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二题
2013-08-15冯梦龙
◆ 冯梦龙
古镇夜行
我喜欢一个人,于夜深人静的时候,漫步在古镇的街头,任橘黄色的灯光将我吞没。镇是古镇,街是老街,白天有太多的人,游人、商人、路人,喧嚣、热闹,熙熙嚷嚷,太多的商业气息,体味不出古镇应有的悠长风韵。
夜是最好的掩体,不过那是战争年代。现在的夜,才是真实的,可以撕去所有的伪装。白天示人的,往往是最光鲜的一面,女人如此,男人如此,这个世界也如此。试想,去一个地方考察或者验收,看到的是对方想让你看到的,该看到的白天是看不到的。要想看清楚庐山的真面目,只能等到夜幕拉开,大戏谢幕。就像农村的社戏,不大的戏台上,热闹非凡,俨然一个世界:一个马鞭就可以指挥千军万马,两支花枪就代表三军对垒,一声声浅吟低唱诉尽书生小姐无限衷肠。夜深人静,曲终人散,鼓息锣停,浓妆卸下,再看看古戏台,一切归于平静,除了一地垃圾,什么都没有留下。所以,要想看清楚这个世界的真实面目,需要在夜里,虽然虚幻,却可以展示最真实的面目。
古镇亦然,暮光渐起,游人散去,商店打烊,街道两边一水的老房子,在路灯的照射下,显得苍茫迷离,几株老树,未着新花,在昏黄的路灯里,慵懒地伸着懒腰。这时的古镇,恢复了本来的面目,青石条的路面,低矮的房屋,房屋上生长着瓦松。走在石条路面上,只听见风吹过的梭梭声和脚步走过的沙沙声,细微的脚步声更衬出街道的安静。
最好是在初冬时节的夜里,穿行在古镇的街道。古镇属于中原,冬天很冷。我一直认为,一个地方的最有特色的就是冬天。春天全国一样,都是春光明媚,春花烂漫,早莺争暖树,春燕衔新泥, “桃花净尽菜花开”,除了时间约有差异,景色基本并无二致。夏天和秋天也是一样,夏天酷热难捱,秋天层林尽染。冬天就不一样了,岭南温暖如春,江南草木凋零,中原北风呼啸,塞北白雪皑皑。冬天人懒天也懒,下午五点多一点,天就完全黑了,店铺关门也早。不到七点,街道上已经冷清,行人稀落。北风顺着街道裹挟着寒气,横行无忌,沿街的木门 “咣咣“乱叫,阁楼上的木质窗珊,发出“呜呜”的声音。刘记酒馆斜插着的橘黄色酒幌被扯得“呼呼”作响,似乎要脱离木质的旗杆。别小看这两面酒幌,那可是大有来头,想当年光武帝刘秀起兵反莽,就是在刘记酒馆赊酒幌为帅旗的,这也是古镇得名的由来。“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今天酒馆依旧,酒幌依旧,那段流传千古的故事也已真假难辨,但刘秀赊旗起兵在古镇传为美谈,经久不衰。
古镇很小,只有区区两平方公里,小得就像社戏的舞台。在这个舞台上,也曾经上演过精彩的大戏。古镇开埠于明朝万历年间,至清朝乾嘉年间达到鼎盛,成为“地濒赭水,北走汴洛,南船北马,总集百货”的豫南巨镇。据清光绪三十年《南阳县志》载:“淯水以东唐泌之间赊店亦豫南巨镇也,在城东北九十里。”清乾隆、嘉庆年间商业兴隆,水运发达。南通荆楚,北达幽蓟,东连闽浙,西接雍凉,为中原、江南数省货物集散之商埠。乾隆二十年(1755 年)建赊店巡检司、设营讯、把总署。鼎盛时期,全国有南九北七共16省商人在此经商,镇内流动人口达十三万之众。21 家骡马店朝夕客商不断,48 家过载行日夜装卸不停,1000余家商号总集百货,72 道街分行划市,相聚经营,生意兴隆。
古镇曾经很繁华,这一点勿容置疑,因为这有物件作证。80年代,在古镇南寨墙的古码头边,挖出五个重达75公斤的志石(相当于秤砣),那该承载多大的重量。巨大的志石也反衬出当时古镇交易量的巨大,更折射出当时古镇之繁盛。按照官方的介绍,古镇与汉口镇、佛山镇、景德镇并称全国四大名镇。我一直是很怀疑的,汉口占长江地利,居上下游之要津,自古就是长江流域的货物集散地和中转站,一个小小的支流上的码头想与汉口齐名,简直是蚍蜉撼大树。再说景德镇,我查过景德镇的历史,这个以制瓷出名的地方,从来不是商业重镇,称其位列四大名镇,显然是缺乏常识。也有人称古镇曾位列河南四大名镇( 朱仙镇、回郭镇、荆关镇 )之列,我是相信的。这四镇有很多相似之处,都居水陆之要津,朱仙镇依大运河、回锅镇居洛水之滨、赊店镇和荆关镇都是汉水流域的重要码头,都是康乾时期的商业重镇,繁华甲于中原。更确切的是古镇居南阳府四大名镇之首,在南阳地区有“金赊店、银瓦店、铜安皋、铁石桥”的说法,四个古镇,迄今都有,只是瓦店、安皋和石桥都沦落为普通的乡村市集,与其他集镇并无二致。其实,能在南阳府200多个市镇中拔得头筹,已是很不容易的事,可古镇做到了。
