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卵的手掌(小说)
2013-08-15向启军
■向启军
1 、吴天半
那天的晚些时候,我在门前的半坡上举着一把石锁。我将石锁举起又放下,举起又放下。怎么说呢,这是我的功课。如果从九岁那年算起,不分寒暑,我已经举了十一年了。石锁也从最初的十五斤,变成了现在的六十斤。
我一边举,一边看着对面就要搁山的落日。就见它一片昏黄地照过来,软软地落进寨子里。暮色就要降临,一些屋顶已经冒出了炊烟。我举石锁的时候,脱掉了外衣,只穿一件褂子,也没扣,所以夕阳照在坪场边那棵柿树上的同时,也照着我的肚子、胸口、手臂,还有我的脸,以及那把浸透了汗渍的起起落落的石锁上。
然后,我看见麻老铁从下面的寨巷走上来。
我没在意,也没停。麻老铁住在下面的寨湾里,已经十五岁了,长得愣头愣脑,是个半大的小子。平日他常来我家,来了也只有一件事,就是打闹,走玩。我家只有我和养父西波老爹,西波老爹又时常十天半月地出门,所以,我乐意麻老铁来。他是个有趣的小子,又倔,又机灵,一来,就有了笑声。还有就是,他来了就会带来他姐姐麻娘的消息。麻娘我是打从心眼里喜欢,好像是这样,我也连带着喜欢麻老铁了。不过在表面上,话言话语里,我是要说他讨嫌的。他也晓得,爱和我顶牛。
我举着石锁的时候,有一会儿,麻老铁不见了。我晓得他在上坪场下的那道坡。我举了左手,再举右手。每举一下,我就感到我的劲道又增加了一分。我的养父西波老爹常告诫我,艺在于勤,在于精,习武练身的人,上下左右里里外外都不可偏废。我记着他的话。其实,我左手的劲道还更大些。平日里我习惯用右手使枪,就是我的那杆用发蓝的镔铁打就的长铁枪,但我更习惯用左手使刀,那种七八斤重的轻快的腰刀。就是拉弓射箭,你左右手的力道也得相称。我举着,我正把石锁举过头顶,这时,就发觉右眼皮没来由地跳了几下。跳着,还发出了轻微而短促的声音,像是有谁口对着口在吹一只瓶子:噗噗噗,噗噗噗。眼皮子跳,跳什么呢,我也没多想。待我放下石锁,还是那只右眼皮,又噗噗噗地跳了几下。这我就觉得有点奇怪了。我知道眼皮子是不会乱跳的。于是我等着它再跳,可它已经不跳了。
麻老铁冒出来,走上坪场。他像一只定根的陀螺似的在我面前站住,一边唏哈唏哈地喘气,一边眼睛一翻一翻地看着我。
他说:“天半哥,钢须牦子不见了。”
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我说:“我的眼皮子正跳呢。”
他说:“真的不见了。”
我说:“不见了?”
他说:“不见了。”
我以为他是说着玩的。麻老铁年纪虽小,也是个鬼,有时也得提防着点。不然不知几时,你已经上当了。
我说:“怎么不见了呢,你不是成天在守么。”
他说:“是在守,一天都放在来龙坡。可我下坡喝了口水,它就不见了。”又说,“我找了一下午,就是找不着。”
钢须牦子是他家的牛。一头六岁大的黄牯。他不会拿他家的牛同我耍着玩吧。况且他也没爹,他家就他和他娘,他姐姐麻娘,还有就是这头牛了。他说话的时候,哭丧着脸,一副急煞的样子。大冷的天还一头的汗水。这样,我就觉得是真的了。
我说:“就你一个人在那里放牛?”
他说:“是。”
我又问了一句:“你真找了?”
他说:“怎么没找,都找遍了。”又说,“我娘在家里哭呢。”
我说:“看看,惹祸了吧。”
他说:“我姐叫我来找你。”
我说:“噢,你姐怎么说?”
他说:“我姐让你帮着去找牛。”
我说:“还有呢?”
他说:“我姐说,要是找不到钢须牦子,我家就没有牛了。”
我看着麻老铁。同时看着夕阳在对面的山梁上坠落。有一会儿,我在想,这是怎么回事。要是钢须牦子真的不见了,我知道那对麻老铁家意味着什么。来龙坡那边,是一片缓坡,缓坡中有一些沟岔,也不算远,离我们苏麻河不过七八里,但有些偏僻。偏僻的原因是人去得少。人去得少是因为距那里不远筑有一个官军的屯堡石羊哨。按照我们苗子的规矩,凡有官军的地方,总要远远地避开。按照苗子的规矩,总是不想去惹事。另外我也清楚,每到入了秋冬,台地上总有一些人不学好,尽做些下三烂的勾当。偷树,偷菜,夜里偷挖别人地里的红苕,还有聚众赌铜钱,一升两升地赌高粱玉米,甚至还有赌鸡蛋鸭蛋的。但谁敢大白天的偷牛呢?那是要砍手砍脚的。我想最好是麻老铁看走了眼,牛在那里而没有找到。牛在那里,麻老铁自己疏忽了。但麻老铁放牛,也不是一年两年,更不是一回两回啊。况且那是一头牛,又不是一只鸡,一只鸭,一只猫。忽然,我就想到了什么。立马我又想到,这个想法可不好。我想,要是那样,那就坏了。要真是那样,那就麻烦了。
但这个想法,使我警觉起来。我又看了一眼麻老铁,他愣着头,一脸脏兮兮地看着我。往日那种顽皮的劲头已经没有了。我看着他的时候,并没有告诉他我的想法,但事不迟疑,我已经决定了。
于是我说:“老铁,你去家里把所有的松油拿来。”边说我已经穿了衣服。
我问麻老铁,他家的钢须牦子应该是系了铃铛的。他说是。又问我,取松油干什么,还要夜里去找牛么。我有点来气,说你说怎么搞,你不想要你家钢须牦子了?他说当然要。我说就是。又说,我还不信,它会钻了天,入了地了。
2 、麻老铁
我找来些树枝,烧了一小堆火,烤我的糯米糍粑吃。坡上的太阳很好。一眼望去,满坡一色枯黄。那些茅草,树林,坡地,还有远处的坡头和山脊,就都斜躺在阳光里。天是蓝的,坡上也没有什么风,一切显得明亮、静悄、萧索。好像在这个正月里,在今天这个日子,整个来龙坡也没被唤醒,还在睡觉。整个来龙坡,也刚刚过完年了。离我不远,钢须牦子在一旁安静地吃着草。你要是留意,其实钢须牦子吃草的样子也蛮有趣,它低着头,鼓盯盯的牛眼睁着,扑闪着,嘴巴一磨一磨的,那个香甜,也不停。或就舌子一卷,一把草,就卷进它的嘴巴里去了。它吃草的时候,整个来龙坡,也只有它脖子下吊挂的铃铛,偶尔传出叮铃的响声。
