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细姑
2013-08-15□江水
□江 水
一
美女本名王叶君,几十年来村人只记得她叫细姑。据老辈子人说:“细姑是我们王家坊最漂亮的女崽子。都说那个叫龚丽的电影演员漂亮,她漂亮什么,特长个脸,不好看。”她是在结婚后没几天走掉的,去往何方,生死如何,七十多年来有各种各样的传说。
王家坊那时(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是南昌城顺化门外方圆三十里最大的一个村庄,有两百多户人家近两千人口,大多数人并不姓王而姓方,除方王两大姓之外,还有李、叶、游、赖、张、解几个小姓。所以,王家坊可以嫁女不出村,人与人之间,没有血亲关系的话,肯定有姻亲关系,人说七大姑八大姨三竿子打不着,在这里随便一竿子就能打到。
细姑十六岁那年小学毕业,到南昌城里去上了女子职业学校。那时,我们这十里八乡也没有几个女孩子上学读书的,更别说上中学。现在我从老辈子人嘴里转述的故事开始进入正题。却说细姑到城里读了一年书,放暑假来归,引发了我现在要讲述的故事。当她出现在村盘子上的时候,用我们现在流行的陈词滥调来说产生了巨大的轰动:一件白竹布镶紫边的右衽衬衫,一条蓝府绸百折裙,一双黑绒布鞋子,没有像乡下女孩那样留条大辫子而是齐耳短发,本就粉嫩的瓜子脸白里透红,小巧的鼻子衬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那时乡下妇女包括十几岁的花季少女,一般的着装是蓝色或黑色的大襟褂子、宽腰裤子,即使过年节,也不过就是蓝底白花的蜡染粗布的衣装,仍是那肥宽的款式。关键是她穿了一条裙子!我们那时候的乡下女孩哪有穿裙子的?她穿着裙子,微风一吹,呵,真是飘荡而来。王家坊的老人认为细姑比国际影星龚丽漂亮,或许有他们的道理,在亮丽的五官、苗条的身材、粉嫩的肤色、神情气质方面也许确有可比之处,至于脸短好看还是脸长好看,那是审美观的不同。那天,我们的细姑从村南大路上走来,是在暑假期间。
王家坊村前有一口大池塘,总面积大概有二十多亩,这是公共池塘,主要功能用于附近田地的灌溉;有个半岛式园地把这口大池塘分为两大区域,园地周边傍水种有许多柳树槐树,南池塘在天黑后是成年男人洗澡的地方;北池塘村边用大石头砌着埠岸,一天到晚都有妇女在这里洗衣、洗菜。夏天一伙一伙男崽子成天在这里打水仗、捉蜻蜓。
当细姑走到池塘边的时候,在这里洗衣服的女人们隔着池塘从水上水下看她飘然而过,像蜻蜓,像蝴蝶。在池塘玩水的崽哩子濮到那路边的堤岸下,他们居低临上看裙子飘过。
细姑嘴甜,见了长辈一个个都礼貌周到,“五叔,到田上去呀。”“三舅母,来洗衣裳呀。”虽然都是极普通的问候语,但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听的人都感到特别舒服。“七太公,你还做事,该坐茶铺享福啊。”前头说过了,王家坊人与人之间没有无亲戚关系的,细姑在称呼上头,无论对方贫富贵贱,从来不含糊。即使见到辈分小的,也都笑笑地打个招呼。这样的女子真可以说是人见人爱,乡下人何曾见过这样的女崽子。
细姑不仅人长得漂亮、贤惠,而且非常聪明,心灵手巧,王家坊的女人们做针线的花样子,都是出自她的手,有些衣裳裁不好的,都来拜她学手艺。老年妇女在教导自家女崽子的时候,最常用的说法就是:“你看人家细姑,你连人家脚趾丫里的泥都比不上。”老辈子的人都说:细姑不仅在王家坊要挂头牌,顺化门外方圆三十里,可能也找不到一个能把她比下去的女子。
大妹子那天也正好在池塘边洗菜,见细姑来,便飞也似地跑过去迎接。大妹子是我姆妈(母亲),那时她还是个小妹子、童养媳。
“细姑细姑,你不是说教我打毛线么,这回你不要赖掉呀。”
“好喔好喔,打得指头子疼不要哭啊。”细姑笑着提过大妹子手里的菜篮子。
细姑是从她城里姨妈那里学会打毛线的,把毛线或纱线用三四根竹针一点点挑结起来,织成围领、手套、袜子、套头衫,这在当时乡下人看来就像是变戏法,非常神奇。细姑和大妹子一路笑着走回家来。她笑起来更加好看。
没读过书的大妹子几十年后对我讲出了一条颇深刻的道理:一个懦弱的家庭出了个特漂亮的女儿,不是福,是祸。
祸就是从细姑这回返乡开始的。那天她在村盘子上碰到了三佬子罗汉。王家坊人把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亡命之徒、蒙坑拐骗、称王称霸之类的角色称为“罗汉”;破产的人流落江湖,也叫“打罗汉”。具有这些含义的这个词,在当今的南昌话里还十分流行。为什么将神圣的佛名延伸成这样,缘由不详,我没能考证出来。王家坊许多成年男人有花名,而且常常将花名挂在正名之后称之。罗汉就是方三佬子的花名。
三佬子罗汉见了她吓了一跳,张了半天嘴,脱口叫一声:“呵,仙女下凡了!”人说女大十八变,变得最快的时候也就是成人的那一两年。一年不见,又换了一身洋气装束,如何不眼前发亮。大概女别三日,更要刮目相看。
细姑一到家,黑子婆快活得手忙脚乱:“大妹子,快些来帮我度只鸡。”我们乡下老太太宰杀家禽家畜时不说“杀”,而说“度”,大概是受佛教影响,作超度的意思,并且在行事时,口中念念有词:“圆毛畜生、扁毛畜生,这世做畜生,来世投人生,我现在就度你过去。”
黑子婆是细姑的母亲。黑子婆辈分高,当时年纪并不大,只比我祖父大几岁,是我祖父的婶,我的曾祖母。我叫她细太子,在我成为天涯游子之前她还活着。
第二日,一个传说就像家家户户同时做饭烟囱一齐冒烟那样在全村飘忽:说是我们家细姑和他们方家二佬子的崽正根哩拜过娃娃亲。 (正根哩,人名;“哩”:尾音,没意义,男孩子的名字多用此后缀,女孩子多用“子”作后缀。)天哪,这从哪里和哪里说起,乡下的确有拜娃娃亲的习俗,但是我们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怎么也想不起什么时候和他们家拜过娃娃亲。呐,说是娃娃亲,和成人对亲一样要换牒,要下彩礼,两个娃娃要到祠堂里举行拜祖宗的仪式。可是,我们两家什么时候办过这些事呢?
过了两日,银姑子婆就到我们屋里来提亲,男家是哪个呢?当然就是那个二佬子的崽正根哩了。这个二佬子当然就是那个三佬子的亲兄弟。银姑子是王家坊的首席媒婆,这个老太太很长寿,直到我出生会走路会说话会写字会打架的时候,她老人家还健在,还做媒人。银姑子婆花言巧语,陈列了三大不能不答应的理由:你有牒在人家手上,说不过去;你该了人家屋里肉杠子上的债,现在又还不起,也说不过去;三佬子是什么人,是罗汉,你怎能跟他打斗。又陈列了三点答应下来的好处:二佬子屋里是穷些,他正根哩这个崽倒是长长大大像个人样,也是读过书认得字的;他屋里答应让他上门来做倒插门女婿,正根哩做了你的女婿,哪个敢欺你;他屋里赖你的礼金,你该他三佬子四佬子的债也一笔勾销。这不很好嘛。
黑子婆居然答应了。吉日都定下了:丁卯丁未壬戌。
“那硬是鲜花插在牛粪上啊。”大妹子后来对我说。大妹子那年只有八岁,成天跟在细姑身边转,只看到细姑坐在房里哭。
黑子婆也哭,单只会说:“崽耶,没办法啰,我现今拿不出一个角子供你读书,还驮了一身债。崽耶,没办法哟。”
细姑当然是怎么也想不通的:“我不读书,我就在城里做工自己赚吃。”
黑子婆又哭:“莫说你自己赚不赚得到吃,这些时南昌兵荒马乱,一下子南兵打北兵,一下子北兵打南兵,你一个人在南昌,我一心挂两头,这里逼债逼得我没路走,你在外头又叫我提心吊胆,我日日吃不进饭、睏不着觉,你要是不答应这桩亲事,那我就死了脱身。”
在母女俩的哭诉争吵中,大妹子似乎还听明白了这么一件事:大概是在细姑两岁的时候,有一回子,黑子婆带她串门玩,几个女人就在二佬子屋里聊天。当年,二佬子几兄弟分家不久,日子过得还好,但是二佬子老婆却是个好吃懒做的女人,这个脾气和黑子婆就比较谈得来。胡拉八扯了半日,等到黑子婆想起找女,两人一齐寻到后头祠堂里,却见细姑和她家儿子正根哩跪在神龛前拜祖宗。王家坊在祭祖这件事情上比较怪,诸姓共用一个祠堂,神龛里有四尊祖宗菩萨,可是,王家坊的姓氏却远不止四个,于是有两姓甚至三四姓共一个祖宗菩萨的情况。老辈子人解释说,那几个小姓,有的是招郎入赘来的,有的是跟娘改嫁过来的,当然他们只能和入赘的大姓共祖宗。
两个大人见两个孩子拜祖宗,母鸡叫蛋样地格格格格笑了半个时辰,日后见面,又亲家长亲家短地取笑过几回。那几年,二佬子屋里日子还算过得去,正根哩还读过两年书。后来,二佬子老婆得病死了,两家就没有几多来往,小孩子拜祖宗的事早已抛到爪洼国去了。没想到十多年后成了三佬子罗汉的把柄,什么没换过牒?他们不知从哪里搞来一张画了符的八字;说是彩礼也给过了的,三佬子罗汉瞪着骇人的牛眼:“你不要吃掉了不认账!”说是二佬子老婆当年送过彩礼,人死无对证,黑子婆有口辩不清,加上又欠人家一身债,嘴就软了很多。
二
对几十年前的那门亲事,我始终想不太明白,那只是一个乡村中司空见惯的玩笑,完全可以置之不理,黑子婆为什么要答应呢。我曾经问黑子婆:“不答应不行吗?”
“呵,你说得好,那年头,不答应?我们屋里才几个人?人家屋里三代四房几十张扁担。我们姓王的说起来也有几房,疏得很,都隔了六七代,各房里兄弟又不多,有两房已经三代单传。人家谋我们细姑的时候,我们这房两户,只有你爹爹(祖父)一个当家男人。”
其实,在我本人开始懂事的时候,虽说破四旧已经把中国砸得一塌糊涂,但是宗族势力以强凌弱的情形仍在我年少的心中打下了深刻的烙印。他们方家是何时到王家坊来落户的,我一直没搞清楚。我小时候,看见我外祖家的神龛子里,有个祖宗灵牌,上面写着他们方姓十多代显考、显妣的名讳。但凡方家祖宗灵牌上的名讳,相同的比较多,而我们王家,祖宗灵牌上的名讳却大多不同。这就是说,他们方家的血缘关系很近,到我阿公(外祖父)那一辈,这棵树长得极为茂盛,就我阿公所在的这一支,三服之内就发出了二十多个枝桠两百三十多口人,人口占了全村很重的分量;再加上方姓宗内其他各支,方姓人口占了王家坊总人口的一半以上。发得多带来了两个问题:一锅十来口人吃的饭,经过短短三代的分家,一再稀释,最后当然是二十多锅米粒少得可怜的汤水,在此过程中,只有少数能聚集财富发家,大多数都成为了贫下中农。大概“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就是这个道理。那个二房里二佬子屋里,也就是细姑要嫁过去的正根哩屋里,按我姆妈的话说,“穷得盐罐里生蛆”。第二个问题是,随着人口的增多,他们在村中的势力便逐渐地增大。就是说,一方面他们很穷,一方面他们又很霸道。他们穷,他们怕什么?他们当然要做罗汉。他们人多,他们怕哪个?他们当然敢做罗汉。黑子婆说“他屋里几十张扁担”,就是说他们有几十个成年男子,而且用多少张扁担的方法表达,就是讲打架的意思。上阵父子兵,打架亲兄弟,只要他们当中有人敢充王,他们就能说一不二。三佬子罗汉就是这样的王。这样的王当然要比我们姓王的要王。这个“扁担法则”至今在我国广大农村还是管用的。当然这个“扁担法则”只是在微循环内起作用,离开它自身的结蒂组织不管用,但它在结蒂组织内部的权威性却是至高无上的。这个坚壳犹如原子的结构,外力是极难打破的。
二佬子老婆去世后他无力再娶,拉扯着三男一女,过着“盐罐里生蛆”的日子,总算崽女成人。二佬子本想拿女给大崽正根哩换亲,因他家的女儿质量不高,自然难换到好的,正根哩也不肯。就换给二崽年根哩,换来的这个媳妇是个癞头婆,不是癞头婆谁家好女会嫁给他。自从娶了癞头婆进门,他屋里大细癞头就越来越多。正根哩在乡下后生崽哩中还算像个人样,读过两年书,心气也高,看不上眼的宁肯不娶也不要。我姆妈是这样对我叙述他们家情况的:“他屋里生得崽多、发得人快,分家分到正根哩这一代,几兄弟都住茅棚子,你说几穷?癞头婆跟年根哩生了个崽,冬天里冷,他屋里把细伢子放在竹箩里,在箩里放上灰,用破被子包了细伢子裹在里头,热乎。连只睏桶都买不起,(睏桶:也叫坐桶、撼桶,用于婴幼儿睡觉,木制,椭圆形,一头高出一些,下放摇脚,可撼动。)你说过什么日子。正根哩要成亲了,他屋里也晓得把细姑娶进那烂茅棚子里太跌脸,做屋没有那么多钱,就是借得来,一下子也做不起来。就借住别人的屋。”
我们可怜的细姑,怎么样面对这样的困境。
我的祖父母为了他们的堂妹也大吵了一场。
我祖父态度很不明确:“婶屋里的事,我们怎么管得了。要莫再卖我们的田去替她还债。”
我婆婆(祖母)坚决反对答应这门亲事:“我们王家的家业,都养了他屋里那些罗汉,就剩了这点子东西,看样子还要让他霸去!”我没有见过我婆婆,她去世的时候,我父亲年纪还很小。
争来吵去,黑子婆和我婆婆双方让步:嫁女做得,正根哩入赘不行。因黑子婆是婶,我婆婆是侄媳妇,她不可能扭转乾坤,能把事情扳到这个程度,实在也难为了她。
我祖父打算卖田救他堂妹,我婆婆怎么可能同意!气得大骂:“你王家男人都是些没用的东西,你屋里值钱点的东西都让人家霸得去了,现在又让人家来霸人。”
细姑听堂哥口下有些望头,便先来哀求我婆婆:“嫂啊,你积德救救我吧?”