古镇最有名也最热闹的地方就是山陕会馆。作为赊店古镇当年繁华富庶的见证,十几家会馆大多已焚毁,唯有规模最大、建筑最宏伟的山陕会馆保留至今,实在是赊店之幸。现在这座规模宏恢、建筑精美的建筑已晋升为国宝,被国家文物局前局长单士元称为“天下会馆之最”。夜晚行走在会馆的周围,钟楼不时传来悠悠的声响,那是东北风吹过大钟的声音。比钟声更响的是楼台上铃铛的声音,清脆悦耳,随着风的节奏,均匀地鸣叫着。风大的时候,东北风吹过那座名叫“悬鉴楼”的戏楼,风从风洞穿过,发出悲鸣的呜咽声,似是历史的倾诉。老辈人讲当年午夜时分走过会馆,会听见戏台上有精彩的戏剧演出,唱腔优美,既有武将的激烈马鸣,还有小姐的呢喃燕语。热闹非常,宛如现在的午夜场。故事的真伪已不可辨,但正是这些传说为古会馆蒙上了神秘的面纱,也使她在十年浩劫中幸免于难。我更相信,这个传说是哪个有责任心的老人有意的杜撰。
会馆西辕门旁边,有一颗枝繁叶茂的老桐树,秋去冬来,只剩下枯枝在风中飘舞。初冬时节,弦月升起,枯枝在月影下更加突兀,戏楼疏影斑驳,蓦然让人想起苏轼《卜算子》的苍凉:
缺月挂疏铜,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捡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当年苏轼贬谪黄州,寓居在定慧院,“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心情该有多么悲凉。可大文豪毫不沮丧,渴望有幽人造访。与幽人邂逅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幽人都有着惊鸿般的美丽。幽人不出现,狐仙造访也是浪漫的事情,《聊斋》中的狐仙哪一个不是貌若天仙,才智双全。此刻的意境,正是狐仙出现的大好时光:古街、老房、缺月疏铜、漏断人静,青苔印痕的石板路,唯有风过路面的声响。
一个人走在路上,影子被昏黄的路灯拉得好长,灯光交叉的地方,影子纠结在一起,刹那间仿佛有了三头六臂。风是冷的,心却是热的。走着走着,似乎看到川流不息的人群,桨声灯影的河道,千帆竞发的码头,“糖包、豆包、花卷、卷糕”的叫卖声不绝于耳,热油条、胡辣汤的热气扑面而来,背着褡裢的商人主仆行色匆匆地赶路,额头挂着细密的汗珠,涂脂抹粉的青楼女子依楼调笑,脂粉的香气随风飘散,走旱船、踩高跷、耍猴戏的各类杂耍精彩纷呈,次第上演……我似乎看到了古镇昔日“白天千帆过,夜间万盏灯”的胜景。我对多人说起这一幕,他们都笑话我是痴人说梦。我也一直以为这是梦境。某一天,我看到上海一位作家回忆起小时候在薄雾四起的早上,站在嘉定河边,常常能看到解放军解放上海的光景,前方炮声隆隆,马拉着迫击炮,后面是步伐整齐的步兵,还有领导模样的人骑着马,沿着嘉定河桥快步前行。他也恍惚,以为是放电影,只是这一幕看见多次。世界上难道真有这么巧合的事情。
走着走着,偶有丝竹之声传入耳膜,侧耳听去,似是大昇玉茶庄飘出的悠扬琴声。古镇是清代“万里茶路”的水陆中转站,全国各大茶号在这里都设有分号,大昇玉茶庄就是山西常氏家族设在古镇的分号,几十间的阁楼,围成一个四合院。循着琴声,我走近茶庄,琴声依旧悠扬,只是大门紧密。想必琴师一定是古装的女子,夜深人静,孤寂难眠,独坐窗前,对着皓月,尽抒幽思之情。我没有敲门,转身离去,生怕敲门声乱绕了优雅的琴韵。在这样的夜晚,能听到美妙的琴声,引发一些遐想,岂不是快事一桩!