早上我是起迟了些。要不是我姐姐麻娘叫我我还不会起来。这都是因为昨晚满寨子东蹿西蹿,末了又在石冬生家的火塘边听他老爹讲古到半夜。我起来后才发现寨子里的牛栏都空了,人家就都放了牛了。不过这不要紧。没有了伙伴我还是照样放我的牛。倒是钢须牦子等得急,我去时,它正在牛栏里哞哞叫,又是将头探出来,又是用牛角嘭嘭地撞牛栏的挡板。我说:“急,急,急什么呢,急个卵!”一骂,它也就安静了。安静了还望着我,伸长了脖子,张开了嘴巴对我笑。它是我家的牛,当然懂我的话,当然同我亲了。自然我也懂它,我也知道它的犟脾气。放钢须牦子出栏后我由它走,它也是识路的。出了寨子,走走停停,先是自个撒了泡长长的尿,我又在路旁没人处撒了泡尿喂它。没多久,也就到了来龙坡了。
再说今天夜里,我也许还会到石冬生家听他的老爹讲古去。
吃过糍粑,我在坡头坐下来。一旁烤糍粑的火堆已渐渐熄灭。有一会儿,我晒着太阳,也没事,望着远处的山脊,搜寻着,看是否还留有年前落下的残雪。但搜寻了半天,没有。我又想着是不是趁着好天,去树林里打捆柴禾回去,这样娘和姐姐看着也高兴。很快,这个念头也打消了。后来我就觉得有些口渴。我来时匆忙,没洗脸,也没吃早饭。等到几个糍粑下肚,像是吃急了些。刚吃完的那会儿,我还打了好几个饱嗝。可坡上也没有水。于是我站起来。站着我看了眼钢须牦子。也不是我担心,只是偌大的来龙坡,也只有我们两个。所以我走拢去,摸摸它,拍拍它的头,说:“听话啊,乖乖吃草,可别走远了。”它看了看我又继续吃草,我也听着自己说话的声音。
接着,我走下坡去。
我从坡头一直下到坡底。坡底是条小溪沟,窄窄的,春夏天都流着泉水。可这会儿却干涸了,只留下一些闪亮的沙石。不过我清楚,沙石下面还有水。我顺着溪沟往下走,果然,走了没多久,转过一道小矮坡,再转过两个小湾,在溪沟里一丛灌木旁边,在一些卵石和一蓬青青的香篷草下面,冒出一股泉水。
我喝了水。又坐在沟边歇了歇。在溪沟的一侧,挨着溪沟,斜坡上长着一片落光了树叶的高大的板栗树。我抬头看着,忽然想到树下、斜坡上说不定会有藏了板栗的老鼠洞。因为老鼠都是这样,每到秋后就会把落到地上的板栗拣起来,有的还会爬上树去,从裂了口的板栗球中取出板栗,也不吃,就都搬回洞里藏起来,以备过冬。那可都是些经过老鼠选了的、一颗颗油光金闪的好板栗。说不定运气好,还会寻着个大洞穴。这样想着,我就抽出随身的勾刀,去树下扒拉。可扒拉了半天,也没发现,也没收获。狗日的老鼠狡猾。我也不能耽搁得太久了。随后,我一路嘘嘘地打着口哨,往回走。
没想到,到了坡上,钢须牦子却变戏法似的不见了。
起初我还不是很在意,以为钢须牦子一定就在附近。可找着还是不见,我才急了。一急,冷汗也从头上冒出来,心也扑突乱跳。钢须牦子到底去了哪里,真是见了鬼了。可除了去找,也没别的法子。于是我满坡上上下下地穿行,转圈,在草丛沟岔间钻来钻去,摔倒了无数,跟头也栽了好几个。手脚和脸,也都被巴茅和刺划破、钩破。可这不算什么。一下子,我是什么也顾不得了。我找着,又是各处打望,又是喊着钢须牦子的名字,又是忍不住叫骂。我在想,钢须牦子,砍你个脑壳,你躲在哪里,快出来啊。又想,钢须牦子,你要害死我啊。我日死你娘,你个牛日的啊!可钢须牦子还是没个影子。钢须牦子像是对我用了障眼法,别人都能看见,就我看不见。钢须牦子像是长了一对翅膀,生生地从来龙坡上飞了。找到后来,我是傻了眼,整个人也都变懵了。我只能望着天,跌坐在来龙坡头。有一阵子,我产生了错觉,觉得钢须牦子一定还关在我家的牛栏里,正在牛栏里吃干草。甚至早上也没被我放出来,它也根本没同我一起来到来龙坡。
看看太阳也要落了,我回到家里。我娘一听说就哭了。娘说:“钢须牦子,那可是我们家的命根子啊。”娘一直都是病殃殃的,她一哭,那个样子。我本来心慌,就更心慌了。姐姐麻娘没哭,可也不相信地睁大了眼睛,惊得什么似的。最初看我的样子,更像是不认得我,在看一个外人。我晓得我是闯了大祸了。所以我恨不得脚下裂条缝,我好钻进去。稍后姐姐麻娘问我:“老铁,钢须牦子好好的,你看着,怎么就不见了呢?”半天我回答不出。我恨自己,又怕一回答,一说实话,说我下坡去喝了水,去找了板栗,姐姐麻娘也要跟着哭了。可不说实话也不行。后来我就说了。
过了半阵,姐姐麻娘说:“老铁,去找天半哥吧。”又说,“也没别的法子,天半哥也许能帮我们。”
现在,我真后悔。我的肠子都悔青了。
3 、老卵
打从早上出来,我们已经游荡了大半天了。
这会儿,已经过了日午。眼看太阳也要偏西,也要在天上走了大半个圈了。我们呢,在野地里穿来穿去,也不知翻了几条岭,走过了几道沟谷。肚子饿,口也渴,脚筋也走得生疼。可身上除了扛着带着的家伙,除了火铳、弓箭、标枪和腰刀,还是两手空空。搞了半天,连根鸡巴毛也没捞着。搞了半天,连个野物的骚气也没嗅到。不要说野猪、山羊、麂子了,就连只兔子、野鸡的影子也没见到。好像天气好,所有的野物倒都不肯出来了。也不要活动,也不要晒太阳、打食,就都在窝里躲着藏着。好像天气好,我们也不是来赶肉,来打猎,而是专门来走玩,来游山逛水了。
我是想着弟兄们也辛苦。我是想着弟兄们也得改善一下伙食。再说呢,整日蹲在屯堡里也心慌,也无聊。那屯堡就真不是人蹲的。何况从年前到现在,没日没夜,十几个弟兄已经在屯堡里蹲了快三个月了。三个月也不换岗。过年也不能回。有个家人、相好也见不着。上头还严申了不许告假,更不许溜差。溜了差打板子捆绑处罚还是小事,弄不好安你个违背军纪的罪名,一声喝喊,牵出去从脖子上一刀砍下,你吃饭的家伙都没了。所以我这个把总也不好当。我这个把总,就像个鸡巴一样夹在中间。虽然苗子归苗子,与我们也没有卵相干,也不管我们的事。虽然苗子也不好惹,也阴阴的,也狡猾。可我们都是当差的。上头要我们守备、看管、提防,我们也无法。所以早上临出屯堡时,我也拉着脸告诫留守的弟兄们,我说:“狗、狗日的,都留了心,眼睛都睁大点。不要只顾着抛骰子,赌铜钱,把什么都忘了。”又说,“我们这一去,就要找些好吃的来,晓得么?”