我婆婆也只能跟着哭:“妹子啊,我怎么舍得你,我又怎么救得了你?不惊不觉,你娘就驮了人家那多债。”
“嫂啊,你能不能先拿几亩田押给人家借些钱还债,等我慢慢子赚了钱还给你。”
“妹子啊,你小小年纪能赚几个钱?什么时候还得了那么大一笔债?你不晓得呀,田一旦出手,你要不是一下子发了横财,那田你是永远莫想赎回来哟。田去了,我们一大家人还有什么活头。不是我要逼着你嫁,认命吧,妹子啊,我们女人,前世造了恶,这世来脱壳。”
大妹子在一边问:“什么是脱壳?”
婆婆叹一口气:“蛇从外头脱,人从里头脱。女人一成人,月月要见红,女人还要生崽,那不是从身上割肉么?所以女人要吃斋。”婆婆把无奈的脸转向细姑:“你娘倒好,三天两头要吃肉,报应落到你身上,可怜我的妹子哟!”
姑嫂抱头痛哭了一场。
细姑仍不死心,还想找堂兄作最后的努力,岂料,我祖父借口和别人一起去做生意,一走了之,跑到婺源去了。其实他这是存心逃避。等到两个多月后他从婺源回来,惊涛骇浪已过,早已风平浪静,细姑出走渺无踪影。
细姑哭了两天之后,没有告诉她娘黑子婆,也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回到城里去了。
细姑偷偷地跑了,黑子婆就真的想寻死路。王方两姓邀集了十来个人,要进城去寻找细姑。我祖父一走了之,我婆婆要去找人来劝慰、看住黑子婆,又要料理家务,她悄悄吩咐大妹子:“你快脚跟着那些人到城里去,叫你细姑索性不要来归。”
看看,是不是?家中人少,一有变故就难以应付。大妹子后来对我说,婆婆是个十分精明的人,她也是本村方氏女,只和我外祖家隔了一支,她和我姆妈在我们王家是婆媳关系,在他们方家算是姑侄关系。她娘家也有好几张扁担,三佬子罗汉在村里行事得让他们家几分。不过这事大妹子成年后才看清楚,你是嫁出了门的女,人家并没有直接欺负你,他怎么会看你兄弟的扁担?你打抱不平,想横刀立马,别说你是个女流,是个好汉也孤掌难鸣。她在娘家不怕他,不等于在婆家也不怕他。为了细姑这桩婚事,我婆婆和黑子婆吵翻了脸,从此她不和黑子婆说话,尽管在一个屋顶下过日子,真个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做到不说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后来,我婆婆在我们王家的败落中,年纪轻轻就被活活气死,这是后话,不提。
细姑的父亲是在和邻村打大阵时被杀的。关于他的死,事情过后,有人传言是我们本村人下的黑手,当时夜漠漠里,哪个看得清楚,细爹爹本人死之前也没留下什么话。死无对证。他这一死,使我们的老太祖母一口气转不过来,断气之前,把家人都叫到床前,对二媳妇说:“黑子啊,可怜,我守寡,你也守寡,我守寡带大了两个崽,可惜你守寡只有一个女,不是我恶,你这么后生,现在世道跟我们老辈子也不一样了,你改嫁也做得,不过说呢,不是我恶,你改嫁,细妹子是个女,你带走也做得。照理说呢,我们屋里祖上也是有文墨吃过皇粮的,哪能让你改嫁?照老道理,老大一子挑两房,也是做得的。如今,老二死了,不要你守寡,更不要你殉夫,老二打短命,只好我先到阴间里去照应他。你改嫁,细妹子带走做得,田是一分不能带走的。”
黑子婆那时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在这种情况下,打算啷样安排她的后半生呢?黑子婆寿不短,活了七十多岁,村人们无论姓王姓方、年幼年长,都叫她黑子婆,我从小叫她细太子,她是在我当兵离开家乡不久去世的。我不明白为什么她名叫“黑子”,姆妈也没对我说清楚,其实她并不黑,就是在她年迈的时候,也还算得上是清秀的。可以肯定地说,黑子婆年轻时是很有几分姿色的,她生出那么漂亮的女儿也足以说明她的形体基因的优秀。据现代医学观察,我们黄种婴儿刚出生时,体肤越黑的,长大后皮肤越白,大概黑子婆刚出生的时候比较黑,所以给她取了这么个小名。黑子婆在户口本上的名字是:王陈氏,这只能说明她娘家姓陈。
细姑的父亲去世时,黑子婆寻死寻活了好几回。自古以来妇女殉夫并被树立烈女牌坊毕竟是极少数,大多数都是做做样子,多半是悲伤时的心理发泄,真要去死不那么容易。黑子婆死不了的话有这么几种选择:带着女儿去嫁人,拖油瓶肯定找不到好人家;不带女儿改嫁,寡妇做二婚头,哪怕你有几分姿色,要嫁到富足人家里当家,那也是不大可能的。思来想去,还是守寡算了,手上有十多亩田,日子还过得下去。黑子婆在南昌城里有个姐姐,比乡下人多点见识,先是介绍她给一户有钱人做姨太太,她不肯;再给她介绍一个老码头工人,她嫌那老头年纪大,也不肯。劝她改嫁不成,见她决意守寡,便出主意叫她供女儿读书,让女儿有点文化,将来招一门好女婿,也是一条路。黑子婆想想也是个道理,于是打定主意送女儿读书。我们这边也没有反对,毕竟不是会掐指算卦的诸葛亮,怎么能预测后来。因为她姨妈的这个主意,细姑享受到了当时绝大多数乡村女孩得不到的待遇:上学读书。那时我们乡里办有新学——彭湖小学堂。细姑发蒙已十岁了,兼且比一般孩子聪明懂事,所以读书进步快,跳过两级,只读四年小学就毕了业。
黑子婆供一个女儿上学,那是要花钱的。那时乡村有私塾,也有文明小学堂,读小学在本乡,开销不太大。细姑聪明,跳了两级,也算是省了钱,鼓舞了家里继续让她读书的信心。黑子婆本不想让她再读中学,细姑在城里的那位姨妈,又来劝黑子婆说:“你已经拿她读到半路上了,索性叫她读得一个专业,让她在城里安一头家,你也到城里去过日子。你留田有什么用,索性卖掉算了。”姨妈介绍说,读省立女子职业学校,那里面的护士班,开销要小些,因为护士班差不多就是在医院里做学徒。开销再小,一年也要十几块大洋,对于我们中等农户着实是一笔很重的负担。姨夫在江西大旅社做厨师,便托行内朋友介绍,想办法让细姑到桂园酒楼做工,黑子婆的经济压力总算减轻了一些。
问题是,黑子婆在田地经营上没有一点经验,坐吃山空,到细姑上了两年中学,她手里的田已经陆陆续续卖掉了一多半。我们这位黑子婆有点好吃,三天两头要吃肉!有人管着,她还有所节制,一旦自作主张过日子,就由着性子过了,不仅卖掉了大部分田,还欠了一屁股债。
三
我姆妈大妹子跟着王家坊十来个大人,赶往南昌城里寻细姑。王家坊但凡有这等事,怎能少得了三佬子罗汉,否则他就不是罗汉,这是惯例不消细说。那日是大暑的第二日(公元一九二七年七月二十五日),正值六月三伏天,烈日当空,大家走得满头大汗。过了彭家桥,走到大师庙街,看到营房里出来一队队当兵的,“噼噼噗噗”往城里跑。这个营房原先驻的是大清的官兵,清王朝倒台后驻了新军,后来北兵打败了新军,这里就驻的北兵,前不久南兵把北兵打跑了,现在驻的是南兵。王家坊这些人跟在“噼噼噗噗”的队伍后头进了顺化门,刚走过城门,就有当兵的把门拦起来了,不准人进,也不准人出。
他们走到皇殿侧广场,只见拥了上千人在这里,大多数是青年学生还有工人,打旗子、喊口号,闹闹哄哄。王家坊人不晓得他们在这里闹什么,大妹子只是感到有些怕。那些赶进城来的南兵,加上还来了很多警察,冲上前去捉拿那些打旗子的人,南兵、警察和学生、工人一团团地扭打在一起。王家坊一帮人吓得心里打抖,大妹子是个七八岁的孩子,更没见过这阵势,就哭了起来,我们本家一个叔叫秋根哩,就牵着她的手,连连安慰:“大妹子不要怕,不要怕,我们快些走。”有人就埋怨我们家:“叫一个细人子跟来做什哩啰?”秋根叔认得几个字,说那旗子上写的是什么什么什么。就是这么解说了,大妹子也听不懂,记不住,学生、工人喊的什么口号也听不懂,当然也记不住。因此,若干年后每次她向我讲起这次历险的经历,她只能描述那些混乱的打斗场面,那些血流满面的骇人情景。
大妹子碰上了重大历史事件,她根本不懂得,而且她一辈子也没有企图去搞清楚这些事情。王家坊人称北伐军为南兵,北洋军阀部队为北兵,那段时间,一下子南兵打北兵,一下子北兵打南兵,在南昌地区交过几回手。前不久,工人和学生还支援南兵,现在南兵坐住了南昌,怎么又反过来打工人和学生?不仅大妹子那时年幼无知,即便是成年人,绝大多数没有什么文化,也不懂。按王家坊人的话讲:“搞不清那些汤头。”南昌俚语的“汤头”,是指花样很多,或者很烦琐的事情。
王家坊那帮寻找细姑的人,他们在皇殿侧广场躲过纷争的人群,还没走出顺化街,就听到皇殿侧那边有打枪的声气,大家脚都发软,一个个脸痄白又发青,跑到系马桩气都透不过来了,直奔干家前巷女子职业学校,这是熟路熟门不消细说。
来到学校,校园里也是乱轰轰的,好不容易找到细姑班上的一个同学,一打听,说是清早见过王叶君同学,现在不晓得她到哪里去了。
大家一商量,应该赶快到她姨妈家去寻。一帮人又赶去筷子巷,走到六眼井,马路上有军警查人捉人,他们想躲开走,没躲掉,被喝叫住了。军警看到是几个乡下佬,又带着细人子,不像是闹事的学生、工人,查倒是不查,不过他们骂得也叫人心里发抖,一个南昌警察骂:“你个乡下土包子,跑到城里来找死,还不快些滚!”
大妹子又吓得哭,那些大人这个时候连安慰细人子的胆都没有,只会撒起脚走路,还差点拖得大妹子跌跤。这一路上,平日在王家坊充王称霸的三佬子罗汉不作一声。大妹子感到奇怪,这罗汉在王家坊横着走路,今日在城里怎么缩起脑壳?
