着,甚至在绝壁上手牵着手,摆出链条式的阵仗,以集体的坚持和诙谐,挑战岩石的保守与孤僻。艰难地攀到半山腰,石脊略有平缓处勉强可以转圜,大家停下来休息,才有空闲眺望风景以及复习与石头有关的轶闻绝句。远处山峦奔涌,眼前林莽苍苍,山脚一溪如带。大地的锦缎之上,这里那里,近前远处,大朵大朵的石头,一一盛开。又像是竹林中过路的巨兽群正在歇脚,庞大的身躯把大地压得更加平实,让冬天显得更加高远。
这样的景色从头到脚把每个人都洗了一洗。一群人被烫到一般,大呼小叫着冲到岩石最边缘处留影,有做展翅翱翔状、有做高山仰止状。有人开始呼喊,喊声撞到岩石上又弹了回来:“六石岩……我来了……”石头也很客气地打个招呼:“……来了……”大家哈哈大笑。石头竟然是好客的,古板只是表象。又或者,攀到了这高度的人已经通过了它的初步甄试。
有几个本地人上山来,路过我们身边,样子轻松而快活。其中有人打着赤脚。
“不冷吗?”有人问。
“不冷。”
“怎么不穿鞋?”
“穿鞋打滑,赤脚才好爬。”话语未落,人已经往岩顶去了。
在一般人眼里看来完全不能称其为路的路,赤脚的人在上面却箭步如飞,状态和平地相差无几。对这些赤脚与岩石亲近的人来说,它就是一条路,一个过程,一把梯子,可以送他们到他们想去的地方。
接下来的路变得容易,也许是风景给予的动力,也许是赤脚的人传递的勇气。我们很快就登上了山顶。石山顶是不大的一块平地,长满茂竹,夹杂着叫不上名目的杂树与灌木。先期登顶的那些本地人已经钻到林木深处不知所踪。“要不要去看石泉?”有人提议。大家立即响应。找到石泉必须穿过纠葛不清的灌木,加上山顶土层略厚,且很湿润,路更加难走,不断有人滑倒,但没有谁打消前行的念头。
终于,拨开最后一丛灌木,我们已经紧贴着岩壁站在竹山石最险绝处。
泉水就在岩壁上,灌木围绕,落叶遮盖,极清极浅的一掬。可容身的地方格外狭窄,我们只能站成一条线,像小学生一样等待。最前边的人将水杯的杯盖盛满泉水。杯盖在大家手上传递,来自石头的水,这时成了每个人最渴望的东西。水里有些杂质,不很清澈,但现在人们每天的食物几乎要把化学元素周期表排一个遍,谁还会去计较石头里的水,去计较水里复杂的成分是微生物还是细菌。每个人都把水一饮而尽。
绝壁上,四面的山风从石头中间包拢过来,穿插过树丛,将岩石边缘的我们围裹在风的火焰当中。我想起那些赤脚的人。这归属于他们的世界,在草间,在竹下,在泉水里,在尘世外。他们的世界,有着硕大的石头,少量的泥土,蓬勃蔓延的竹林,接天连地的茅草,一掬石泉,几棵山柿子树,与世隔绝般的峭险,生死攸关间的平详。叫人忘记很多事,叫人想起很多事。
石泉的水顺着喉咙流过,渗进身体里,拉近了我们和石头的距离,甚至,让我们成为石头的一部分。我感到有灼人的热度从脚底坚硬的石头上突袭而起,涌上心头,又流窜到四肢百骸间,那是石头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