那时候,也没有想到今天会这样背气,会这样没有运道。
我们一共五个人。除了我,还有田佬六,四屁,罗麻子和宋八斤。他们就都是我的部下,我的弟兄。平日也不叫我把总,只叫我老卵哥。其中四屁是个急性子,属虎的,一回在镇竿城里与别营的弟兄发生争执,拔刀在手,打伤了人。照说要受处罚,至少也得赔十两银子。人家也找上了门,上头也要追查,就都让我挡回去了,弄了个卵事没得。这样四屁就只认我。宋八斤呢,精明,油滑,一眨眼一个鬼点子,还口没遮拦,好吹好擂。罗麻子是别的都好,就是贪酒好色,管不住裤裆里那个老二,好像别人都不长鸡巴,就他长了根鸡巴似的。他也不知有几个相好,也不知搞了多少女人,反正镇竿城里的院行,也都被他逛遍了。一回在北门,在河边码头,他喝得颠三倒四,竟当众去戏耍一个洗衣的妹子,去摸人家的奶子。这下好,人家可是有来头的,三个哥哥都在营中当差,其中一个还同我一样是个把总。那妹子回去哭着一说,三个哥哥就提了刀,满城找他,要取他的小命,连带着把他的老二也要剁了。最后还是我去摆平。又是道歉,又是请酒。这几个只有田老六是个老实人,大块头,说话嗡声嗡气。可就是贪点小赌,又穷。一次也是外营的几个弟兄上门讨债,又是吼着推他,又是扒他的衣服,搜他的身。可他有个卵蛋子吊命钱,于是我上前阻止。一问,欠债也不多,也不少,三两五钱银子。我没说二话,掏出钱就替他出了。所以凡事他们都听我的。在我面前,也都服服帖帖。所以我出来打猎,也要叫上他们。
后来,我们往回走,就到了来龙坡。
那会儿,四野无人,我们离屯堡也近了。正懒洋洋地走着呢,你想怎么着,就见到了孤零零的一头牛。先也不是看到,是听到了牛铃的响声:“叮铃,叮铃,”很悦耳很诱人。因为太阳那么黄黄地照着,来龙坡又那么宽,又很静么。然后才发现了那头牛了。也不远,悄悄的,就见它在接近坡头的齐腰深的茅草丛中。我那时也没什么想法,走我的路,思路也没转过弯来。可几个弟兄看着,停下来,走不动了。
宋八斤逗弄田老六,说:“老六,你看,那是什么?”
田老六说:“牛么。难道会是你爹?”
四屁和罗麻子听了都笑。宋八斤说:“你个蠢卵。”又转而问我,说:“老卵哥,你看呢。”
我一听,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不是我吹,我的这些弟兄,只要一抬屁股,我就知道他们是要屙什么屎。这个宋八斤,一见他盯着牛,眼睛绿绿地放光,我就晓得他要干什么,他在想着什么主意了。
明白了,日他娘,我的心思跟着也动了。但我没动声色。我不看牛也不看人,而是故意看着远处。我说:“老六说的对么。”
几个兄弟又嘿嘿笑。宋八斤也笑,还急了,说:“老卵哥,你真不明白?”
我说:“明白什么?”
宋八斤说:“我们寻找野物,也寻找了老半天了。那不是现成的一头野牛么。”说着,又使劲朝四屁和罗麻子眨眼。
那两个就跟着附和、起哄,说:“是啊是啊,真是头野牛。”
我强迫自己不笑。我说:“日、日你们个老娘,它可吊着铃铛啊。有脖子下吊着铃铛的野牛?”
宋八斤说:“老卵哥,这可不是我说你了。”
我说:“怎么?”
宋八斤说:“它那铃铛,分明长在脖子下面。它是长铃铛的野牛嘛。”
几个都哈哈地大笑起来。我也忍不住笑。心想,狗日的。又想,既然都是这个意思,那我就只好依了弟兄们了。再说屯堡里的弟兄们,就正眼巴巴地等着吃肉呢。我们空手回去,也没面子。说不准弟兄们失望之下,也要怨我说话不算数,也要把我这个为头的看轻了。这下好,狗日的宋八斤,倒是出了个好主意。至于这头牛么,肯定是苗子的。尽管我也晓得苗子把牛看得比命还大,但苗子总归是苗子。只要没人看见,只要弄他个神不知鬼不觉,想来也无事。就是有个事,又管他怎的。苗子苗呆呆,能够拿了石头去打天么。
这样我就看着弟兄们,也收住了笑。我说:“你们几个都看清了,那东西,真是长、长铃铛的野牛?”