一帮人汗流浃背拥到细姑她姨妈家。姨妈姨父夫妻俩正在说事,并不见细姑在这里。姨妈也正为寻不见细姑而着急,看到一伙乡下人来寻细姑,以为是听说城里乱,寻她回乡下的,好像来了救星:“来得正好,你几个快些找到叶君,人多得好,大家分头去找。”
姨父也跟着叮嘱:“这几日城里乱得很,你们找到叶君之后,马上把她带回乡下去,看定了她,这些日子不要让她到城里来!”姨父是湖北人,来南昌生活了十几年,在江西大旅社做厨师,讲话半文半白,半官半土,多多少少听得懂,他那样子看得出来是很着急的。
大家商量着分头去寻,姨妈把人分成几拨,分别派他们到哪里哪里寻。
大妹子当时想不通,三佬子罗汉这帮人要寻细姑回去逼她拜堂,她姨妈姨夫着什么急也要寻细姑。“姨婆啊,你做什哩寻细姑呀?”
姨妈不耐烦地说:“你细人子不要多大人的事,莫乱问。”
大家商量好了急着就走,姨夫又再三叮嘱:“寻到了以后,马上带她回乡下去,打发个人来跟我们说一声。”
离了姨妈家,有精灵人就很得意:“好在没跟她姨娘提结亲的事,跟别人打听也不要提,就只说她娘病了,急着寻她回乡下。大妹子你不要乱说话。”
寻了大半日,到断夜边子,几路人在约定的孺子亭会了面,听说皇殿侧今日打死了人,天色又晚了,大家心里发毛,不敢再寻细姑,打转头回家。走到鹅颈巷,正巧遇见细姑和两个女学生在路上走,大家就围上去拉她回家。那两个女学生不晓得什么事,就一齐上来拉扯细姑。王家坊人怕惹出麻烦,赶紧告诉两个女学生:“你两个不要拉扯,我们是她乡下邻舍。她娘病得厉害,急着寻她回家。”
两个女学生将信将疑,看到一个小女孩跟这帮子人在一起,就问大妹子:“你们是邻舍吗?”
大妹子拼命点头,手指着细姑:“她是我屋里细姑,这些人要拖她去归拜堂。”南昌话结婚说“拜堂”。
气得细姑直叫:“大妹子你乱嚼,我打死你!”
大妹子委屈得跺脚大哭:“就是拖你去拜堂嘛,就是拖你去拜堂嘛。”
那两个女学生就笑了:“莫哭莫哭,我们晓得你细姑要拜堂。”
大人们一起劝细姑:你娘已经病得好恶,现在只有一口口子气,你还不快些回去看望。两个女学生也过来劝她:“你回乡下去几日也好。”一帮子人就拖拖扯扯把细姑拉回了家。
多年后我问姆妈:“你怎么不把婆婆叮嘱的事告诉细姑或者她姨妈姨父呢?”那时,我七八岁,无知,我今天写这篇文章回过头来想,我姆妈那时不也只七八岁吗?她一个小孩子肯定插不上嘴,再说皇殿侧广场那恐怖的一幕,差点子把魂都吓掉了,还记得大人交代的事?后来,我同我舅舅讨论这件事,我们想到的问题是,可能那时的细姑是处于极其矛盾之中:从内心讲,她是决不想回乡下的,她完全可以这么离家出走,不再回头,现在听说母亲病了,是否真的病得厉害,她心里到底也有点放不下;更重要的一层恐怕是,南昌城已经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皇殿侧广场上千学生、工人和军警发生冲突的流血事件,可能她也是有份的,所以姨妈姨父急着要寻她回家,两个女学生也劝她回乡下;姨妈的着急还另有一层,细姑到城里上学是她的主意,而且也常常到她家落脚,细姑要是在南昌出了什么事,这叫她怎么担待。然而,对细姑来说,回家就必定得面对一场无奈的婚姻,但是,不回家,又如何应付南昌的局势?
我姆妈大妹子虽然记忆力很好,但是她一直没有弄清楚细姑和这些重大事件的关系。我一直没有琢磨透的是,细姑这天跟他们回家倒也罢了,为什么要接受拜堂的命运。
一帮人同细姑还没到家,王家坊早已纷纷扬扬传开了皇殿侧军警打死人的事,王方两家正在为进城寻细姑的人担心,天断黑以后,正准备打发人再去寻,见人回来了,这才放下了心。第二日早上,王家坊新闻中心——茶铺里,三佬子罗汉成了功臣,说是,要不是他带了人去把细姑寻回来,细姑可能已经被军警打死了。到了中午,在王家坊纷纷扬扬的传闻中,三佬子罗汉成了英雄,说是,他们寻来寻去,寻到皇殿侧广场,学生工人和军警正在打得不可开交,机关枪架在墙头上对着人群扫射,三佬子罗汉正好看见两个军警扭住了细姑,他冲上前去,拿出他跟铁匠练得的武功,一脚踢倒一个,一拳打倒一个,拉起细姑就拼命跑,钻进鹅颈巷,才摆脱军警的追赶……
我问姆妈:“你为什么不揭穿罗汉的谎言呢?你一个细人子不会说,我们王家不是还去了秋根哩几个大人吗?”
我姆妈提起这事就恨:“我们姓王的就有那么差嘛,有什说得呢,方家去的人多,我们去的人少,再说,我们寻自己屋里的人来归,也没想到要表什么功,等到第二日村盘子上都传遍了,我们有口都说不清了。要说起来呀,王家坊的罗汉都是趴门槛脚的狗。”起先,姆妈这样说王家坊的罗汉我不大明白是什么意思,后来我舅舅跟我说,日本鬼子来的时候,三佬子罗汉的儿媳妇被拉去强奸,他缩在猪窝里像只王八,气都不敢透一口。
这场新的谎言,使细姑的拒嫁又增加了一重压力。
我姆妈记日子的本事常常叫我吃惊,她说:“细姑是那年,那年属兔子,属兔子那年六月廿九出嫁的。”
我们现在来查对一下:那个兔年六月廿九就是公元一九二七年七月二十七日。
四
我姆妈大妹子告诉我说:“细姑是六月廿九拜的堂,六月廿九是观音娘娘的生日,都说是个好日子。细姑哭死哭活上了花轿,人家女崽子出嫁是假哭,我们细姑那是真哭啊。银姑子拿把扇子一扭一捏在前头带路,一路吹吹打打,在村盘子上绕了一个大圈,送到他屋里。盘子上的人都出来看热闹。你阿公就贺磴子,我去坐了床。”所谓贺磴子:办红喜事、盖屋上梁,要请一位类似司仪的人物主持仪式,这位司仪要唱颂许多贺词,我们乡里叫这做“贺磴子”,但这个“磴”应是“段”、“端”或是别的哪个字,我没考证出来。
我阿公(外祖父)是个很有趣的人。他读过三年书,这在乡下作田佬里就算是有文化的了。乡下办喜事请他做司仪是他的拿手绝活,在我八九岁之前,我目睹过他这方面的风采。我一边听老辈子人讲述当年美女细姑出嫁往事,一边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再现乡村婚礼情景。正是由于我阿公精彩形象,使我仿佛也置身于那场热闹的婚礼之中。
一群群欢喜雀跃的孩子,先是到嫁女的这一家看热闹。男孩子最喜欢的事情是捡抢没有燃着的鞭炮,有一次,我在争抢中,竟将一枚引线还在燃烧的爆竹抓在手中,生生在手心里炸响。好在那时的鞭炮不像现在这样使用烈性炸药,否则我今天是不可能用右手写这篇文章了。被炸伤的掌心好久才痊愈,而且居然让我瞒过了姆妈没有被她发现。
女孩子凑热闹最喜欢听哭嫁。整个闹轰轰的场面衬托着新娘和她母亲的哭诉。有些母亲口才不怎么样,只会哭诉说:“我个女呐,你到人家屋里要乖乖哩哪,手脚要勤快哪。”反反复复只那么几句。有的母亲可不得了,那根本不能说是哭,而是十分动听地唱,或者成语“如诉如泣”所说的就是这情景。会哭的,唱歌子一样唱一大路:
我个女呀我个肉啊,
我鸡婆子抱蛋抱不久,
女大当嫁不能留;
雀子离窝你莫哭哎,
割断我个肠子你享福哎……
婆家娘家只三里,
我跟心肝不得日日在一起……
我个心肝肉喂,
你到人家屋里做媳妇,
要受得怨来受得气,
受得骂来受得欺,
受得苦来受得累……
我口里含大个你,
怀里暖大个你
手绢子托大个你,
叫娘啷样舍得你……
这样的母亲常常能博得看热闹妇女的泪眼滂沱,她可能没什么文化,甚至大字不识一个,但这并不影响她唱起来如诗如赋,合辙押韵。因为她们唱的是南昌乡下土话,有许多内容,我在这里用普通话的语文,根本表达不出来。你再听那巧舌如簧的母亲唱:
我个女呐,
鸡叫三遍天光头里就要起,
先把自己身上穿伶俐,
打开头门七件事,
要记得放猪又放鸡,
灶屋里点火烧热水,
服侍公婆男客把床起……
从早上起床,做媳妇的一天要做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大细包容,摞摞碎碎,一直要数到半夜吹灯上床:
筷子碗子要洗清,
鞋哩袜哩要收清,
衣裳裤子要记清,
埘里鸡子要数清,
灶上火烛要望清……
当然最最重要的生育问题,那是不能不给予教育的。而且,我们前面说到过的“扁担法则”,在这里最终是一定要体现出来的:
我个心肝肉呀,
千好万好都莫着羡,
夫妻恩爱好姻缘;
千好万好都不消谈,
生七生八要多生男……
老藕嫩藕节节连,
我女发大一千烟……
女孩子之所以喜欢凑热闹听哭嫁,实际上这就是一代接一代的教育培训。新娘和母亲一样,有笨拙的,有精灵的,笨拙的一句都唱不出,只会“呜呜呜”地乱哭一通。这哭嫁,不哭不行,不哭的话村人们会骂“这个女是没良心的孱X”。嘴巧的女也能唱得人肝肠寸断,而通常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到会唱的新娘家赶热闹,那简直是一场赏心悦目的人生教育;去不会唱的新娘家赶热闹,实在寡然无味。乖巧的新娘是怎么唱呢,例如,她可能这样唱:
我个亲娘哎,
细雀子离窝啷打食,
千事万事我自己;
你女从此要改姓,
鱼子离水活不成;
脱了我个亲娘怀,
你女挂心日日在……
做你个女是我今生个福,
你骂哟,我是你个女,
你打哟,我还是你个肉。
女儿泣唱的主要内容,说爷娘怎么怎么宠爱她,兄弟怎么怎么呵护她,以后到了别人家里,得不到娇宠,想到这些就难过,就害怕,如此等等。
老竹哩牵牵生嫩笋,
来生来世我还做你个女。
我个亲娘哎……
有的母女都是高手,能够你一段我一段,不重复内容对唱几个小时,从早晨起床一直唱到午前时分,由哥哥或弟弟背出门上花轿,其难分难舍之状,真如生离死别,围观妇女无不落泪。细姑在出嫁那天不会有这些如歌如诉,只有伤心饮泣。那天本该由细姑的兄弟我的祖父背她上轿,可是这老兄已经逃之夭夭,于是由更疏一点的堂兄秋根哩行使这个职责。蒙着红头盖的细姑趴在秋根哩背上,没有像别的女子惯常表现的那样,一边捶打兄弟的背一边号啕大哭。那么她的伤心饮泣只有她自己知道。
送亲的队伍在银姑子的引导下向新郎家进发。本村人嫁娶,又是熟门熟路,几分钟不就走到了吗?何须媒人引导?不是那么说。媒人引导迎亲、送亲的队伍,这是风俗,是惯例,这和认不认得路没有关系;一辈子就这么一回风光,怎么能几分钟就刮过去,这和路远路近没有关系。银姑子有办法,她带着送亲的队伍在村里大街小巷里转,而且是绝对不能走一步重复的路!这可是极端重要的,那意味着嫁出去的女要走回头路,那是不吉利的。
银姑子婆婆在前,接着是乐队。乐队通常由两支唢呐、两支笛子、两把二胡、一把三弦、一把月琴、一面锣、一对钹、一面鼓组成,一路吹吹打打。摆不起脸的人家,最简单的就只请一支唢呐。乐队后面是新郎新娘。新郎新娘后面是抬嫁妆、喜帐的,这在任何时候都是显示贫富的段落。在我年幼的时候,还见过富裕人家办喜事新郎骑马、新娘坐轿,大约在一九五八年大跃进之后,不论贫富贵贱都无马无轿了,新郎新娘手牵着手走路,乐队和抬嫁妆、喜帐的队伍也大大缩水。
银姑子婆婆是个标准小脚女人,走路的样子很好笑,但她走路的速度却常常叫你惊讶得目瞪口呆。可是,在引导送亲的队伍时,她的走路姿态,极像戏台上的花旦。走在队伍前边的银姑子婆婆手里拿着一把扇子,一摇三扭,我不明白,她在夏天拿把扇子可以扇凉风遮太阳,她在冬天执行这项要职时,为什么手里也要拿把扇子?老人们说那是扇掉邪气。引导送亲队伍的角色必须是媒人,如果某一次王家坊哪家办婚事,不是由银姑子做的媒,虽然这种情况极少,那这桩喜事便少了一道风景,村人们会感到很遗憾。所以常常有这样的情况,某桩好事原是由别人作伐,谈得差不多了,会请银姑子来经手一下;如果某家求亲不顺利,那更要隆重推出银姑子出面摆平。
