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寒客·枕香
2013-08-15□李婺
□李 婺
寂寞寒客
雪已下过两日,青石阶上的雪凝成了薄的冰层,轻轻一踏,就碎了。我小心地绕过台阶上的雪,那上面结着红叶的旧影,我又细细呵着气,想暖和一下冻得发麻的双手。远远的北香炉峰,在初升的旭日照射下,被一圈淡淡的光晕笼罩着,带着点红和黄的变幻,仿佛仙人生烟。雪一路走,渐渐的深浓了,雾霭更是自草根升腾而起,雪线从山脚下的消融中的眉变成了茫茫远古,溪流中黛色的青石从雪中露出部分,深或浅的水痕留在其上。这种种寒凉的美景让我更期盼早一点访到梅花。
很快,我来到一条小径,径边的木架上覆盖着五味子,藤蔓纠结缠绕着生长,径深处有草堂,有石几,有翠竹,更有两株梅花。梅花的花苞结成黄豆那般大,仍涩涩未绽。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立于梅下,他说,风雪再大一些的话,就能看到红白相间的梅花了。白乐天的《草堂记》中著着“春有锦绣谷花,夏有石门涧云,秋有虎溪月,冬有炉峰雪。”香炉峰的雪快要催开梅花了呢。
老者面容清瘦,一身素衣,他那超凡脱俗的气质深深打动了我,但我又不想刻意上前攀谈与之结识,我在心里想,要是有那么一天,我能和他说上几句话,能坐在他的客厅里喝杯茶,多好。这只是我心里的一个小小的愿望,这个愿望如同一朵未开的梅花,我不急着有花开的那天,只等最好的风雪来催开它。梅边有竹,竹杆上一条墨色的痕从下直贯而上,这是锦带竹。梅的对面还有桂树,金色的八月桂,还有含香还有银杏和大片的茶树,这是雪天,雪天是该探望梅花的,“要是这梅花开了多好。”树下的很多人有些失落。
失落的还有白乐天。元和十年六月,44岁的的白居易开始了“吏隐”的生活,兼济天下化为独善其身。我想是庐山的静美稍许平复了这个“天涯沦落人”的失意落泊,倦鸟入林,鱼返清源,他一定是仰望着香炉峰,在黄芦苦竹间一边遥望着政治、一边沉淀着心绪,恬然自安着。想来每逢梅花开放,置杯其下取酒独倾;必是弹起琴来,听铮铮之音与遗爱寺钟声相和。
我也很安静,自那年在梅树下见到老者后,我静静的待待花开的一天。人生就是这样,越是平淡的去对待,就越是能够与心之所想早早相遇。今天,我与当年那位立于梅下的老者并肩坐着,院中一棵无名树早落尽了叶,一身萧萧。其实日子过得很快,快得根本来不及屈指清算,正如,那年我期待着能在这间木格窗木隔壁的客厅里坐上一坐一样,我还没得及将愿望再说一次,已在草堂的槛内与耳顺之年的崔堂主聊起他在庐山的五十年岁月。崔堂主相较于前年,更清瘦了些,头发白得多了,一把长长的须髯更添仙风道骨之气,他带我在草堂内游走,一边熟稔的讲白居易《草堂记》。我们来到草堂前的荷池,荷叶都枯干沉底,被池泥掩住,三寸红鲤游于其间,他说,这荷败也有败的妙,我说,留得残荷听雨声吧,这是一份难得的清欢。
能于寂静清欢中寻味的人,才是真人。与白居易同出自河南的崔堂主是位建筑工程师,他经过细致慎密的调查、考证和实地勘探,确定这样一处所在是当年的白居易草堂旧址,其后再依山形地势,青崖淙水恢复白居易草堂的原貌,每一处皆能与《草堂记》或史料之记载相印。而此处真是个寂寞的所在啊,我想像不出当年白乐天住在此处的况味,一股寂寞之气已然由唐朝贯穿到今天了。与我聊天的时候,不时有人找崔老说草堂诸事宜,但崔堂主还是婉言谢绝了,他说,他不想把草堂变成一个人间烟火之地,这儿有白乐天,浔阳江畔的白乐天啊。如今,他只想守在这里,做一个乐天随缘并相信道法自然的人。崔老在梅下设了一块“梅花香自苦寒来”的石碑,我想,崔老和草堂,都是在寂寞等待知己吧。
梅是雪中“寒客”,雪下大了,花也就开了。崔老将一行孤独的脚印,印在草堂的槛前,他的目光幽幽落在北香炉峰顶上,也罢,不是有诗云:处世如孤鹤,遗荣同脱蝉。
枕 香
桂花开了,母亲留我在家住一晚。院后有株桂花树,秋雨来之前,花开了,淡淡的香溢满一屋子。我去这天,大院门紧闭着,透过紫藤的叶隙,能看到母亲的侧影,她一个人在客厅,看电视。我叫,姆妈。她忙站起身,放下手里的东西,回身拿了钥匙走过来给我开门。