几个弟兄又嚷:“是啊是啊,怎么不是。”
我说:“好。既然是野牛,那还等什么?”
于是众人就去弄牛。
将牛弄走的时候倒是费了一点手脚。那是头壮牯牛,也没骟过,正雄势,裆下吊挂的一对圆卵蛋,鼓胀得像河里的一对青卵石。它还像懂事,还像是晓得我们不怀好意,见我们走近就警觉了。也不再吃草,昂着头,斜着眼,看着我们。田老六口里啧啧地轻声叫唤着,拿了一张弯弓去赶它,它便瞪起了牛眼,不走。不走还往旁的地方走。几个弟兄围上去,它就发了怒了,头低着,咻咻地喷着气,对以我们一对一尺长的尖角。
但我们是人,它是牛。况且我们人多。几走几走,它那挽在角上的鼻牵索就掉下来了。四屁一跳,就把鼻牵索抓到了手。没想这牛日的还真是犟了,拉着鼻牵索,还不走,还四脚定了根了挣扎着后退。四屁来了火,使劲拉,鼻肉也被拉破了。眼看它鼻孔里的血,一滴滴地流下来。流着血,哞哞地叫了两声,还流了泪水。牛日的它还哭了。
4 、吴天半
后来我对麻老铁说,我们就是找不到钢须牦子,也要把它的皮子找到。我可不是说着玩的。也没想到这句话,居然就应验了
那是七天以后。也就是说,我们找了七天,终于找到了钢须牦子。确切地说,是找到了钢须牦子的一张牛皮。
当天我们就找了大半夜。去了来龙坡以后,我并没有去证实我的想法,而是和麻老铁从他放牛的地方开始,满坡地找啊找。一会儿站在下风处,竖耳去听牛铃,希望什么地方会叮铃地响出一声。一会儿又站在高处大声喊,期盼能得到牛的回应。更多则是一垅一垅、一道沟谷一道沟谷地梳理,想着能在某蓬巴茅旁边或某丛灌木下面,发现钢须牦子正悠闲地躺在那儿,磨着嘴巴在反刍。而且到了来龙坡不久,天就黑了。我们打着松油火把,牛见了火把也会有所反应的。但是没有,什么动静也没有。倒是一背篓的松油,眼看着燃尽了。
到最后,我们也累了。但不见牛,我们都失望之极。那会儿,除了我们手上剩下的一点松油的火光,周围全是黑暗,给人的感觉,钢须牦子像是被这无边的黑暗吞没了。在一处沟垅里坐下后,麻老铁嘁嘁咕咕地哭了起来。我心里烦着,又可怜他,说:“老铁,哭什么!”他委屈地说:“牛不见了么。”我说:“别哭!哭能哭出牛么?”可他还是哭。也难怪,钢须牦子是他家的大半家产,让他守着守没了。他还是个孩子,你能让他怎么着?
第二天我们又找了一天。不仅像翻脑壳上的虱子一样,将来龙坡又翻了一遍,还绕着来龙坡,去周围的山上找。找来找去,所有那些山头、荒坡、林子、沟谷,凡是牛能走动和藏身的地方,都被我们找遍了。还是没有。接下来,我们又去了附近的寨子,去了山江墟场和腊尔山墟场,四处转悠着向苗老表们问询打听,想着或许能有什么线索。我们甚至还包了饭团,用了一天半时间专门到了台地边一个叫长坪的牛市。但还是无下落。奔波了好几天,又急,麻老铁的脸已经瘦了一圈,又脏着懒得去洗,像糊了浆糊。一双眼睛倒是大了,鼓得像牛眼,看着我,也是那种绝望的眼神。后来他说:“天半哥,算了吧,钢须牦子是找不到了。”其实我也灰心,该找的地方我们都找了,这牛又不是一颗针。但我还是说:“老铁,说什么呢,我们再找!”而且我心里一直存着一个疑惑,也一直不服:“日他娘,这牛还真的钻了天了,入了地了。”然后就到了第七天的下午。不信邪我和麻老铁又回到了来龙坡。没料想,就有了发现了。
那是巴茅丛中的几滴血。
那几滴血不在别处,就在离麻老铁最初放牛的地方约半里远的茅草路上,隔了一段矮坡。前两天我们在这里那么仔细地查寻,怎么就没发现有血呢,我真是瞎了眼了。有一瞬间,我很惊奇,有一种那血刚刚滴落的感觉。我蹲下来,用手蘸了蘸血迹,其实它早已经干了。我将其中的一滴从茅草上剥下来,在指间碾碎。我看看周围,坡是平缓的,算是一小块平地,发黄的茅草也不凌乱,不见有争斗的迹象。而且呢,血滴的样子也很从容。这就排除了牛碰上了狼或豺狗之类。而这条茅草小路翻坡而去,我晓得,是通往一个叫石羊哨的去处的。石羊哨是什么,就是官军的那个屯堡。不知道为什么,一下子,我就感到了不对头。一下子,我就觉得这血一定是钢须牦子的血了。我看了看麻老铁,他也正看着我,看了我又看那些干了的血滴。我断定,我的那个想法,我的猜测,十有八九是真的了。
这让我激动。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想到了这个,我还不信呢。但现在我不得不信了。不过直到这时,我也没说别的什么。我只是问麻老铁,说:“老铁,你觉得这像不像是你家的牛,这血是不是钢须牦子的?”麻老铁大概也感觉到了什么,他没直接回答我,却连连说:“怎么会这样呢,怎么会这样呢。”我说:“怎样?你以为是狼和豺狗吃了你家的牛么?”