银姑子差不多要花半个时辰才能把队伍带到新郎家。这时,该我阿公登场出风头了。那些“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互拜”的仪式,我们现在的影视作品里见得太多了,这里省些笔墨,不多说。我阿公声音洪亮、字正腔圆,那是不消说,风头在于脱口秀,那水平大大超过当今一些电视台的优秀节目主持人。
三拜过后,送新娘入洞房,乡下人没有“主持婚礼仪式”这么文雅的语言,只说“打花烛”。阿公“打花烛”时有一对童男童女跟着,童男手里抱只大公鸡,童女端一壶酒,阿公一手拿一支点燃的红蜡烛,开始亮开嗓门唱:
一对花烛哎一样呀长,
我们一群小子,还有爱凑热闹的成年男人便跟着附和:
贺郎、喜郎,喜呀么贺新郎。
阿公唱:方家的公子娶新娘,
我们仍和:贺郎喜郎,喜呀么贺新郎。
接下来,阿公就历数新郎家怎么富有,为人如何厚道。哪怕其实并不富有,也要说日子过得不错,或者办了这桩喜事后,日子将会越过越好。的确也是,有能力打花烛的人家,日子都是处于上升阶段,所谓“贺磴子”也就是缘于此吧,大概就是步步登高的意思。贫穷人家根本没能力娶亲,直到解放初,王家坊有三多,一是光棍子多,二是癞头子多,三是茅棚子多;一般中等人家,大都是童养媳拜堂,有的童养媳是育婴堂抱来的,有的是街上甚至野地里捡来的,娘家都不晓得去哪里寻,根本办不了什么迎娶仪式,只是请亲戚朋友来,新郎新娘披个红拜一拜,大家吃餐酒就算数。只有富裕户,才有主观要求和客观条件这样操办婚姻喜事。
一对花烛哎红艳呐艳,
贺贤、喜贤,喜呀么贺喜贤,
方家公子王家小姐喜相连,
贺贤、喜贤,喜呀么贺喜贤,
……
一对花烛哎摆两呀边,
贺贤、喜贤,喜呀么贺喜贤,
夫妻和睦福气添,
……一对花烛哎一样呀长,
贺郎戏郎,戏呀么贺新郎,
百年好合龙凤呈祥,
……
阿公唱一句,我们跟着和一句。把新郎新娘送进房时,预先指定的五个男崽子、两个女崽子早已坐在那洞房的喜床上,兴奋无比地又吵又闹。这叫“坐床”。五男二女七子团圆,这就是那个年代我们中国家庭的理想生育指标,最佳生七个,生男生女的比例很精确,多生出的女婴通常被溺死。所以大妹子作为头生女被抱来我家,道理是不充分的,所以我姆妈大妹子一直很生气。“坐床”是孩子们最得意的一件事,口袋里被大人们塞满了红枣、花生,预兆早生。五男二女坐在床上一边吃,一边听阿公“打花烛”,这样的盛事不晓得比过年要快活几多。
阿公只在少年时读过三年书,这么点文墨,作田佬一般用不着,不须几年就会退化成文盲,但是阿公聪明,喜欢看唱本和传书,记性又好,冬天农闲在大孱结巴子的茶铺里说连本“三国”“水浒”“说唐”,听众凑钱给他买酒。一九五八年以后,就不再有“打花烛”这种仪式了,那时我年幼,因此,阿公当年唱的许多“磴子”我听不懂,也就记不下来,比如这个“百年好合龙凤呈祥”,是从我现在的记忆中提取了声音素材之后,再对应汉语言文字猜出来的,不像那些哭嫁女,“文革”前还有,又唱的是家长里短,我至今能记起很多。从记忆中提取的声音素材中,我还可以肯定的一点就是:阿公所唱韵脚基本上是江阳、言前两辙,有些字的音韵是古汉语。阿公所唱内容基本上是发财发人两大主题。为什么说一九五八年以后阿公就不再打花烛呢?一九五七年我舅舅带上了右派帽子,想想看,到此时,别说没人家敢按旧风俗办喜事,就是有人敢请阿公打花烛,阿公长了十个胆子也是不敢去的。
再说细姑拜堂的那天晚上,大妹子跟一伙后生崽后生女去听壁脚,一直到半夜时,一点动静都没有,有些熬不住的悄悄地走了。这新房,是借用一户姓张的名叫财生子的一间房,原本说叫正根哩到我们家入赘,就可以在我们家办喜事,但我婆婆看穿了他们家的伎俩,坚决不答应,黑子婆只得作罢,他们家也只能搞缓兵之计。大妹子半大女孩,似懂非懂,闹了一天,蹲在壁下已经是眼皮打架了,但是,她操心细姑,走到只剩三四个人,仍然不愿离开。终于,听到洞房里传出“噼啪、噼啪,噔咚噔咚”的声响,响了一阵间子功夫,又寂然无声。再听了好久,不见动静,最后几个人无趣,就走了,大妹子也只好恋恋不舍地离开。
第二天,村人们看见,正根哩脸上有好几条红痕,右眼乌青。人们议论一阵后,男人们把正根哩取笑一番,老婆婆们下了历史性结论:“都是这样的啦,过些日子就好了。”
五
在细姑出嫁的第二日,王家坊有了一件更大的事:来了一个连的南兵进村驻扎。
前面我们已经提到过,王家坊的人们把北洋军阀的队伍称为北兵,把北伐军的队伍称为南兵,村上有个那年生的男孩就取名叫“南兵”。等我懂事的时候,这个“南兵”已经是三十多岁的成年人了,我想他没当过兵,他父辈也没人当过兵,他怎么取名叫“南兵”?这一点,是我后来才搞清楚的:原来他是北伐军这个连队进驻我们村时出生的。别说大妹子根本不知道什么“北洋军阀”“北伐军”,就是当时王家坊的成年人,也搞不清这些名堂。当听到老辈子人说王家坊驻进一百多号南兵,我有些疑惑,因为我童年的时候所见的王家坊都是茅棚子,很多人家是几口人挤在一间卷棚子里,那么多兵难道都住在露天吗?而附近几个村庄房屋都比我们村好,为什么不去住?
村里老辈子人的说法是:“日本鬼子来以前,顺化门外方圆三十里,我们盘子上的房屋是最好的。”
一九三八年冬,日本鬼子进南昌后,一场大火,王家坊几百年的血汗苦心经营的一座村落一夕化为灰烬,我们家那栋两马拖车式的土墼也在那场大火中变成一堆瓦砾。从此全村开始住茅棚。茅棚屋是用土砖砌山墙,横架便宜的竹木做梁,上面盖几层禾草,低矮且不抗风雨。草棚最大的危害是火灾,所以王家坊几乎年年有火灾。后来,陆续有日子过得好的人家盖起了瓦房,到我懂事所见,住瓦房的人家仍不到三分之一。
却说一连南兵驻进了王家坊,我们家也住进了一个班的兵,住在黑子婆西头边舍里,把西边的耳门闩死,里外是不相通的。他们是晚上到的。大妹子说她睏着了,村上的闹动,她一点也不晓得。实际上狗嚎了半夜。
第二日天还没亮,当兵的起来摸不到茅厕,就在那些边边角角里解决,有早起的女人看见,吓得缩在屋里再不敢出门。夜色朦胧之中,有一个人却不失时机地抓住了这个难得机遇,早早地就预备好了粪筐、尿桶,先把那些尿桶以及破缸烂钵放在有当兵住的附近。当兵的绝大多数出身于农民,看到边边角角摆的这些容器就知道做什么用场的。他们夜里要出恭的话,找茅厕就比较困难了,急了只能找个角落解决。这位善抓机遇的人半夜就在村里转,看见有当兵的屙屎,就远远地守着,当兵的一离开,就把粪便筢到筐里。那是个模范卫生工作者或曰环保主义先驱者吗?不是。他就是用尽心机到处谋田夺地的大野子咔鬼,这个要钱不要命的家伙曾经给北兵当过脚夫,晓得当兵的行事习惯。他收集粪便当然是为了积肥,他的善于务农过日子,由此可见一斑,王家坊人普遍认为:“他不发家,鬼都莫想发家。”王家坊有一句很流行的俗语,叫做:“打赤脚炙火,饿肚里放债。”(炙火,南昌方言,打赤脚烤火,热一边,冷一边,团不住热气)意思是贫穷的人家想刮别人的东西没那么容易,可是这位大野子咔鬼,却是“有志者事竟成”,他家里但凡有一个角子或者有一点可以换得现钱的东西,他必设法拿去放债,果真是铢积寸累、集腋成裘,他当家从父辈手里继承到手的只有三亩好田、五亩湖田,到日本鬼子来时,他不仅把我们家两房三十多亩田搞到了手,加上买了另几户人家的,差不多有上百亩田,到解放土改之前,搞到了一百七十多亩,成为王家坊四户地主中最大的一户,被打了脑壳。方家他们这一支二十几户人家,地主就他一户,富农一户,中农四户,其余都是贫下中农。我阿公也很精明,有了一些土地,日子过得还好,也很节省,却不是继续拼命买土地,而是供一个儿子(我舅舅)读书。
却说驻兵第二日天光的时候,一阵哨子声响,住在各家各户的兵都往祠堂门前跑,在祠堂门前的场地上集合。有很多人跟着去看,当然大多数是男人和细人子,有许多男人连早工都不做来看热闹。有识得的村人告诉大家:这叫出早操。据老人说,当年长毛造反的时候,在我们村上驻过兵,所以大家都来看稀奇。
一个带红袖章的军官,喊了一阵口令,向一个一根杠子三颗星的军官敬礼报告,这两个军官长得有些像,瘦瘦的,浓眉大眼。有识得的村人告诉大家,这个一根杠子三颗星是他们之中最大的长官,是个连长;带红袖章的军官是值星排长,一根杠子两颗星。
连长开始训话,讲了些什么,王家坊的人们基本上听不懂。那排长打着北方官话倒是能听懂一些,比如:“立军!”一看当兵的做动作就懂;“扫屎”,这句不是很懂,但意思明白,要大兵们把一只脚挪开些;“酱油拌鸡!”是顽皮的崽哩子学舌,就是要大兵们把头扭向右边;还有那些“一,一二一”之类的口令,那是再明白不过的了。严格来说,这些不是“话”,是口令。至于“起步走”这句口令,我最初以为,音和义老辈子人都没有记错,从小学到中学上体育课老师喊这句口令我也都是这样领会的,体育课从来没有文字的东西教给我们,直到我自己当兵之后才知道是“齐步走”,而不是“起步走”,因为有“便步走”和它区分。
在连长训完了话之后,他们就一个班一个班分开练操。一些胆大的淘气的崽哩子就在边上跟着操练,“一,一二一,一二一”乱叫一气。队伍喊:“一、二、三三、四!”他们也喊:“一、二、三三、四!”有几只狗也跟在后头蹦蹦跳跳。
收了操之后,他们就开饭。村人又围着看稀奇。伙头兵抬出一桶饭,摆在场子中,当兵的一拥而上,有点抢的意思,那个带红袖章的军官大喝一声:“他妈的,急什么急,一个个打。”当兵的就都站在桶边老老实实,一个一个打饭。不晓得他们是从哪里买来的老蕻菜,煮得生黄,也看不到几滴油星,一个班分了一洋瓷盆,围起一圈蹲在地上吃。那时王家坊很少有人家种园地,多数只是在塘边地角种点菜自给自足,冬天青菜萝卜,夏天蕻菜苦麻菜。有人打探出了消息,他们是从武昌到九江、德安开过来的,赶了七日路,前日到涂家埠,等修铁路桥,碍了一日,昨夜里进我们王家坊住,才睏了一场好觉,今早才有得这餐热饭吃。消息来源是涂家埠跟来了七八个脚夫,给这些南兵挑弹药来的,大家还没吃到六成饱,桶里的饭已经没有了。涂家埠的脚夫们吃了早饭,每人领了一块现洋,笑嘻嘻地走了。
又有人打探到了,这个连的兵大多数是湖南人。在我懂事的时候,就知道我们王家坊有句俗语,说是“湖南出浪子”,为什么这样讲?老辈子人对此不能解释,我估计这句俗语就是从这次驻军开始产生的,因为我走出王家坊再没听过这句俗语,也没有在任何读物上看到过这句俗语。舅舅的文化底子比我深厚,他也同意我的这个推测。
王家坊还有一句俗语:“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那天早上在祠堂门前一连兵开饭的时候,在眼前铁的事实面前,老人们现场教育自家的崽哩子说:“你看,当兵几苦啊。”我姆妈大妹子多次告诫我:“崽呀,我跟你说,这伙食不好还算不得什么,还有更恶的呀!”那年我决意参军,姆妈阻拦不住,哭得要命。
还有更恶的是什么?