走过瓷器接、永庆街,走出了灯光昏黄的老街,眼前的街道宽敞明亮,路灯耀眼。不远处的广场上,分布着一座座红色的帐篷,夜市的生意正兴隆,帐篷里热气升腾,烤肉的香味随风飘来,顿觉饥肠辘辘。我快步走过去,温暖的美味正等着我的到来。
公路尽头是故乡
沿着乡间公路,从小城向西北方向直行十公里,就到了我生长的故乡。这条路,我走了无数遍,小城是我生活的地方,而那个十公里外的村庄是我的家乡,那里有我的爹娘和养育我的黑土地,有我儿时的玩伴和小池塘。那里也是我梦想开始起航的地方。20年前,我沿着这条路,从家向着小城,开始了我为期三年的求学生涯。一直觉得,那条路就是一条扁担,一头挑着小城,一头挑着故乡,而我就是扁担上一只来回穿梭蚂蚁。三年后,我去了更远的地方求学,那个小城就成了我的中转站,带着一身泥土的班车将我带向远方或把我从远方带回。无论怎样,那条路都会将我的故乡和小城连接起来。
那时,路还是乡村里最常见的泥巴路,晴天满是尘土,雨天全是泥巴。爷爷常说,别小看这条路,这条路一头连着北京城,一头连着南京城。后来我渐渐地明白,这条路是一条古老的驿道,高官显贵走过、贩夫走卒走过,流寇走过,响马走过,普通的老百姓走过,当然我也走过。汉高祖刘邦西去武关攻咸阳时从这里走过,时任南阳县令的大诗人元好问民间巡访时从这里走过,慈禧太后的父亲惠征赴任南阳通判时从这里走过。我在上学的路上,常常想象刘邦大军经过的景象,千军万马,旌旗猎猎,尘土飞扬,何等的壮怀激烈;阅尽官场冷暖的元好问不但是一流的诗人,也是个十足的好官,走在这条路上,他想到的一定是“民间疾苦声”,因为脚下的这片土地已经与他“一枝一叶”相关了;那时的惠征,一定是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书生,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满怀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虽然世事会渐渐抹去他的棱角,但初入仕途的他一定有着 “山河在我胸”的豪情。
十公里的路程,搁到现在,就是脚踩一下油门的事情,可在那个靠双脚行走的时代,却需要100分钟的时间。幸运的时是,那时年轻,浑身上下有着使不完的劲,无论上学还是放学,心中都是满怀期待,并不觉得那条路遥远和漫长。最快乐的事莫过于三五个同学结伙回家,一路谈着学校、班级的趣闻轶事,交流着彼此的学习心得,探讨着国家大事和天文地理,伴着夕阳西下的霞光,任微风轻抚,听鸟鸣虫叫,看莺飞草长,步履轻盈,时光流转。尤其是仲春时节,绿油油的麦苗疯长,黄橙橙的菜花烂漫,各样的野草铺满大地,各色的野花点缀其间;附近村庄桃花粉红,杏花雪白,烟柳淡黄,高大的白杨树刚抽出新芽,枝头上的鸟窝格外显眼,不时地有喜鹊飞出飞进,仿佛在宣誓主权。走在路上,不由自主地感觉到我们也要被无边无际的春意同化,我们仿佛是田野间的一粒种子、一棵小草,正在自由地生长、发芽。即使是现在,回想起当前的景象,还由衷的为万物的肆意生长感到激动和兴奋,万物生长的力量让人格外温暖。到暮秋时分,草黄叶枯,鸟归虫蛰,路和田野融为一体,村庄格外静寂,家家户户的门前竖立着一座座金黄色的苞谷笼,那代表着一季节的收成;老狗耷拉着脑袋倚在枯树上刮蹭,刚度过忙碌季节的耕牛毛色黯淡,围绕着树桩或卧或站,漫不经心地咀嚼着杂草。