两人就顺着小路查下去。断断续续的,又见了几处血迹。等我们抬起头来,石羊哨官军屯堡的石头碉卡和棚屋,已经就在眼前了。
接下来,我们就看到了那张牛皮。
那张牛皮也不在别处,就在官军的屯堡里。那屯堡不在山下,在山上。修筑在接近山顶的山腰。那山是周围最高的一座山,像只羊角,尖尖的耸了上去,背后是悬崖,只有前面一条独路。我和麻老铁当然不能明着上去。官军的屯堡是什么?对苗子来说就是鬼穴。我们是不能被官军发觉了。所以我俩避开了大路,同时也避开了官军的眼目,攀着悬崖,从背后的悬崖边偷偷地爬上去了。去时我还在想,牛也许不在屯堡里,也许被官军藏起来了。一时又想,牛兴许还活着。一点血迹,一点血迹也算不了什么。因为从钢须牦子不见了到如今,也就七天。难道他们就把它杀了?再说我虽然断定了牛是官军弄走的,但那毕竟是推断,我还没有坐实。没坐实我就得坐实。
这样我们到了山顶。山顶上没有树,只有一些茅草和石头,但下面屯堡里的一切,就都在眼中了。我俩蹲在一块红褐色的大石头后面,听得下边在喧嚷,小心着伸头一看,我就呆了。在棚屋外面的石头坪坝里,烧着大火,架着一口大锅,十几个官军热热闹闹,正围着那口锅子吃肉呢。吃着肉还用泥钵在喝酒。天杀的!实在不是吃喝的场面让我眼红,而是坪坝上洒着干了的血迹,坪坝的角落里,正摊着一张牛皮呢。细一看,那正是肚子上有一块大白花的钢须牦子啊。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就要闭气了。全身一阵滚热。好像坪坝里锅子下面的那堆火,移到了我的胸口,就在我胸口烧。我听着我的呼吸像拉风箱,霍霍的响着。麻老铁呢,也看着,忍不住要站起来,喊着:“啊,啊!”我一把捂住他的嘴,把他按下。按下了,我看着他,他看着我。他的眼里瞬间有了泪水。他说:“天半哥,他们在吃啊。”我点头。他说:“那是我家的钢须牦子,那是我家的钢须牦子!”我使劲点头。他说:“这些狗日的啊,这些牛卵日的啊。”我又点头。他说:“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杀!”我继续点头。
点着头,我的脑壳在急速地转动。怎么办,是不是下去同他们讨牛?可眼见的,钢须牦子已经进了官军的灶锅,又进了官军的肚子。剩下的,就只有锅里一些煮熟的牛肉,牛骨,还有就是一张牛皮了。想着,我倒有些清醒,讨牛是不成的,官军是什么,他们会赔么?倒是白递了信息,让他们知觉了。真要去杀他们么?也不成,我俩手上拿的都是平日割草用的勾刀,还不到两尺长。麻老铁呢,还是个孩子。况且现在,他们并不知道有人就在他们的头上蹲着。想着,我有了主意了。
我轻声对麻老铁说:“走,我们回去。”
麻老铁没理解我的意思,瞪着眼,吃惊地看着我。
我说:“晓得么?我们先回。”
麻老铁说:“先回?”
我说:“先回。”
我说这话时,眼里还有话语里,一定有了杀气。所以麻老铁不做声了。随后我俩不再停留,循着来路悄悄地下山,回寨子去了。我相信,屯堡里的官军,都还蒙在鼓里呢。他们只知道牛肉好吃,真好吃。却不知道他们很快就要遭殃,就要屙不出屎了。
5 、西波老爹
我听说了这事,就觉得这事有些蹊跷。就觉得这事无法躲过。就像石头从山上滚下来,地里种下了麦子会长出麦苗。该发生的事,也由不得你,是上天注定要发生的事情了。
我只是想说,我真不愿意那样的事情发生。
哪怕钢须牦子是头牛,是个畜生,它那天的遭遇,也是悲惨的。要是钢须牦子会说话,它也不会沉默,一定会把它的遭遇说给我们听。找牛的时候我就问过麻老铁,他放牛的时候见到附近有人没有。他说没有,没见人。实际情况却不是这样,不仅有人,而且是打猎的人。打猎的人也不是别人,正是五个石羊哨的官军。其中两个人拿着火铳,两个人带着弓箭和标枪,还有一个为首的,挎着一口腰刀。也许有人会问,我是如何知道这些的,还知道得这样详细。我告诉你,我就是知道。
所以我就是想要阻止接下来的事,也是不能的。我阻止不了。天意你能阻止么?人家叫我巫师,又叫我巴代(注),那是尊敬我。但我却不能违抗天意。这会儿我只知道我儿天半掺和了这事,寨上的苗子掺和了这事,这就是命。都说知子莫若父,天半虽不是我亲生的,可也是我从一尺那么长一寸寸地摸大的。他那个性子脾气,就是一匹又是刨蹄又是咻咻喷气的马驹子啊。当然要是别的事都好说,我一句话,他会听的。我一句话他会服帖。可招惹他的不是别个,是官军。这样我就没有办法了。
其实这事也有先兆。还是在年边,还没过年,平白无故地,一只猫头鹰就整夜地蹲在屋后的枫香树上叫。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到了白天一群老鸦又总是围着寨子在天上盘绕。那时我就觉得不祥。就在我去米良寨做客的前两夜,我又听得搁在堂屋里的天半的那根长铁枪,那是我专门为他打造的,像是同谁在打斗了,顾自铮铮地响。我让天半起床去看看,他去看了,回来说:“爹,没事哩。”我不放心,早上我又去看个究竟,就看出事了。也怪,大冷的天,长铁枪白亮发蓝的枪头上,竟然冒出一串像汗一样的水珠。那水珠还微微发红。打造长铁枪的那块铁,是块蓝镔铁,我知道它有好钢火。有好钢火还有好灵性。万物都有灵性么。当时我就觉得也许要出事,它是按耐不住了。临出门,我吩咐天半,叫他没事在家呆着,好好举他的石锁。我顶多十天半月就会回来。他也嗯嗯着答应了。
我是天半和麻老铁找牛的第三天回家的。这之前,我在离苏麻河三十里的米良寨上做客,给人做一场法事。没想到等我回来,事情已经这样了。
说到底,这都是天意。
6 、钢须牦子
那会儿,我悠闲地吃着草,晒着坡上的太阳。主人麻老铁一摇一晃地已经走到坡下去了。走前他看了看我,对我说了几句话,还过来摸摸我的头,在我的背上拍了拍。他是叫我乖,不要顽皮,好好地在坡上等他回来。我懂他的意思。
吃着草,我很是惬意。尽管来龙坡一片枯黄,还是一派冬天的气象,但残存的青草还是多得吃不完。我不时会舒服地摇摇尾巴或摆摆脖子。也偶尔也会停下咀嚼,抬起头来,去各处打望一下,听任铃铛在颈下弄出一点响声。对于我,这真是美好。对于我,这就够了。我是一头牛,我知道牛的本分。我活着,无非是能帮着主人干活,犁田耕地,除此也没有别的了。而所有活儿我都娴熟。再说主人对我又那么好。所以,我很知足。