我廿四岁前,这株桂花树没有开花。七岁时,我看着父亲在后院找了个土肥的地方,植下这株桂花树苗,我期待桂树开花的日子,开始了。十年过去,桂花树长到了我的窗前,枝丫几能伸进来,我舍不得折它,每每开关窗户,先用手轻轻的将枝条移过另一边去。一年一年,每个绵长的雨期前,花都没开。我奇怪了,问父亲这花是不是不会开花的?父亲说,许是时候未到。在我廿四岁出嫁那年,桂树奇怪的开了花,还是灿烂的丹桂,深金红的颜色,满匝匝的铺到了我二楼的小窗边,花谢了也掉落在我的窗台上。丹桂的气味很奇特,不像别的桂花那样馥郁浓烈,更淡,更雅,掺合了一股清澈的木的气息。母亲拉着我的手说,囡囡啊,以后桂花开的时候回来住一晚。
自此,桂花年年开。深秋里的后院洋溢着温暖的金红色,弥漫了院后那一小片天空。父亲搬了梯子,攀住桂枝折花,母亲和我坐在树荫里细心的摘取桂花细小的花朵。父亲稍稍用力,树身一阵摇动,簌簌落下雨一样的花朵,沾上我们的衣裳、发丝、睫毛。这个时候,我们谁也不挪动身子,更是不言语,只一心摘取花朵,沉浸在香氛之中。桂花盛满了一只瓷碗,母亲开始用白色的纱布细细的筛选,一边抖落细渣,一边拣出无法筛出的碎叶,如此反复三五遍,再放在阳光下晒一小会儿,收去水分,最后把洁净的桂花和蜜拌均,盛入密闭的玻璃瓶中。胶着桂花的蜜汁像极了一块块琥珀,晶莹剔透,湿润可爱,又充满了水草浮荡的诗意。父亲从不多折花枝,他总说,桂花是用来闻的,坐在院子里就好。我了解父亲的深意,多少次,我走过人家的院墙,月光之下,不经意闻到一阵越墙的花香,这时候,我有些怔忡了,竟想就原地坐下,哪也不去。
月亮爬上了树梢,桂香将一盘月色染得更冷凉。我和母亲睡一床,睡前,聊了下老王家的女儿考大学、老张去年买了一套房真是有眼光之类的话题。那时我正用无名指沾着眼霜,用美容老师教的手法,认真的将眼霜从眼角抹到眼尾,然后又从下至上,顺序用手掌按摩脖子。我见母亲在边上,殷勤地递上瓶子,让她照我的方式使用,她不要,只笑着说,还涂“香香”做什么。
我睡在母亲的身边,她沉沉地呼吸着,穿着一件藕色的棉绸衣和一条我去年扔掉不要的灰色麻质裤。头发是烫了些卷,这样利于扎起又不显得很老,她这样说过。是啊,也许青春的逝去,就是不再有平稳绵和的呼吸,就是开始穿一些小街深处的小裁缝做的整套棉绸衣服,就是将头发烫成各种形状的卷甚至染成黄色、栗色、深咖啡色来遮盖住不断新生的白发,就是穿上高领的衣服不让人看到深深的颈纹。我看着母亲的侧影,不敢离她太近,怕惊忧了她。这几年,她总爱捡回我扔掉不要的衣服,那件我嫌颜色不好的衬衫,我觉得太花的背心,不太合时宜的大脚裤,掉了边的裙子。母亲说,扔了多可惜,这些我都能穿,我一个老太婆,在家里,穿什么都无所谓的。有时候,我抢也抢不下来,于是,强了嘴说,你也不知道追求下时尚。时尚?时尚是你们年轻人的。母亲说。于是,就经常能看见我的母亲穿着不合她气质的衣服,抱着孙子站在家门口和邻居说话。如果我用用心,我能看出和她一起的刘阿姨那件印着“adidas”的套衫是她儿子的,吴大妈那双尖头皮鞋是她女儿穿坏了跟再修好的。
我才发现,母性是如此忠贞的在岁月里延续着。母亲越来越像外婆了。不管是相貌还是身形,乃至走路的姿态、说话的语气,她们的好恶都出奇的相似起来。在我三十岁生日那年,我买了些点心给她,她接过扭身进了卧室,将一包点心放在床头柜上,当时我并没有在意,过去了一段日子,我渐渐发现,她的床头柜上总有些吃的,酥油饼、芝麻糖、桔子糕、小麻豆……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事情。小的时候,我总爱在床上吃些东西,并随手放在床头柜上,她总是责怪我贪吃又不讲卫生,一点不文雅不像个女孩。我无意地对母亲说,这些吃的怎么放这?放到客厅去吧。母亲一下用种很轻巧的声音说,你外婆说过,老人要放些吃的在床前,这样代表以后老了也有得吃了,会有好日子过的。我惊讶地看着我的母亲,这位曾经爱穿碎花连衣裙,明眸善睐的女人,竟也有了这样的想法,如此深的念头。
月光不知何时隐没了,风掠过树梢簌簌作响。我在母亲的呼吸节律中,朦朦的睡着了,桂花清雅的香气似是消失,应是我已慢慢习惯了吧?还是弥漫的花香早已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在我一呼一吸之中,缔造着此时此刻。
风越来越大,有几点秋雨击打在窗上,我翻了个身,面对着母亲。枕着母亲平素用的枕头,淡淡的桂花油,也很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