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书
2013-08-15施茂盛
■施茂盛
虫 豸
愁苦来得早了点,我还未饮尽白露
我和今晚的虫豸一样,用滚烫的身子慢慢咀嚼
我从烂掉的叶子里捕到一只
受辱的陶潜。它像一颗枣核,非得用
死后的沸水浸泡。我和它,四目向外翻卷
用一根空闲的竹枝,将刚刚蜕下的硬壳晾起
在尘世,我们蒙头倒在初春的泥泞里
每日向着自己的良心说一声:对不起
旷 野
芦苇像是从荒芜的七窍里长出来的
蒿草也是,野蕨也是,爬满一脸
连昏厥的鸟鸣,也在枝头坐不住,跌下来
不过是一个傍晚的工夫,旷野被万物
消化得只剩三两座坟墓。而我们
倏地,又从枝头冒出莫名的脑袋
身旁的麻雀在自造的空中飞,越飞越硬
仿佛是我们灵魂上,一颗颗羞愧的补丁
死 者
早晨起来,看见每人的窗棂上挂着
各自的尸首。青黛的树冠上滴下的鸟鸣
仍在喂养着他们,像喃喃自语
养活了垂死中的我。这垂死缓慢地
必要经过春风泛滥的两岸
两岸,无用的良心顺着拖垮的身体轻拂河水
令河水没日没夜地,坐在乱石岗上熬药般自赎
请原谅那么多人终将无端死去
原谅他们将死者的善恶吞进了肚中
岁末书
揽镜自照:脸庞里空山骤雨,马蹄急。
而亲人们把坟墓抬高。如果再高一寸,
将直抵波谲云诡的天庭。那上面
凿出的窟窿,我派守墓人日夜守候。
我可不想让全世界的光,都泼进来。
再看看骨头架上,似已多了几两脂肪。
酒精们的腼腆与沸腾,使它一日
更比一日老练,但又松垮得一无是处。
我想:如果它是我与生俱来的淤泥有
多好呵,不必担心掘地而去留下踪迹。
肺腑却依然新鲜!在兄弟们的婚礼上,
我用它朗诵过诗篇。我朗诵的诗篇
是我身体里的一阵微澜。哦,对不起。
我没有献出叶子上面漫步跑来的春天,
只是在冬天的炉膛里,塞了几把稻草。
今年,我的心脏内还新筑了一座坟墓。
其实父亲希望我为他添置一个树瘤,
好让一切的流逝在它板结的内部凝止。
我知道,凡他爱过的,现在都已变得
短暂,就像我过早懂得结束的意义。
夜愈加深了。身旁熟睡的妻子和女儿,
像两只天鹅为一座梦之海所牵引。
她们两个,有时是我悲观主义的花朵;
有时又是我自身携带的雨水:纠结时
把我手缚住,锐利时又锯去我的脚
但我乐意降作牲畜,为她们啃完草根。
只是我更像打理花园的糊涂的钟表匠,
负责修剪枝蔓,培土,采三四缕煦风,
却误将一生稀释在时钟里——在它的
表面,我机械地擦着蒙于其上的灰尘。
直至镜子将我描述得越来越像座倒闭的
店铺:一年下来血本无归。但如果镜子
足够清澈,我也允许它照见我脸庞里的
坟墓。今夜,亲人们派来两耳守候我
天庭的窟窿旁,等待世界为我送来哀悼。
聆听七人唱诗班唱诗
我在一棵老榆树下
聆听一年级新生唱诗
他们一共七人,各自负责一副墨绿嗓子
练习啼鸣
他们用体内钨铁的喑哑
交换教室外桃林深处一桶清水的悲恸
而七里之外的青松岭上
七只断喉之鸦耸起陡峭的肩胛
随之而来的唱诗又将我带至谷底
那里,踩烂的晚霞宛若支教老师带血的餐布
他们这样唱:两岸渐生碧溪
茅屋已为秋风所破
他们轻轻地唱:秋风里
两岸渐生碧溪而我们的教室却搬上了天
城乡交界处
我为即将到来的晚霞惊讶。它把集市偏执的
一角冲垮,小贩们却用近乎自娱的吆喝迎接
不远处,煤气厂在半空黑压压一片
像极了舌尖沾染饥饿的麻雀从田间蒸发
我认不出蔬菜新鲜的绝望。认不出他们被蓬勃的
乱发所切割的一张张向无所惧的脸
——哦,哪张是我脱下的?我忽然想起小时候
祖父将垃圾堆里刨出的枯菜叶煮得满屋香
因此我至今仍羞于面对比我更穷的人
他们叼着烟头,从随意掉落的烟灰里获得启示
有那么几次,他们蹲在货摊旁,老泪纵横
这漫长的呜咽抵得上一封家书。是的,这么多年
故乡已变成埋葬他们的他乡,而他们却依然
热爱这厌倦的生活,和它铁锅里煮烂的良心
当晚霞送来马路对面煤气厂民工们下班的
嘈杂声,他们又在吆喝里填平来自生活的愧疚
他们终于将我唤醒——我看见晚霞里涌出
一群孩童,推着铁环,提着灯笼
他们野蛮地成长。就在这条马路上
而现在,他们都在哪里
他们以前清脆的喉咙都在哪里
他们最后留给那个小瘸子的笑容,都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