其实我也不是在苏麻河出生的,我是在一个叫禾库的地方出生的。那里的主人是麻老铁的大舅,只因看着麻老铁一家孤儿寡母的可怜,又没个耕牛,做不动阳春,就送了我了。我还记得我生下刚一个月,还没断奶,大舅就把我背到了苏麻河。从此我就同麻老铁一家在一起了。我有牛圈,有草吃,还日夜得到照顾。麻老铁更是与我形影不离。等我长大,能做事了,也是该忙的时候忙,该歇的时候歇着。你想,我还希冀什么呢。我很好。就像我在来龙坡上呆着的那会儿,也很好。当然,要是坡上能有几个同伴,特别要是能有一两头母牛陪着我,那就更好了。不过没有也无所谓。现在也不是春天,母牛们也不会动情。说实在的,我也没有别的想法,我只想着这样的日子能继续下去。就说那会儿的来龙坡是我的天堂,也不为过了。
没曾想,厄运却到来了。
我不愿意啊,可四个男人已经围住了我。以后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我一看就知道他们不怀好意。眼睛全都贼溜溜地转,边嘀咕着指点着我,边发出阵阵坏笑。就是看一眼他们身上背挂的那些刀枪,也都不是好人。我紧张啊,害怕啊,可我有什么办法呢。我碰上了恶人,我也愤怒。可我不是他们的对手,就是想逃也逃不掉。果然,他们动手了。我试图反抗,但没有用。很快他们就牵了我的鼻索,要拉我走,又用拿着的家伙不停地打我。我不想走,我较着劲,可那个痛啊,我的鼻子破了,鼻血也流下来了。
我哞哞地叫着喊我的主人麻老铁,可他听不到。
后来我被拉上了山,拉到了一个四面围着石墙的院子里。更多的人围住了我。他们又是叫又是跳。看我的目光也全是锥子一样的吃我的目光,一片歹毒。一些人甚至已经流出了口水。那时侯,我就知道我活不成了。我的命限到了。我只能任他们宰割。那时侯,我再次想到我的主人麻老铁。我不见了,他一定非常着急、痛苦。失去了我,他一家人会更辛劳,日子会更难过。他家不多的田地,也要荒芜了。接着他们拿来绳索开始捆我的腿脚。我拼命挣扎,叫唤,可还是没用。最后他们将我放倒,拿出一把锋利的刀来。许多人按住我。一人握了刀子,开始在我的喉咙上割。
我听着刀子割开皮肉的声音。咽气的时候,我的眼睛依然睁着。
7 、吴天半
当天夜里,我就带人袭击了石羊哨。
如果你要说,这事只是个偶发事件,毕竟不过一头牛,用不着那么较真,那你就错了。那是你不懂得官军。如果你说同官军打交道,不需要任何客气,也不要存在丝毫侥幸的想法,该怎的就怎的,那就对头。
我邀约了四十个人,都是我们寨上的后生。在寨子里,我是大伙的头,这是没有疑问的。而且不仅在我们苏麻河,就是在周围团近的寨子,我也是大伙的头。这也没有问题。就像日后官军说的,我虽然年轻,嫩得脸上没长一根胡子,倒长着一对像蘑菇一样的招风耳,我却是个逆贼中的逆贼。至于我为什么成了大伙的头,说实话,我自己也不是很明白。在寨子里,我是个晚辈,不是寨长也不是百户长。出了寨子,我就更加什么都不是。但大伙就是愿意听我的,就是服我。不错,我养父西波老爹德高望重,是台地上的长老和巫师,可那是我的养父,不是我。况且按照苗子的规矩,就只看你本人。要是你慢慢吞吞,唯唯诺诺,响个雷、打个火闪也要惊着,那你就是天王老子的儿子也没用。我呢,倒也是从小练武,也曾在赶秋会上不止一回展示过我的武艺,但这也算不得理由。因为我们苗子没有不练武的,是男人都有武艺,都会两手。那凭什么呢,我想或许就是我的脾气。我是有点暴躁,可我也从来就不怕事。我不惹你,可你也别来惹我。尤其见不得那种占强凌弱、欺压别人的事。你要霸道,我就和你霸道。你奔命,我比你更奔命。事来了,担着,大不了就是一死。这也许就是我的天性。现在好,麻老铁家的牛好端端地被狗日的官军偷走,剥了皮,吃了。麻娘又让麻老铁来找我。你说,我该怎么搞?而官军是什么,天生不就是我们苗子的仇人么?
所以,我只能采取行动。
那天我和麻老铁回到寨子,我没回家,和麻老铁直接去了他的家里。他家的屋很破旧,泥地,篱笆一样的门,屋顶盖着薄薄的茅草。四围的墙壁也是泥巴糊的。还没到屋,就见麻老铁的娘和他姐姐麻娘坐在门口,正眼巴巴地等着我们呢。一见我们,麻老铁的娘又哭了。麻娘则用探询的眼睛看着我,说:“天半哥。”
我们进了屋。
我和麻老铁进屋的时候都是紧绷着脸的,尤其是我。因为我们的手里并没有牵回来牛。而且我晓得,牛是再也牵不回来了。但我还得安慰她们,我晓得她们有多急。我就说,婶,别哭了,哭也没有用。又说,我会想办法的。其实这也是对麻娘说的。麻娘是我的心上人,是我的相好。这一点麻老铁的娘知道,麻老铁多少也知道,寨上的许多人都知道。所以哪怕这是麻老铁的家,我现在也得充当这个家的主心骨了。接下来我把我和麻老铁再去来龙坡找牛以及如何发现牛的线索说了一遍,但我隐去了牛被杀了而且被吃了的实情。我这样做,为的是不让麻老铁的娘太过伤心。还是在回来的路上,我就吩咐了麻老铁,叫他不要多嘴,该说什么由我来说。果然,听了我的话,麻老铁的娘收了眼泪,去灶房给我们做饭去了。这当儿,我让麻老铁去寨上喊人,逐个上门去说,就说我找他们有事,都带上家伙,吃了晚饭就到我家去,别的什么也别说。麻老铁去了。有一阵子,屋里就坐着我和麻娘,她端过半簸箕的玉米来剥,我就和她剥玉米。剥着,麻娘也没说话,还用那种探询的眼神望着我。她的面庞是那样姣好,一双眼睛大大的,亮亮的,掩长的睫毛偶有扑闪,那里面的温情、忧郁和担心,就都像是从我的心上划过。看着,我心里直痛。麻娘就是这样好,她总是那样娴静,她看着你,不会问你什么事,心里却装着所有的事。
我说:“麻娘。”
她说:“嗯。”
我说:“你不要担心,有我呢。”
她说:“天半哥。”
麻娘又拿眼睛看着我。十七岁的麻娘真是我的好麻娘。我伸出手,把麻娘的一双手捏在手里。她的手本来在剥玉米,这时就软软地不动了,就不剥玉米了。
吃了饭我回到家里。天早就黑了。我做了两件事,一是拿过我的长铁枪,把它插在阶沿上,一是抱出了我养父西波老爹的两坛玉米酒。我约的四十个人一个不差,都已到齐。该拿刀的拿刀,该拿枪的拿枪,还有几人带了火铳和爬墙的抓钩、棕索,黑压压地聚在坪场里。麻老铁家丢牛的事,大伙都已晓得了,也都晓得我和麻老铁天天在找,而且在官军的屯堡里找到了。我要做什么,他们也都晓得。所以我就长话短说。我说:“官军欺人,欺到我们苏麻河了,我要端了石羊哨!”