刚才说了,黑子婆的边舍里住了一班兵。那天上午,大妹子到村前池塘里洗衣服回来,在门前晒衣服,看见一个兵钻进黑子婆的灶屋里,偷偷摸摸的样子,出来的时候手里拿了一块锅巴吃,狼吞虎咽,扭头见大妹子看到他,呛得直咳嗽。大妹子觉得好笑,就把这事告诉了黑子婆。黑子婆也不晓事,就去告诉了那个带红袖章的军官。
过了不久,就听到吹哨子集合。连长站在队伍前又训话,说了许多话,村民们都听不懂,学舌的崽哩子记得了一句:“溺哟泥的娘!溺哟泥的娘!”最后,那个偷锅巴的兵从队伍里走出来,带红袖章的军官从一户人家里拿来一条扁担,偷锅巴的兵一脸哭相匍身趴在地上,大概是一个班长接过那条扁担,朝那个兵的屁股上狠命打起来。黑子婆一看不得了,赶快过去阻拦,被红袖章军官推开。黑子婆就到连长面前去哀求:“积德啰,长官,吃了算了,积德啰,长官。”连长理都不理她。“溺哟泥的娘,打!我溺哟泥的娘!”扁担落一下,那偷锅巴的兵“呃”一声,不哭也不叫,让围观的村人们更感到那刑罚的残酷。有细心的人算过数,直打了三十扁担,那个班长才歇手,喘着气,抹着头上的汗。
红袖章军官喝令一声口令,当兵的就都分开操练去了。
偷锅巴的兵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有两个兵就去把他架起来。站在边上看热闹的老婆婆们不停地啧嘴:“阿弥陀佛,可怜呐可怜。看呐看呐,企都企不稳(南昌话的“企”是“站立”的意思)。”纷纷谴责黑子婆:“好恶个心,这点子事也去告状。”
两个兵架着那个被打得走不了路的兵,回到黑子婆的边舍里。
过了三十九年之后,当林彪的画像在中国大地上到处张贴的时候,王家坊老人们有了争议,有的说,林彪是那个连长,有的说,林彪是那个带红袖章的军官,争得不亦乐乎。有时争论的焦点会变成“林彪是不是奸臣”的问题:有的说不是奸臣,你看他浓眉大眼、脸狭口方、鼻翼垂中,是个辅宰之相;有的说你看他尖嘴猴腮、鹰勾鼻子、贼眉鼠眼,十足的奸臣。
哎!打住,敢骂林彪奸臣,反啦?不,前头我们说了,王家坊只认微循环的法则,这法则出村不管用,外面的法则进村也不管用。这就是中国农村,至今仍是如此。
王家坊人还有个不好的习惯,喜欢扯白,什么叫“扯白”?比如有人说:“某某人是我亲戚的邻居的亲戚。”再比如有人说:“我今日进城在街上看到了某某人。”还比如有人说:“我这件衣裳是按照某某人衣裳的样子做的。”这些某某要么是名人,要么是大官,要么是大款,总之,凡是能和这些某某人扯上边的事情都可以拿来吹牛。有点类似当今那些追星族的心态。
关于对林彪的扯白,直争到他从天上一头栽死在蒙古温都尔汗。说林彪是奸臣的人也不炫耀自己政治水平高,说他不是奸臣的人也不觉得自己水平低,如此而已。那排长是不是林彪,我们今天也无法查对,查对清楚了也没什么意义,不过顺便说说而已。据我后来入伍到部队,接触五湖四海的人,听懂了一些地方的粗口,湖北的省骂不是这么说的,可见那连长不是湖北人,可以断定他不是林彪。至于那个带红袖章的军官是不是林彪,我们手头没有更多的资料,就不好推断了。
六
按我们乡下的风俗,举行婚礼后的第三天,新郎要偕同新娘回娘家,叫回门。回门之前新娘只能呆在自家屋里,不能出门走动。回门的这天,细姑天刚亮就跑回了家,正根哩提了蹄胯子、大公鸡、高粱酒随后就跟了过来,眼圈仍是乌青的,进门没坐几久,细姑就对他骂:“你还坐在这里做什么,还不死去归。”把正根哩撵回家去了,细姑就开始哭。大妹子还没起床,听说细姑回来了,风快地跑过来看细姑,看到细姑在哭,也莫名其妙地跟着哭起来。
细姑这天回到家里,从此就离开了正根哩屋里。王家坊人对美女细姑的出走有多种多样的说法,而只有我们家才知道她那天是怎么走的。
黑子婆煮了六个鸡蛋,盛做两碗端了出来。正根哩已经走了,细姑叫大妹子坐到桌边来一起吃。大妹子捡了个便宜,欢天喜地吃起来。细姑吃了一个,再也吃不下,又哭起来。大妹子风快地把两个蛋吃到了肚里,见细姑哭,也就放下筷子不再吃了。三个人抹着眼泪没有话说,坐了许久。细姑叫大妹子把剩下的那个蛋吃了,大妹子表示“你不吃我也不想吃”。细姑又叫黑子婆吃。
黑子婆也不吃,用试探的口气问细姑:“把一个蛋给那个当兵的吃吧?”
细姑不解地问:“哪个当兵的?”
黑子婆就把头日住进南兵,有个当兵的在我们家偷锅巴挨打的事说了一遍。细姑先是心不在焉地听,后来听说是真的打了,显得有些疑惑,要黑子婆把剩下的三个蛋都给那当兵的吃。黑子婆把两个碗里的蛋合在了一起,然后就端着碗出头门往西头边舍里去。王家坊的风俗,家里来了客人要煮荷包蛋招待,叫做烧汤待客,不能给客人吃两个蛋,隆重的四个五个,通常是三个,穷得拿不出的,只能一个,给人吃两个蛋是骂人的意思。
大妹子拖着细姑说要去看那个当兵的,细姑拗不过,就跟大妹子去西头边舍里。头日南兵进村的事,细姑也隐约听说了,但新娘子回门前是不能出门的,即便不是这原由,细姑也不会和乡里人那样一起去看热闹。大妹子边走边把那天从她看见当兵的偷吃锅巴,如何如何告状,队伍如何如何集合,偷吃的兵如何如何挨打,兴奋地对细姑说了一遍。
进到边舍里,那当兵的端着碗,跪在地铺上吃。
连长也在这里,正在和黑子婆说话,黑子婆只会不断地点头,嘴里不断地“啊,啊,啊”。那连长来王家坊两天才发现,干脆讲他自己老家的话,这里老百姓还能听懂一些,要是讲官话,反而一句也听不懂。这是因为王家坊人对语音正确的官话能听懂一些,而他的官话实在是太差了。大妹子听不懂几句,她想黑子婆大概也听不懂多少。连长见细姑进来,显得有些吃惊,大概没想到这乡里会有这么漂亮脱俗的女子,他对细姑点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黑子婆这回有话说:“这是我屋里个女。”连长对黑子婆“喔喔”了两声后,转脸对细姑说了几句什么,细姑小声地回答了。大妹子没听清楚细姑说的,声音小不是主要原因,问题是细姑和他打官话。
地铺是七八张草席排开,靠墙一溜叠得很齐的被单,这里住的大概就是一个班吧。当兵的都出操练枪去了。这时,那个当兵的已经把碗里的蛋吃完,将碗筷还给黑子婆,连声说:“多谢,多谢。”当兵的用衫袖抹了抹嘴,站了起来。连长说:“泥当下。”当兵的立正说了个“是”,然后跪下,再背朝天趴在了席子上。因此,大妹子终于听懂了连长的一句话,原来“泥当下”就是睏到。后来姆妈多次跟我讲到这一细节,我记住了,这个细节可以进一步印证那位连长是湖南人,根据那情境意思,从姆妈学说的语音找到湖南人讲官话的词意,可以对照出来,她把这个“泥”同后面的“当下”记为一个词,“泥”就是“你”,南昌话“你”的发音很特殊,国际音标n低鼻音上声。“当下”是湖南人“躺下”的发音,南昌话里只有“睏到”而没有“躺下”这个词。
说是躺下,那个兵其实并不能躺,而是趴下了,可知是屁股不能着地,可见是打得不轻。
细姑邀那连长到堂屋里去坐。
细姑和连长谈了大半日,居然脸上有了笑容,到后来甚至笑出声来。大妹子心想,这个连长了不得。为什么说“了不得”?她最终也没能给我说出所以然。后来我舅舅跟我讲,那个连长肯定是共产党,这支部队从武昌过来,可以肯定是来参加南昌起义的,要么是贺龙的部队,要么是叶挺的部队。舅舅比细姑小五岁,当时正在乡里小学读书,也并不晓得那许多,他是根据后来了解到的情况作以上推断的。他说:这两支参加南昌起义的主力部队,正是那年七月二十七日(农历六月廿九)以后陆续到达南昌的,他们到达后都驻在国民党右派军队营房附近。那时,南昌城有七座门,城东是永和门,东南是顺化门,城南是进贤门,正南是惠民门,西南是广润门,城西是章江门,城北是德胜门。解放不久,这些城门连同城墙,全部夷为平地。南昌城西北两面临赣江,易守难攻,东南两面一派平川,所以驻有重兵。因此贺、叶的部队到达南昌后多半都部署在东南郊外的村庄里。出顺化门就是大营房,驻有国民党右派第九军的一个团,离我们王家坊三四公里。贺、叶的部队都是打的国民革命军的番号,同属南兵,所以右派军队见到营房附近驻扎的这些部队,并没有加以防范。这是南昌起义很快得手的重要原因。
断夜边子,正根哩来接细姑回去。细姑说:“我今夜里在娘屋里睏,你去归。”正根哩不吭声,在我们家堂屋里坐着不愿动身,细姑骂道:“我屋里凳子粘屁股呀?你还不走?”正根哩奈何不得,只好低着头走了。
吃了夜饭之后,那个连长又来了,和细姑讲了很久的话。最后,细姑对黑子婆说,要进城去。
“啊,”黑子婆疑惑地问:“这么晚到城里去?做什哩呀?”
“桂园酒楼有工钱要去拿,学堂里的账也要去结。”
“这么夜魅三更结什哩账,明日去做不得呀?”
“不要紧,走夜路凉快些,连长还派两个兵送我去。”
连长“嘿嘿”笑了两声,对黑子婆点了点头。
黑子婆张了嘴开不得言,惊愕了好久:“我去跟正根哩说一声。”
细姑很气愤:“说什么说,等我哪日死了你再去说!”
两个兵来到门口报到。细姑临走,又对连长说了些话。黑子婆想跟出门,被连长拦住了,硬把她按在堂屋里坐下,他自己也拖条凳子坐着,翘着二郎腿,点起一支烟。
大妹子追到门外,叫道:“细姑哎,你什哩时候来归呀?”细姑闻声,停下脚步扭转身:“大妹子莫大声叫。”等大妹子跑到面前,她捧着大妹子的脸:“我过几日就来归。大妹子……”细姑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哽,说不下去,大妹子看到她的大眼里涌出了几滴闪闪的泪水。那夜里没有月光,星光就不晓得几亮,黑漠漠的村色就像蒙了一层白纱。
大妹子感到事情可能有些不妙:“我也跟你去!”
“大妹子乖乖哩,我过几日就来归,啊。”说完,她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两个兵驮着枪,紧紧地跟在她的后边。
大妹子不敢哭出声,远远地跟着,大滴的眼泪掉落下来,她分不清是眼泪落地的声音还是自己的脚步声,直跑到村前池塘边,星星在天上和水中互相眨眼,细姑消失在塘前的黝黑的夜色中。
第二日吃过早饭,正根哩慌慌张张跑来,进门就冲着黑子婆喊:“姆妈、姆妈,她到哪去了?到城里去了?到城里做什哩呀?”显然,昨晚细姑离村的时候,有人看见了,今日一早有人给他们家通风报信。
黑子婆仿佛盼来了救星:“她昨日就只跟我说了一声到城里去,去做什哩事没跟我说。你快些去寻她来归哟。”
这里正说着,三佬子罗汉就来了,还没进门,就听到他特大声音:“人跑到哪去了?嗄!这还得了,嗄!哪个叫她走的,嗄!”
黑子婆不晓得怎么说,只晓得在堂屋里打转转。
这边,我婆婆悄声打发大妹子去找连长来。大妹子拼命跑,找了好几家,没有看见,最后还是在祠堂里找到他,正在和几个军官说话。听大妹子结结巴巴说了一阵,几个军官才听明白,笑了。连长叫两个驮枪的兵跟着,同大妹子一道过来。一个女崽子能叫动军官调动大兵,这是我姆妈一生中感到最得意的一件事。
连长同大妹子进门,三佬子罗汉还在那里“嗄、嗄、嗄”,连长走到他面前:“么事、么事?”