路的终点是生养我的村庄,村庄不大,300多口人,日出而做,日落而息,依靠一亩三分黑土地养活一家老小。一条小溪流穿村而过,几口池塘分布其中,众多的榆树、杨树、椿树、楝树、槐树郁郁葱葱,草屋瓦屋零星的分布其间,房前屋后,夹杂着梨树、桃树、核桃树、桑树等家常树,还有夹枝桃、指甲草、月季等家生花草。虽是平原的村庄,却有森林的味道。我就出生在溪边的瓦屋里,那是我家的祖屋,倾注着爷爷奶奶一生的心血,我在这里出生、成长,并在这里度过了童年、少年时光。那时的我们单纯而快乐,坑里游泳,溪里捉鱼,夕阳下牧归,月光下嬉戏,在村西头的槐树林里,捡蘑菇、采木耳、拾地曲,割下坟地上的艾蒿回家熏酱菜,爬上高高的树干上扒鸟窝。在春天的草丛里扑捉五彩的小蛇,在夏日的午后撑起荷叶做的雨伞,在秋日的疏影里扫起一堆堆的黄叶,在冬日的雪地里追撵野兔……这里写满了我的故事,留下了我太多难忘的回忆。这里有我的七姑八舅,如果说我的家族是一架藤蔓,我只是枝条上一个小小的结,隐没在繁盛的枝叶当中,就着阳光空气,无声无息地生,无声无息地长。如果说我的村庄是一块荒原,我就是土地上的一株野草,自由地生,自由地灭,没有人关注,没有人喝彩。
不同的是,我走了和伙伴们不同的路,沿着求学的轨迹发展,到镇上、到县城,然后到遥远的南方,离村庄渐行渐远,而那群伙伴们,在那里发芽、成长,盖房修屋、娶妻生子,离开故土外出谋生,过着候鸟一样的生活。也许是宿命的安排,也许是故土难离,我还是在完成学业的时候重新回到了曾经求学的小城。在小城举目无亲的我,仍然会在每个周末,回到熟悉的村庄,只不过自行车代替了双腿,再后来摩托车代替了自行车,那个村庄,依旧是我割舍不掉的念想,就像熟悉自己一样熟悉那里,那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在我的梦里,我的记忆里。再后来,那条路虽然变成了水泥路,只是随着我在小城安家、娶妻、生子,生活越来越忙碌,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少,那条路也越来越生疏。近年来,兄弟姐妹陆续进城安家乐业,回家的次数更是少之又少,只有在亲戚和近族有红白喜事,需要我这个家庭长子到场的时候,我才匆匆忙忙地回,再急急慌慌地走。尤其是父母进城定居后,我和家乡的联系似乎也仅限于每年的春节、清明,上坟烧纸、祭拜祖先成了唯一正式的硬性任务。村庄上的长辈一个个在老去,老一辈的亲戚每年都在减少,随着六奶,我们这一辈最后一位祖母的逝去,故乡的分量在一天天地减轻,故乡的诱惑一天天地衰弱。当然,随着老一辈的衰老,子侄辈在一天天的成长,可在他们眼里,我还是故乡人吗?他们还认识我吗?会不会有一天,等我衰老的时候,他们完全没有了我的记忆,就像贺知章《回乡偶书》那样,纵是相逢应不识,笑问我从何处来!
庆幸的是,故乡还有我的根,那里有我曾居住的祖屋,有我的爷爷奶奶的坟茔,有我曾耕种过得土地,有我成长的记忆。等我的孩子长大,她对故乡能有概念吗?没有痕迹的故乡能在她心目中留下印象吗?她能否以故乡而自豪?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当前全国城镇化率已达到51.27%,城镇人口首次超过农村人口。10年间,全国自然村总数由360万个锐减到270万个……或许随着农村城镇化的深入,随着新型社区的建设,更多的村庄会被整合、复耕,这意味着我和众多人的故乡将从地图上消失,意味着几千年来传统的农耕文化正式退出历史舞台,意味着城市和城市生活方式将取代宁静的、缓进的乡村生活方式,乡村和乡村模式或许将作为历史概念出现在教科室和博物馆,供后人学习和瞻仰,就像今天我们参观的某一处景点时,新鲜地指指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