我说完,下面是一坪场的沉默。
我说:“怕了吗?”
下面就吼了:“怕?怕个卵!”
又有人喊:“搞啊。狗日的官军,搞死他们!”
我就吩咐石冬生倒酒。
我先自喝了一碗。碗不够,我让大伙轮流喝。我约来的这些弟兄,都是和我贴心的。有的年纪比我大,多数和我相仿,也有比我小的。但我们不论这个。论的我们都是苗子,都是苏麻河人。我们苏麻河是个大寨,我们动了,周围的寨子也会动的。喝完酒,我们便拿起家伙,直奔石羊哨。
8 、麻娘
因此我端了半簸箕玉米来剥。
可我的心思一点都不在玉米上。我剥玉米是为了掩饰我的慌乱,还有担忧。自从丢了牛,我家就没有好日子了。好些天我也没能好好吃过一餐饭,睡过一次觉了。吃不下也睡不着。娘天天在哭。老铁天天跟着天半哥在找牛。我呢,就等着他们回来。我一个妹子,也没有别的本事啊,我也害怕,也不敢爬坡摸黑走村穿寨去找牛啊。而老铁还小,所以我出了个主意,让他去找了天半哥了。因为除了天半哥也没别个。除了天半哥,我也不晓得去找谁了。而有了天半哥在,我们也才有了念想,有个盼头。我甚至还想,有了天半哥,只要钢须牦子还活着,还没走到天边,或者还没被人抽了筋扒了皮,它或许就能回来。我用这话来宽慰娘。我说娘,你莫哭了,你一哭我也想哭啊。我说娘,你难道信不过天半哥么?说不准天半哥就找到了钢须牦子,说不准就牵了钢须牦子回来了呢。其实,我说这话也是在宽慰我自己。
他俩回来的时候,我一见天半哥,心跳了一下。可再看看他和老铁的脸色,我的心又沉下去了。后来天半哥进了屋,说起了钢须牦子。接着娘进了灶房,老铁出门去了,屋里就剩下我和天半哥,他陪着我。那时我的心又跳了起来,突突地跳着。我懂得天半哥。懂得他看我的眼神。我只好端过玉米来剥。剥着玉米,天半哥捉住了我的手。我想动一动,可不敢,而且就觉得全身上下软软的,没有了一丝力气。就是想说什么也不能说了。
我喜欢天半哥。我更乐意天半哥喜欢我。我乐意。我还知道我迟早都是他的人。可这会儿,我心慌得很。他看我的时候,尽管这些天都在没日没夜地奔波,衣服也破,脸也脏,还满是疲惫,嘴唇和下巴上的胡茬也乱糟糟的,可还是挡不住他那男子汉的俊气。还有他那眼神,闪亮,热辣,机警,看着你就还是那样笑笑的。好像就为这个,我才止不住慌乱。好像就为这个,我也才止不住担忧了。其实不全是。其实我的心里空着,一片空落。其实我也疑虑重重,我想说,已经不是钢须牦子,不是牛,而是天半哥说的那些事,才使我无比慌乱和担忧了。他告诉我和娘钢须牦子消息的时候,说到了官军和石羊哨,还有他让老铁去喊人,还让他们都带上家伙,我就怔住了。虽然他除了讨牛也没说要干别的什么,可其中的端倪我也听出了一二。与官军打交道,那一准凶险,一准是个危局啊。可我不能问,因为那是男人的事。我一个妹子,也不好唧唧喳喳多说什么。再说天半哥的那个性子、脾气我也晓得,他想做什么,决定了,你也没法阻止。你说,我如何不担忧啊。我们家已经失去了钢须牦子,我可不能再失去天半哥啊。后来,我实在忍不住了。
我说:“天半哥,你可不能出事啊。”
他还是那样看着我,笑了笑,说:“麻娘,别担心。不会有事的。”
可我总觉得会有事。我的心就揪紧了。
9 、吴天半
我们是天亮的一刻动手的。
从苏麻河到石羊哨,不过十来里,尽管我们是摸黑走路,还让大伙不要说话,也尽量不要碰响带着的枪械,也不要醒鼻涕,也不要咳嗽,但来龙坡一带我们是闭着眼睛也能走的。走了个把时辰,也就到了。到了,我有我的算盘,并不急着动手。要晓得,官军屯堡的围墙都是麻石垒的,一丈多高,有门也是几寸厚的杂木门,枪都打不透的,也栓着。事先我不能让他们发觉。虽说官军只有十几个,但他们除了刀枪、弓箭还有火器,墙头上还有一门炮,一旦有了准备,踞险而守,想进去那就难了。我要搞他个措手不及。再说,不死人最好。要死也得死那些官军。所以我将弟兄们分成了两伙:一伙让石冬生为头,带十个人去白天我和麻老铁蹲过的山顶,以作接应,从那儿也可以冲下屯堡;大多数跟着我,直接去屯堡前的墙角下,只以我动作为号。吩咐完,我们才静悄悄地上了山,又神鬼不知地分头埋伏了。有一阵子,我们坐在草丛里,屯堡里什么响动也没有,冷风吹过,就见大地黑沉沉的。倒是头上的天很蓝,星子很亮。后来,我们还听到了远处的鸡叫。鸡叫不久,天也就麻麻亮了。我站起来,一挥手,发一声低喊:“上!”便甩上带抓钩的棕索,纵身爬上了墙头。
眨眼间,门就开了。