三佬子罗汉拧起污垢发黑的脖颈:“我屋里侄媳妇走掉了,我跟我侄子来寻她。”
连长呖呖啦啦说了一通,大家都听不太懂。连长说几句,三佬子罗汉也说几句,两个人都是对牛弹琴,说来说去,三佬子罗汉居然划手动脚起来。
连长对三佬子罗汉大喝一声:“我溺哟泥的娘!”随后对跟来的驮枪兵发了一句命令,那兵从肩上拿下枪,哗啦推动了枪栓。前面我们说过,王家坊人特别记得连长“我溺哟泥的娘”这句话,并懂得那是凶狠的、粗野的辱骂,那句话说不定就是“打死你”的意思。三佬子罗汉见势不妙,侧身就往门外走,在门口被门槛绊了一下,差点跌了个狗啃泥。正根哩当然也不是傻瓜,赶紧跟着走。
当然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地了结。
三佬子罗汉回到自己屋里,打发正根哩去邀集他们本房的十来个人,再次向南昌进发。烈日下,一行人走过村前池塘,塘边树上的知了叫得很躁。这一回,我们王家没有一个人跟去寻细姑。
七
细姑被南兵押走的第二日,应当是七月初三(阳历七月三十一日)。根据我姆妈大妹子的记忆:那日断夜边子,住在我们盘子上的南兵打牙祭,夜饭伙食很好,蕻菜、豆角子不消说,有豆腐,还有肉。上午就叫四佬子猪头度了一只猪,贱狗麻子磨了二十斤豆子。四佬子猪头净赚了两块现洋,贱狗麻子也跟着发了一笔小财。那两天,每当南兵开饭,王家坊的人们围观的热情一直很高,最后这餐晚饭又达到一个高潮。有人打探到了,原来他们南兵通常初一、十五打牙祭,今日算是补前日的缺,所以很容易记得那日是七月初三。当兵的一个个吃得眉开眼笑,他们说一般打牙祭吃得没有这么好。吃完之后,他们一个个跳进村后的池塘里去洗澡,大妹子是女崽子当然不敢跟去看热闹。许多崽哩子和他们一起在池塘里打匍泅。
村里老辈子人每当回忆起那天的情景就仿佛是昨天发生的事:那是三伏天,夜里热得人死,睏觉不着,一伙伙细人子在禾场里玩,一直玩到很晚。
当玩疯了的孩子们快要睏着的时候,盘子上浮动起来,南兵们在集合,整齐跑动的脚步和狗乱叫的声音把刚刚进入梦乡的孩子们唤醒了。
有一个军官在村上动员强壮男人去给他们做脚夫,涂家埠跟来的脚夫走了,弹药给当兵的发了一部分,剩下的还要四五个人帮他们挑走。听说有现洋赚,起先村民们积极性非常高,十多个青壮男人聚集在祠堂前。
有钱赚的事当然少不得大野子咔鬼,他问那个戴红袖章的军官:“挑到哪去呀?”
戴红袖章的军官打量了大野子咔鬼几眼:“跟我们走就是了。”
大野子咔鬼又问几辰钟来归,军官有些不耐烦,说是军事行动,不要多问。大野子咔鬼就缩头走了。他给北兵做过脚夫,晓得些事。大家看到要钱不要命的咔鬼都不去,许多人也就转身走了。因为黑子婆哭着要我们本家几个男人跟着连长去打听细姑的下落,秋根哩不好推脱,好说歹说拉上了我们王家的润生哩、野崽哩、细泉子,四个后生男人跟着南兵走了。
南兵走的时候,村里好多人出来看,村前池塘边站满了人,那时辰差不多是亥时头哩,一弯细细的月牙子已经挂在了东边天上。
南兵走后,人们从兴奋中安静下来,村盘子也寂静了下来,燥热的天气也有了些凉意,女人和细人子进屋里睏觉,男人们依然睏在外头的竹床上。南昌是我国著名的四大火炉之一,六月三伏天,无论城里还是乡下,男人们通常在露天过夜。现在有了空调,这种情况已经不多见了。天上的星很明亮,近处的蟋蟀叫声和着远处的蛙鸣,显得夜格外寂静。
约莫过了个把子时辰,人们刚刚入睡,突然,听见城里响起枪声,顺化门这边新营房、老营房也开始打得通叫。过后有人说,跟炒豆子样;有人说,跟过年打爆竹一样。说来说去都是一个意思:南昌又在打仗。不管怎么说,都听得人心里发毛。
人们又从床上爬起来,跑到村前去看那动静,城里不仅有不停的炒豆子的声音,还时不时有爆炸声,像远处打闷雷。王、方两姓几个德高望重的老头子正在池塘边商量,这一仗可不比我们乡下人打大阵,比去年十月里那几仗还要打得恶,看看要不要叫大家跑反。南昌东郊是一望无际的平川,这样的地区老百姓很难躲避兵燹,王家坊人要跑反,至少要跑出二十多里路,越过艾溪湖,军队一般就不会再开过去。但是,拖老带细,如何跑得了这么多路。最担心的是几户有钱的人家,跑又不是,不跑又不是。举决不下,就有人提议叫几个人到村前大路上望风头,情况不好就赶紧回村叫大家跑。在派人的时候,没见三佬子罗汉的人影,这种场合没有他,是很奇怪的事情。有人提醒几个老头子说,进城寻细姑的人,有几个已经在夜晚边子来了归,还有三个人没来,说是跟罗汉睏鸦片烟馆去了。跟着罗汉去的两个后生都是他那一房的人,一个是大佬子崽银根哩,一个是四佬子崽木根哩,这两家的女人就哭起来。大佬子扁头发话,再叫人去寻。“走啊,走啊!快些啊!”这一下村里显得更加乱起来。狗又嚎起来了。
奉命去寻罗汉的几个人,走过村前池塘,在大路边和几个望风的人打过招呼,继续往前走,南昌那边枪声越发激烈。过了彭家桥,有人就再不愿朝前走了。大家就坐在田塍上吃烟,打了好久商量,最后达成共识:等城里枪声息了再去。王家坊人从来没经过打枪打炮的阵仗,怎么敢往火坑里跳?这是王家坊人聪明而本分之处。结果等到枪声息,几个人已经倒在田塍上睏着了。
有醒得早的,看到东方天发白,叫醒了睏着的,打主意起身去城里寻人。有人就说:“寻人?只怕要寻尸哟。”正议论着,却见罗汉和木根哩两人慌慌张张赶过来……
事后,人们从木根哩嘴里了解到他们那一夜的经历。
昨天王家坊几个去寻细姑的人进了城,哪里找得到细姑,学校住满了兵,门都不准靠近。她姨屋里大门紧锁着,等到断夜也不见人来归。到桂园酒楼去打听,人家讲“好多日子没见过她的人影”。大家没有了主意。七月里天黑得晚,跑来跑去已经是半夜了。大家商量说,不如先去归,明日再来寻。三佬子罗汉鸦片烟瘾上来,悄悄扯住银根哩木根哩两个,让其他几个人先走。银根哩木根哩也是两个不成才的元宝(南昌俚语,对淘气、顽劣青少年男孩的蔑称),早就跟着罗汉把鸦片烟吃上了瘾,听三佬子罗汉打发别人先走,晓得是办那件事,心里真是巴不得。叔侄三个找了家客店钻进去。
等过足了烟瘾出来,已交深夜子时,三人赶路回家。他们顺着羊子巷往东走,走到系马桩路口,就听到南头打起枪来,先是一头枪响,紧接到,四面八方都乒哩乓啷打起来。三佬子罗汉就叫起来:“不得了,快脚走,快脚走。”跑不得几远,前头有当兵的打着枪冲过来,街上的人就都往小巷子里钻,三佬子罗汉急忙转身,跟着人也往小巷子里钻。小巷子里横七竖八摆放着竹床躺椅,纳凉睡觉的人们都钻进了自家的门,或者躲到了隐蔽处。转来转去,三佬子罗汉转晕了头,不晓得往哪里跑,看到墙角头有个垃圾桶,赶忙躲到那垃圾桶后面,像条狗样扭动身子往里钻。四面枪声打得很急。木根哩跟着钻到他身边,揪住罗汉的衣裳,罗汉喉咙发紧:“拖什哩、拖什哩。”
木根哩问:“银根哩呢?”
三佬子罗汉很气愤:“还金根哩银根哩,鬼晓得他跑到哪去了。”
枪打得越来越激烈,还有轰隆轰隆的炸弹响。三佬子罗汉躲在角落里浑身发抖:“今日碰到鬼,今日死定了。”
枪打了个把子时辰,慢慢就稀稀落落了。等到没有响动好久,木根哩问:“三叔啊,我们走吧?”三佬子罗汉叫他到前头街上看一下。木根哩不敢去。三佬子罗汉骂他:“一点卵用都没有。”很不情愿地从垃圾桶后面爬起来,一步一探向大街走去,还没走到街口,就听到外乡佬口音喊:“呔!干什么的!”那肯定是当兵的喝叫。吓得他们又缩回到垃圾桶后头。直等到大天光,听到街上走动的人多起来了,他们才重新从垃圾桶后钻出来,巷子里已经有好多老百姓走动,跟着人走到大街上,两头张望了一下,好像没有事,就放胆往前走。
一路上,看到不少城里人提着箱子背着包,急匆匆地往城外赶。街上的老百姓都挨边走,让过那些跑来跑去的大兵。走到顺化门,有当兵的在门口查问,那些带了行李的人通通都被守门的兵拦住了,只有少数空手的乡下人被放出门。三佬子罗汉带着木根哩,蹭到大门边,当兵的喝问:“做么子的!”
三佬子罗汉哭腔哭调:“昨夜里我屋里老娘病了,我两爷子进城请郎中,哪晓得碰到这样个事,郎中没请到,现在不晓得我老娘是生是死。”
当兵的挥一挥手说:“快走,快走。”
叔侄两个像是听到放生令,出得城门来,像是乌鱼落进了青山湖,饿鬼逃出了阎王殿。大师庙街上很乱,许多当兵的从营房门口进进出出,有伤兵在担架上“哎哟、哎哟”乱叫。走过营房,两人才敢撒起脚往乡下跑。
回到村里之后,三佬子罗汉就往大孱结巴子的茶铺里一坐,开始大吹牛皮:“我戳得他娘,炮子哩在我耳朵边响了一夜……”
木根哩也想表现一下,想插话,但是三佬子罗汉根本没有让他开口的机会。木根哩坐了一阵间,被他爷四佬子叫走了。
三佬子罗汉正在牙谈X嚼,大佬子扁头闯了进来,一把揪住罗汉的胸襟:“你这死不去个短命鬼,你把我银根哩弄到哪去了,啊!”三佬子罗汉咧起嘴:“他、他、他……”王家坊没有第二个人能奈何三佬子罗汉,只有他大兄扁头哩吃得他消。几个吃茶的人,坐看他两兄弟争吵揪打,没有一个人愿上前劝解。
银根哩直到中午才来归。是秋根哩那伙做脚夫的,在街上碰到他,把他带了来的。
原来,昨日夜里,秋根哩四个人跟着那一连南兵走过彭家桥,转进金盘路,连队向顺化门外的营房摸过去。没让秋根哩四个跟去,他们只和几个伙头兵在金盘路这边看东西。过了不久就听到营房那边打起来了……仗打完之后,伙头兵才带他们挑着东西进了营房,差不多已经是天光了。有个军官派他们四个人,抬两个伤兵去城里医院,一个医务兵跟着。秋根哩的担架上躺着的原来就是那连长,大腿上中了一颗子弹。秋根哩问连长:“我们叶君到哪去了?你告诉我们去找到她。”连长解说了很多,秋根哩又反复问了很多,才弄懂一些意思:我们细姑的确是进城帮他们南兵做事来了,不过他们昨夜里打的也是南兵。南兵打南兵?秋根哩搞不明白,他也不想搞明白,他只是知道了,我们细姑办完了事会回家的。连长叫他们返回营房找司务长拿脚钱,拿了脚钱可以回家。
送连长到了医院,扛着担架打转身回头,走到鹅颈巷,看到银根哩在街上东张西望,两眼发直,扯住他问:“银根啦,你怎么在这里呀,嗄!”银根哩只会:“哦、哦、哦。”不会说话。
四个人看他这个样子,猜想可能是昨夜里吓傻了。秋根哩就做主张:“看样子是吓倒了,快些带他去归。”一伙人走到顺化门,好多人在这里等出城,闹闹哄哄。他们扛着担架,挤到前头,大叫:“让一下,让一下,我几个急着要去抬伤员。”看门的兵也不查问他们,反而帮他们拨开人群让他们先走。他们走到营房前,商量道:秋根哩和细泉子进里头去还担架、接脚钱,润生哩、野崽哩看住银根哩先在营房前门外等。
润生哩、野崽哩在营房门前,看到好多城里人从顺化门里拥挤出城来,看门的兵拦不住,索性就不再拦了。等了上个钟头,秋根哩出来了:“你两个带银根哩先去归。这四块现洋,你一个人两块。我跟细泉子要晚一日去归。”润生哩、野崽哩带着银根哩先回来了。一路上,有许多城里人拖儿带女,哭哭啼啼,背包袱提箱子,慌慌忙忙往乡下赶。
王家坊有好几家来了城里的亲戚,说是有钱的人卷起细软都走了,没钱怕死的人也跟着走。南昌城外大路上,跑反的人们流水似的不断。
银根哩是大佬子扁头的细崽,后来好久都不会说话,看了好多郎中,花了好多钱,都没整好。郎中个个都说是吓破了胆。但凡过年,或者哪个家里办喜事,他家里必须把他关在房里,并且把他的耳朵严严实实捂起来,否则他一听到放鞭炮必定发疯。
秋根哩、细泉子不只在城里留一日,是在过了四日之后(八月五日)下午日头落山的时候到家的。他们这五天的经历,肯定是很有意思的,但是他们两个都在六十年代初去世,那时我还少不更事,不可能对他们刨根问底,只是常在茶铺里听细泉子吹牛:“我戳得,我们王家坊人胆小,那年子我要是跟着他们走了就好啰,今日那就小包车进,小包车出了。就是秋根哩你这只老计,拖到我不让走。”秋根爹(他是我堂祖父,小时候我叫他秋根爹)并不生气:“我让你去,你今日骨头不晓得在哪里打鼓啊。”等到后来我对这事有挖掘的兴趣,已不可能访问他们了。
那天下午日头落山的时候,秋根哩挑来两袋洋面粉,细泉子挑来两桶洋油。王家坊人一窝蜂似的围到秋根哩屋里看热闹,问长问短,看他们分东西,把人们一个个看得心里紧跳,原以为是他们做脚夫赚的,润生哩、野崽哩要求分一份。秋根哩不肯:“脚钱都把给了你两个人,还要东西你们快些进城去拿,随便你拿,开铺的老板们都跑光了。你有力气,随你拿随你挑。”许多人不相信,并嘲笑他们想赖润生哩、野崽哩的东西。秋根哩急得脸涨红:“涂家埠的脚夫两日只赚了一块现洋,你们一夜得了两块,还嫌少?”也有相信的。相信又胆大的,当即就结伴去城里。到后半夜,这些人回来了,果然拿了不少东西来归,虽然远远不及秋根哩、细泉子带来的东西那样叫人眼羡,却也足以叫乡下人眼红。
第二日一早,王家坊的男女老少,都赶往城里去捡便宜。我姆妈大妹子也跟着一伙大人,她倒不是想捞东西,心想能不能碰到细姑。黑子婆是细脚子老太太,否则她就要自己进城寻细姑。
满城大街小巷都是人,有城里人,更多的是乡下人。乡下人都显得兴高采烈,城里人都显得匆匆忙忙。有工人和学生打旗子、散传单、贴标语。见不到一个当兵的,也见不到一个警察。
大妹子不敢乱走,紧紧地跟着秋根叔。皇殿侧广场到处是乱扔的杂物、垃圾和燃烧后的灰堆,有的还在冒着呛人的白烟,空气中散发着腥焦的糊味。在人声拥挤嘈杂中,大妹子拉着秋根叔一步不敢放松,走到洗马池,这里更是人挤人,赛过过年赶街。店铺的门都敞开着,里面除了柜台,基本上是空无一物,地上满是废纸污物,人们出出进进,步履匆匆,瞪着一双双发绿的眼,把每个角落都瞅遍了。
走了几家店铺,大妹子一无所获,很有些失望。“秋根叔,我们去寻细姑吧。”
“这么乱,上哪里寻她。”
“黑子婆日日在屋里哭,我们帮她寻一下细姑嘛。”
“过日你细姑自己会回家。”
大妹子很不耐烦地跟着秋根叔到处乱走。实际上秋根哩也不像是来捞东西的,是不是也来寻细姑?大妹子猜不透。今天她要跟大家进城,婆婆是不准的:“不义之财要不得,人家逃难去了,你去拿人家的东西,日后会遭报应的。”大妹子是偷偷地跟着人们跑来的。
洗马池通街捡便宜的大多数都是近郊的乡下人,一个个脸上都很古怪。在沈福祥鞋帽店,满地是草包和废纸,大妹子看到有张纸头很漂亮,就拨开乱纸捡起它,原来是一双包装精美的洋袜子!
“秋根叔、秋根叔,你看你看,我捡到一双洋袜子。”
“好好好,省得你空手回家。”
正在高兴时,却见阿公也在街上,大妹子迎着跑上前去。
“爷,爷,你看,我捡到了一双袜子。”
“呵呵,我个女发了洋财。”
平常在村盘子上,大妹子对她父亲我的阿公不太亲热,连去娘家玩都很少,她心里始终恨阿公。今日得了这收获,她想把这快乐与更多人分享。
“秋根哩耶,你看到了吧,‘没收五十亩以上大地主的土地’。”阿公对墙上贴着的一张通告指指点点,“我们村盘子上有几家呀?”
“有五六家吧,你屋里不也差不多嘛。”
“我才二十几亩田,怕什么呀。”
“你两兄弟加起来不就有五十来亩?”
阿公不做声了。
“我更不怕。”秋根哩拍着胸,指着墙,“这是叛兵贴的,现在都开走了,这贴得有什么卵用。”
这天大妹子跟着两个大人回家,他们一路上谈的她基本上听不懂。她一直沉浸在发了洋财的兴奋之中。
几十年后,我舅舅对我说:“这可能是你阿公舍得花钱让我读书的原因。”土改时,王家坊最大的地主大野子咔鬼打了脑壳,另三户地主虽然没有打脑壳,但是土地房屋都被没收,分给了贫雇农。我阿公吹牛说:“人家早就说了要打地主,弄那多田在手上是等死。”我祖父也吹牛说:“大野子咔鬼不晓得世事,我不跟他那样,打赤脚炙火,饿肚里放债。”
舅舅说:“两个吹牛,性质不同,一个是事后诸葛亮,一个是歪打正着。但是你阿公多少还算有点见识。”我说:“阿公也不能算事前诸葛亮,他怎么能预见二十二年后共产党能得天下?”舅舅说:“当时八一起义部队对社会群众的宣传布告,都是以国民革命军和国民党革命委员会的名义发布的。说你阿公有点见识,唯一的证明就是我能上中学,当时王家坊比我们家富裕的有好几户,舍得拿儿女读中学的只有你阿公和你们家黑子婆。先前,你阿公的确没打算让我上中学,但是一九二八年我小学毕业就上了中学。看来你阿公在我读书的问题上是舍得花钱的,照你阿公的本事来讲,他攒钱买田的能力决不会比大野子咔鬼差,你阿公当年分家的时候只得到六亩田,经过十几年努力,在我读中学前,就有了二十多亩,这也是要有点本事的,应该说你阿公有点远见。”
八
大妹子进城的那天,是南昌城失控的一天。起义部队在八月三日就开始撤离南昌,只有很少的一点后卫部队在六日早上也离开了南昌。国民党右派军队的先头部队是在七日进城的。他们进城后,挨家挨户进行了搜查,不少无辜群众被捉起来了,有些砍了头。细姑的姨妈姨夫下落不明,有人说他们跟着起义的部队走了,也有人说被捉去杀了,还有人说,被装进麻袋扔进了赣江。吓得我们家再也不敢去打听她姨妈姨夫的事。
我们乡下躲过了这场劫难。
我舅舅后来同我谈论:起义部队再晚几天撤离南昌的话,国民党右派军队将会把南昌城铁桶般地围起来,要是那样,起义部队无论是弃城突围,还是顽强坚守(起义部队投降是绝对不可能的),都是一场巨大的伤亡灾难,这些伤亡不仅仅是军人,更多的将是老百姓。直到今天我还常常感到庆幸。历史不能重演,历史不能“如果”“也许”。如果可以 “如果”,我可能不会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这篇小说也许将由另外一个人写出另外一个模样。
应该说当年南昌郊区的人们是幸运的。没过几天,一切都恢复了原有的平静。男人们下地做事,女人们去池塘边洗衣洗菜,有人卖田,有人买田,白天知了叫,夜里蛤蟆叫。只是,大孱结巴子的茶铺里多了许多发洋财的传奇故事。
黑子婆不哭了,也不到处求人寻细姑。但是,大妹子却发现她的行为有些古怪。西头后间房里,原先大妹子是可以随便进出的,现在一天到晚关得紧紧的,推都推不开,而黑子婆并没有在里头,哪个在里头呢?
这样的疑问大妹子持续了好几天,问我婆婆,婆婆一脸气恨恨的样子:“你不要多她屋里个事,不要问来问去!”我婆婆已经和黑子婆闹得不说话,不愿参与西边的任何事情,并警告大妹子不准多问细婆家的任何事情。
又过了一些日子,一天深夜,突然听到西头房里吵得嗵叫,接着又吵到堂屋里。大妹子被吵醒了,从床上爬起来,出房门来看,吓了一跳:细姑,还有那个南兵连长!黑子婆,三佬子罗汉,四个人在堂屋里扯成一团。三佬子罗汉挣脱出来,慌忙向门外跑,在天井里绊到石阶跌了一跤,急急爬起来又走。那个连长手里拿着一把驳壳枪,好像要对住三佬子罗汉打,细姑拖着连长的手。黑子婆早已赶过去,帮助三佬子罗汉打开了头门,弄得连长一直不好开枪,三佬子罗汉逃了出去。
黑子婆跌坐在地上,直喘大气。
连长把枪放在桌上,掏出一支烟来抽。
大妹子扑上前去,抱住细姑大哭起来:“细姑,你到哪里去了?”
细姑一句话都没说,只是有好多眼泪滴落在大妹子脸上。
我婆婆此时在房里喊:“大妹子,快去睏觉。哭什哩,哭,不晓得着羞。”
细姑掏出手绢子,自己抹了一把眼泪,又给大妹子抹干净了:“大妹子,睏觉去,细姑明日跟你玩。”细姑转身去跟连长说话。
正说着,秋根哩急急忙忙从外面跨进门来,细姑和连长躲避不及,干脆也就直瞪瞪看着他。
“细姑子,连长啊,你两个快些走,刚脚正根哩跑来跟我说,他们那房男人准备来捉你和连长,正在准备扁担麻索子,还有梭镖,三佬子罗汉自己到乡里报信去了。快脚走,快脚走。”
“你去前头大路上望着,我马上就走。”细姑和连长商量了一下,就去房里收拾东西。很快提了一个布包袱出来,示意连长一道出门走。这时,大妹子才发现,连长右脚有些拐。
黑子婆一把拖住细姑:“你要到哪去呀?”
“我要到哪去?我要去死,你跟我去不?”
那连长也对黑子婆说了几句,可是黑子婆听不懂,大妹子也听不懂,但听得出他的口气倒是很和善的,大概他那意思是过几日就会把细姑送回来。
说着他们已经走出门外。黑子婆跟出门扯住不放,细姑推了一把,黑子婆跌倒在地。
大妹子也赶出门来:“细姑,我想跟你走。”
“不关你细人子个事,进去睏觉,不听话我不喜欢你!”
细姑和连长匆匆走了。大妹子从地上扶起已经哭不出声的黑子婆,看着细姑消失在夜幕中。
大妹子后来对我说,有些事她是过了些时慢慢才晓得的。事后她才想起,为什么黑子婆好几次在天井里晒白夏布,她弄不明白黑子婆要那么多布条做什么用。原来起义部队撤走的第二天夜里,细姑带着右脚受了伤的连长悄悄回到村里,躲在楼上养伤,好在没有伤到筋骨,个把子月好得也差不多了。不想那天夜里被三佬子罗汉撞破。
我小时候对姆妈的这番话没有特别的在意。但是后来我舅舅却点醒我问:“为什么会在晚上被三佬子罗汉撞破呢?三佬子罗汉怎么半夜三更进到你们家去的呢?当年传说,是三佬子罗汉下黑手杀死你们家细爹爹,看来不是无端的说法。”
原来,三佬子罗汉早就霸占了我们黑子婆,久不久半夜三更摸进我们家来。大妹子那时小不晓得头脑,后来大了,明白了,但这是我们家的耻辱,当然也就不会对我这孩子说破这一点。那天晚上我婆婆骂大妹子“不晓得着羞”,实际上是骂黑子婆,多少也带着有点骂细姑的意思。实际上我婆婆早就看破了,家里多了两个人,瞒得了小孩子,如何瞒得了大人?想必因此细姑对三佬子罗汉和她母亲黑子婆早已恨之入骨,对我婆婆大概也没有什么好感。这样的一个心态,她离家之后还会回头望一眼吗?
后来我问舅舅:“连长要开枪打死三佬子罗汉,细姑为什么要阻拦呢?”
“你想想,枪声一响,会招来什么?一个外乡人要是在我们村上,别说是把三佬子罗汉打死了,打伤任何一个人,他能走出王家坊吗?这一点细姑心里是十分清楚的。有几个问题我们谁也没有搞清楚,是三佬子罗汉听到楼上有动静惹发的?还是连长听到楼下不尴尬惹发的?或者是细姑无地自容忍无可忍而爆发的?”