所有的人都拥进了屯堡。我们是兵不血刃。我翻进屯堡时,里面空荡荡的,连个站哨的也没有,所有的官军都在棚屋里睡觉。也是,屯堡就是哨,他们还站什么哨呢。他们又不晓得我要来。昨日里酒喝得舒服,大块牛肉吃得舒服,大冷的天睡着也舒服。所以等他们听到响声爬起来,里面当然就都是我们的人了。倒是那个叫老卵的把总,最先从棚屋里出来,出来的时候提着一把刀,嘴里喊着:“谁?你、你们是谁,要造、造反么?”话这么说,可两把刀子架到了他的脖子上,他就软了,手上的刀也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我说:“你是这里的头?”他翻眼看着我,说:“是、是又如何?”我说:“叫你的人都空手出来,不然,就都得死!”看样子他也是个顽固的,只盯着我看,以为我的话可以不起作用,还在犹豫呢,两个弟兄几脚就把他揣倒了,并且在吼:“照着做么!”这话屋里的官军也听着,大概晓得抵抗也无用,也用不着他发话,就一个个地空手出来了。我注意到,其中有两个官军,也许是天冷,走出棚屋的时候全身都在抖。这时一个兄弟急着要点火,要烧了棚屋,我阻止了他。烧屋还不到时候。再说火光一起,也会让别处山头屯堡里的官军看到。我只是让所有的官军包括老卵在内,一排坐在坪坝里,让弟兄们将他们围在中间,拿刀看住。这样也省得他们有别的想法。没过多久,天就大亮了。
然后一个早晨我都在审问他们。我让人弄来一张木凳,手按着腰刀在坪坝里坐下,我的长铁枪则让站在我身后的麻老铁拿着。那张牛皮,肚子上有着一朵大白花的钢须牦子的皮,还是那样湿漉漉的,我也让人拿来堆放在官军的面前。其实也不用牛皮,打我们一进来,他们就什么都明白了。但我还得这样做,也还得这样问。因为我发现,就是那个老卵,坐在那儿,双手那么抱着,眼神阴阴的,还透着一股子邪气。我要问的,首先就是他了。
我说:“你晓得我们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么?”
他看着我,不吭声。
我说:“你不想开口?”
一个兄弟上前,啪地搧了他一嘴巴。
他说:“为、为这个。”他用手指了下钢须牦子的皮。
我说:“这是什么?”
他说:“牛、牛皮么。”
我说:“啊,我倒长了见识了。你们屯堡里,也养牛么?”
他说:“不养。”
我说:“不养牛,哪来的牛皮?”
他说:“我们弄、弄了一头牛,杀了。”
我说:“那么,牛肉好吃么?”
他又不吭声了。
我说:“好吃么?”
他说:“可这、这是一头野牛啊。”
我听得麻老铁在我的身后喊:“狗日的,狗日的杂种!这是我家的钢须牦子,我家的牛,我养了六年啊。他竟敢说是野牛。杀了他,杀了他!”麻老铁操起我的长铁枪,就要往老卵的胸口戳。我看到,一刹那间,老卵的脸白了。
我说:“是野牛么?”
他说:“有、有人这么说。”
我说:“谁?”
老卵又不做声了。
这时候,先是一个,接着是三个,一共四个官军突然从坐的地方爬了出来,都对着我磕头,说:“老表,老表,我们错了,错了。”又说,“我们赔,我们愿意赔。”
我说:“老表?不敢当的。我一个苗子,几时成了你们的老表?赔么,你们偷牛的时候想到了赔,吃牛的时候想到了赔?我晓得,我们苗子的牛都是野牛,你们可以随便地牵走,随便杀么,剥皮么!平日里你们是怎样做的,还记不记得,你们也想到了要赔么?”
我在表达我的愤怒。我的这个愤怒,是要落到实处的。几分钟后,我下令按我们苗子的规矩办事。几个兄弟于是上前,把老卵等五个偷牛的官军一个个捉来,按住,让他们自己选择,在一个木墩上搁上他们的一只手。然后我站起来,拔出我的腰刀。这样的事,当然得由我亲自来做。我走过去的时候,除了老卵,四个官军都在那里不住地磕头,哭着喊着求饶,其余的官军则扑着眼看着地下,灰了脸也哑着口。我呢,我不看那些官军,也不看他们哭喊的样子,甚至也不看那张牛皮。我什么也不看,就只看着木墩上的那只手。那只脏手。
接着,我就照着那只脏手砍下去。我每砍一刀,便听得一声嚎叫。而伴随那声嚎叫,便有一只手掌飞了出去。其中有只手落到地上,还活着,手掌上的几根手指,还在那儿不住地弹跳。最后就轮到老卵了。这回我看着他,我发现他一直硬挺着,没哭也没叫。这倒叫我佩服。我准备下刀的时候,他龇着牙,说:“你、你这样做,是真要造、造反啊。”我听着浑身一热,差一点就往他的脖子上来那么一下了。我冷冷地笑了笑,说:“是么。”然后挥手就是一刀。
老卵的一只手,也飞出去了。
接下来我叫弟兄们将所有的官军搜了身。搜出来的钱不多,有几块碎银子,有一些铜钱,但将就着够买一头牛了。审讯官军的时候,我还让一个识字也会写字的兄弟一直在记录。我的想法是不管以后有不有用,总先得留个凭证。记录的兄弟在屯堡里找到了几张纸,但找不到笔和墨,就分别用锅烟灰掺水和一小截削尖的树枝代替。这当儿,我想事情也已经惹下了,就一不做二不休,又让弟兄们钻进棚屋,将官军的那些刀、枪、火铳、弓箭,合手或不合手的,都拿了,将所有的火药霰弹也都拿了。又将那门架在墙头上的铁炮掀翻,往里面撒了尿。
做完这些,太阳正好出来。我们就退出了屯堡,抬着钢须牦子的皮,撇下那些官军,往回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