那日差不多天光的时候,三佬子罗汉带的几个军警赶来捉人,扑了个空。好在我祖父那段时间逃得不知去向,否则他得当灾。没什么理好讲,黑子婆被捉去关了起来。我祖母万般无奈,把黑子婆仅剩的三亩田搭上我们家两亩典了,凑了一百块现洋,把黑子婆保了出来。
细姑从此一走,再无音信。
黑子婆见人就打听细姑的去向。
若干年后,王家坊关于我们家细姑的传说,五花八门:有的说她们逃离王家坊没走几久,就碰到军警,细姑被抓走了,连长被打死了;有的说他们当时逃脱了,后来细姑参加了长征,死在爬雪山过草地的路上;有的说她没有去当红军而是去了上海,做了官太太;有的说她是抗日的时候,被日本鬼子打死的。尤其是解放后,说法就更多了,有的说她去了台湾,有的说她在北京做了大官;有的说她本人官不大,老公是国家领导人某某;有的说不是某某的老婆,而是某某某的老婆。相信不同说法的人常常因此发生争执。一直争到“文化大革命”,一方面始终不见细姑回来过,也没有任何音信回来;另一方面,不管多大的官,什么老底都揭出来了,她能跑得掉吗?怎么从来没见外调的人来村上查她的底细?
那年,我和三巧子一帮同学到北京串联,黑子婆怀着极大的希望,千叮嘱,万嘱咐,千万千万一定一定要打听到细姑。呵,我一个蚂蚁似的中学生,能去到北京摸一摸天安门城楼的墙脚,当然我们见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那已经是一生最最最大的幸福,一个乡下来的崽哩子,还能在北京做什么!当银姑子婆婆(三巧子的祖母)拿着那盒蜜枣到处“扯白”的时候,我从北京带回的那盒蜜枣,毫无疑问也是要给黑子婆尝几颗的。我说:“细太子,这是我从北京带来的蜜枣,不晓得几好吃,你尝几颗。”我故意撇开话题,老人家瞟都没瞟蜜枣一眼,而是两眼直直地瞪着我:“你细姑婆呢?你寻到了你细姑婆吧?”老人家已经年过七十多了,两眼浑浊,逼视的目光有如烧透的炭火叫我害怕。
“我到北京只住了几日,连北京有几个门都没摸清楚。下回找,过个把子月我还要到北京去。”
在黑子婆去世之前,我没再去过北京,当然,即使去了也枉然。
细姑出走之后,黑子婆的田也卖光了,她只有靠给人做针线缝补勉强维持生计,大多数情况下需要我家接济,公社化之后,她吃五保直到终老。当王家坊的人们不再有我们细姑的传说以后,黑子婆的生命也熬到痰干气绝。几十年了,她一直独锅煮饭独自吃,我当兵离开家乡前两天,把她那歪倒的炉灶重新砌了一下。那时我年少,没觉得离别亲人有什么要紧。我离家后没几天,黑子婆去世了,那年,她七十八岁。
本来每一次出现新传说,黑子婆都兴奋异常,就到处求人帮忙寻细姑,被求的人当面都答应得好好的,转身就嘲笑她。后来有好事者把嘲笑她的话凝聚成本村独有的成语,一句是,形容梦想要不到的东西还老不死心:“黑子婆望女。”或者,形容找一件没指望找到的东西而总不放弃:“黑子婆寻女。”
我舅舅则有另一番说法。
九
我舅舅比我姆妈大两岁。姆妈说阿公为了让儿子读书而不养女儿,重男轻女是肯定的,但不能完全说是省钱让儿子读书。舅舅一直读到大学毕业,那个年代在我们乡下这是极为少有的,许多地主都舍不得花钱让子女读大学。我舅舅大学毕业有了工作后,我姆妈常常数落阿公:“你扒泥巴扒生扒死供崽读书,他功成名就,又供了你什哩?他在城里享福,你不还在乡下扒泥巴?”阿公被我姆妈骂得气不过,想想也是,就在某一天,去到南昌城里,找到我舅舅做事的机关,门前石阶上一坐,等我舅舅下班。
看门的老头问:“老表哥,你坐在这里做什哩?”
“等我崽。”
“你崽是哪个?”
“长根哩。”
“长根哩?我们单位没有这只人。”
“长根哩是小名,大名叫方尚卿,方圆的方,高尚的尚,公卿大夫的卿。”
舅舅在家乡读小学用的名字是方长青,后来在城里匡庐中学读书用的大名也是族谱名方尚卿。
“姓方的?姓方的只有一个叫方良的。你等他做什哩?”
“接钱。”
“接钱?”
“接钱!怎么能不接钱?他娘怀胎吃营养要钱,生他请接崽阿婆要钱,买褯片要钱,买褂子要钱,买裤子要钱,买夹袄要钱,买棉衣要钱,请郎中要钱,拣药要钱,买零碎要钱,买摇鼓咙要钱,上学要钱,买书要钱,买本子要钱……”他一口气说了几十种钱,听得看门的老头目瞪口呆,便不赶他走,和他说笑聊天玩,直等到我舅舅下班从机关里出来。
我舅舅的小名和他有这么个出口秀的老父亲,在机关里广为流传。以后,每到关饷的第二日,阿公便准时出现在机关门前的石阶上,成为一道风景。有喜欢逗的人见了,问他:“老人家,你又来做什哩呀?”
“做什哩,接钱。”
“接什哩钱呀?”
“什哩钱?接崽阿婆钱,褯片钱,褂哩钱,裤子钱,棉袄钱,买米个钱,买盐个钱,买油个钱,药罐子钱,炭炉子钱,零碎钱,棒糖钱,柿饼钱,水笔钱,本子钱,胡琴子钱,笛子钱,伙食钱……”
听说,最多一次他一连气说了一百多种钱。围观的人听得笑到肚子疼。我舅舅一听说他来了,慌忙赶到门口,把预先准备好的钱,塞到他手里,责怪道:“你硬越老越不怕现世!”阿公也不恼,接了钱就来归。来归以后就坐到茶铺里摆脸,讲“三国”不要听众凑钱买酒,自己买一包瓜子打二两酒提神。
解放后,舅舅作为留用的旧职员仍然在省政府工作,政治上虽然受歧视,工资待遇倒也不低,因此关饷的第二日,仍旧是阿公来要钱的日子。接钱的喜剧演到一九五七年结束。
舅舅成了右派落了难,姆妈又数落阿公:“都是你拿他读得书好。”
阿公摇头叹气:“果然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个话得正。”
我和舅舅在一起交谈的机会并不多。他一直在城里工作,很少回乡下来,他被打成右派送去农场劳改的时候,我还不太懂事。一九八五年阿公去世,他回家奔丧,我见过他一回。后来我去当兵,更难得有机会见到他。我们在一起谈论王家坊陈年往事的时候,是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舅舅彻底平反,从成新农场回到南昌工作。一九八〇年,我在北京进修,他去出席全国文代会,我们相隔十五年才见面。我去看他的时候,同室的叔叔以为我是他儿子,外甥多像舅,我们的确长得很像。能有解放军军官“儿子”,老右舅舅很得意,高兴得要命。
舅舅谈起我们家细姑,原来也有很多话说:“你们家细姑,我应该叫她婶。乡下人说得不错,她的确长得很漂亮,非常之漂亮。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我跟她同班读过一年书,我那时候做过要娶她为妻的白日梦,尽管她比我大六七岁。你说我对她的印象能不深吗?她出走以后,王家坊有许多关于她的传说,我都将信将疑,但是没料到,我后来居然真的见到了她!那是一九三八年底,日本鬼子攻陷南昌,我们省政府机关迁到赣南,我在泰和参加了经国先生领导的抗日青年战地服务团。一九三九年五月,我被派到桂林培训。”
一天,舅舅和几个同事去七星岩玩,走到花桥看到一个人很面熟,啊,那不是王叶君吗?他起先不敢认。细姑正和两个同伴一道走,脚步匆匆忙忙。舅舅仄转身跑回桥头,迎面看她走过来,终于确信不疑,便叫道:“叶君婶子!”
细姑起先很愕然。舅舅用我们南昌乡下土话说:“我是王家坊个长根哩呀,认不得我啦?”
“啊,认得,认得。”细姑看了身边两个同伴一眼,“我现在急到有事,你过日有空到三多路七号来找我。”说完匆匆而别。
舅舅急不可耐,第二日傍晚就抽了空,找到三多路七号,一问,看门的说:“我们这里没有叫王叶君的人。”
舅舅反复作了说明,并亮出了自己的身份。看门的只会摇头。
弄得舅舅一头雾水,昨天听得清清楚楚,如何会出错。后来终于打听到:三多路七号是新四军的一个办事处!
“我打听到这个情况,心里踢突一下:事情可能搞糟了。像我一样,她可能早就改名不叫王叶君了。参加抗日后,怕给家里添麻烦,我改名方良,一直沿用至今,家乡人现在都不知道我的这个名字。你们家细姑可能也是如此,甚至根本就是为了脱离你们家和我们家而改了名,如果这一点她没有隐瞒组织,或是组织上要求她改名掩护身份,倒也关系不大,要是组织上不知道过去的这些底细,再加上我一个国民党方面的人来找她,她的麻烦就大了。”舅舅四十年后说起这一点,仍然满脸紧张,额头冒汗,因为“文革”余悸仍在。“我们搞不清楚,细姑是怎样参加新四军的,十年之中她走过了一些什么样的曲折道路,她有没有跟起义部队走上井冈山?我想,最有可能的是,当年她和那个连长逃出王家坊后,没有赶上起义部队,但是找到了地下党,走上白区斗争的道路,直到抗战爆发参加新四军。”
舅舅每当想起三多路找人那件事,心理负担很重,更加不敢和家乡任何一个人提起他们的桂林之见。解放后,舅舅作为一个旧职员,也只能悄悄从侧面打听。一九五六年去北京开会,意外得到一条线索,但想到要接受当年在桂林的教训,不敢贸然直接去核实,拖到第二年,舅舅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这事从此便不了了之。
我对舅舅说:“我们根据你当年那条线索,再找找看如何?”
“我想,可以试试,不过,大概不会有什么结果。”
“那么,我们能不能确定,解放后,她还活着?”
舅舅犹豫了片刻,挺有把握地说:“我想她应该活着。”
“那她为什么既不回家,也不和家乡任何人联系呢?”
“她心里的怨恨可能始终没有消除。”“假定你在桂林对她的访问给她惹下了麻烦,那会如何?”
“我不敢想,从来不敢想,我一想起来就怕。”
我和舅舅真的做了一些寻找细姑的尝试,舅舅那时在北京的时间只有五天,当然,毫无收获。
注:
①一九二六年九月,北伐军势如破竹,攻占了湖南,以及湖北部分地区。九月初,北伐军从广东南雄、湖南醴陵、湖北通城三路向江西进军。北伐军第一军第一师(蒋介石嫡系)为抢头功,率先于二十二日赶到南昌北郊牛行车站附近,接敌作战不顺利,败退。此后,第四军、第七军从湖北回师赣北作战,与北洋军阀部队几经交手,在德安、马回岭击败北兵主力,北洋军阀孙传芳部十万人马向浙江方面溃败而去。这就是王家坊人所说的,一下子南兵打北兵,一下子北兵打南兵,南昌地区的这场拉锯战打了好几个来回。十一月六日,北伐军攻占南昌。此时,北伐军由广东出师时的八个军扩大到四十个军,蒋介石从此得势。一九二七年一月,国民党中央政治局会议决定,从广州迁都武汉。但是,蒋介石不买这个账,另有打算,扣留了途经南昌的国民党中央委员,提出迁都南昌。历史学家们通常把蒋介石在上海发动“4·12”反革命政变,界定为他叛变革命的转折点,其实在此之前,他就在江西对共产党下了手:三月六日,江西省总工会副委员长、赣州总工会委员长、共产党员陈赞贤被杀;十六日,撤消了左派倾向鲜明的国民党南昌市党部,并解散了学联、封闭了左派报纸《贯彻日报》。自此,南昌学生、工人的抗议活动一直不断,直到南昌起义爆发。七月底是南昌夏季酷热的高峰,抗议活动在皇殿侧广场这天流血冲突中也达到高潮。皇殿侧广场七月二十五日这天的流血事件,比起“五卅惨案”、“沙基惨案”、“三一八惨案”等重大历史事件毫不逊色,但它完全被几天后的超新星爆发——南昌起义所掩盖。
②刘伯承元帅曾对南昌起义敌我双方兵力做过列表记载。我方兵力:叶挺部(第十一军第二十四师)五千五百人,贺龙部(第二十军)七千五百人,周士第部(第四军第二十五师)三千人,朱德的军官教育团留团的部分学兵,蔡廷锴部(第十一军第十师)四千五百人,合计兵力约两万零五百人。蔡廷锴非共产党人,对南昌暴动并不积极,起义部队撤离南昌后,蔡部在进贤反水。敌方兵力:起义前在南昌城内和城厢,有朱培德警备团,王均部两个团,金汉鼎部一个团,刚由外地开来的第六军一个团,南昌卫戍司令部警卫队,省府警卫队以及一些宪兵、警察武装,共约五六千人,所以暴动作战两个多小时就解决了战斗。但是在南昌外围敌军力量是很强大的,江西周边计有敌军兵力共约十一万七千人,起义部队若固守南昌,没有取胜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