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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想如矛,诗心似火——绿原新诗导读

2013-08-15蒋士美邹惟山

中国诗歌 2013年5期
关键词:绿原意象诗人

□蒋士美 邹惟山

翻开中国现当代诗歌史的绚丽画卷,“七月”诗派以其特有的审美情趣和艺术追求,在其间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绿原作为“七月”诗派的重要代表,跨越了中国现、当代两个文学史阶段,并在近七十年的创作生涯里,给我们留下了许多优秀甚至是杰出的诗篇。他的诗歌不仅具有“七月”派诗歌的共同特征,同时也显示出艺术上的独创和思想上的锋芒。他被认为是当代中国诗人中,为数不多有着深厚的国学和西学功底,同时又具有丰富想象力和语言表现力的诗人。早在1940年代初,年轻的绿原就在诗坛崛起,后因政治原因沉默了二十多年,但并没有停止诗歌写作;改革开放以后,绿原迎来了第二个春天,诗情重新燃起,诗艺更趋成熟,成为“归来者”诗群中最重要的代表诗人。无论身处怎样的环境,绿原都不曾改变他的诗人本色,总是充满着对历史人生的深刻感悟与思考。绿原一生曲折坎坷,正是人生的苦难孕育了他的诗歌,而他又用诗歌记录了一个当代知识分子苦难的心路历程。在苦难的人生历程中,绿原从未放弃对诗歌艺术的热爱,即使身陷牢狱之中,也在心灵深处继续歌唱,显示了一个知识分子搏动的灵魂。从他的诗歌作品里,我们总是能够鲜明地感受到那颗炽热的心灵和那股跳动的脉搏。由于绿原跌宕的人生、非凡的阅历,同时也由于他诗人的光华、学者的深刻,我们在阅读和理解其诗歌作品的时候,就有了相当的难度。从本质上说,绿原的诗语言明朗,诗味隽永,力求用现代口语和内在韵律,以平凡而又典雅的语言,表现丰富而深刻的思想,以及那个时代人民大众的喜怒哀乐,并且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功。他的诗思有如在宁静海面无边清澈之下的巨大混沌,他的诗艺有如其故乡黄陂高低起伏的山谷,自由开阔而又隐秘多姿。读绿原的诗,必须联系到他所处的时代与社会,也必须联系到他的人生经历与心路历程,同时还必须联系到他的出生地与成长地湖北黄陂,以及那里的人文传统与民间风俗。

绿原是一位有着自己思想发现的诗人,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思想者。绿原诗歌在思想上具有相当的丰富性与深刻性,在内容上具有鲜明的时代性与历史性,并且在此两方面表现得十分突出,可以说是“七月”派中首屈一指的。具体来讲,绿原诗歌不仅体现出了那个时代青年的苦闷与追求,而且密切地关注社会现实和民族命运,同时也包含对人类命运的关怀和对人生价值的探求,以及诗人在宗教、哲学层面的形而上思考。它们共同构成了其诗歌的精神内核,显示出一种入世的态度与出世的情怀的高度统一。

绿原最初的诗集《童话》表现了青年绿原刚刚踏入社会时的苦闷和追求,希望在黑暗的社会环境中,寻觅一些人生的亮色。诗人曾说:“我的生活毕竟很贫乏,对时代的理解毕竟很肤浅,我写不出战斗先行者们的那样坚实的诗篇,只能试图用朦胧的语言来表达当时同我一样没有见过世面的青年们的苦闷和追求。”(参见绿原《人之诗》自序,《绿原说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诗人在《惊蛰》中这样低吟心音:“当羊队面向栅栏辞别了荒野/当向日葵画完半圆又寂寞地沉落/当远航的船只卸卷白帆停泊了/当城市泛滥着光辉像火灾//从那没有灯和烛的院落出来/我将芒鞋做舟叶/滑行在这潮湿的草原上”,19岁少年的茫然、孤单和寂寞保存其间。他虽然有自己的梦想,渴望时时歌唱,但他举目所见只是“海的泡沫”、“梦的车轮”、“冷谷的野蔷薇”、“夜的铃串”等虚幻的东西。此时,“痛苦”是他心象中惟一的字眼:“当星逃出天空的门槛/向这痛苦的土地上谢落/据说就有一个闪烁的生命/在这痛苦的土地上跨过”,透露出寻找不到精神家园的苦闷,以及对社会现实的不满。当时的绿原,其生命质地尚显脆弱和稚嫩,只能借用手中的笔,去描摹乡愁乡思及现实黑暗,将自己的一腔哀怨化作缕缕情丝。《童话》中许多诗歌都带着孩子般的梦幻色彩,带着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所造成的忧郁情调,面对无可奈何的世界,只能靠想象来填充精神上的焦渴。年轻的绿原梦想着能过上童话般的生活,而现实却如地狱。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巨大落差,使诗人备感苦闷彷徨。涉世未深的绿原,已然深受忧患,即使是描摹大自然,也带上了忧郁的色彩。

绿原一生密切地关注社会现实和民族命运,充满强烈的主观战斗精神和炽热的革命激情。他绝非一位能够真正放弃现实,而投入童话梦境的诗人,而是始终保持着对所生存现实世界的关注,现实世界的黑暗与丑陋没有让诗人长久地沉迷于幻美,而是发出了痛心疾首的控诉。人民命运时刻牵动着诗人的缕缕诗情,民族危机又使诗人的现实生存更为严峻,忧患意识也由此凸显出来。那些具有生命感性内容的诗篇转变为向现实的痛苦搏击,这是在战争环境中转化出来的一种新的生命观——为民族解放和人性尊严而放声歌唱。面对趋于疯狂的国统区现实,诗人放弃个人感伤,投身于时代洪流之中,为推翻黑暗统治而成为猛烈的斗士。在《诗与真》中,他这样写道:“人必须用诗寻找理性的光/人必须用诗通过丑恶的桥梁/人必须用诗开拓生活的荒野/人必须用诗战胜人类的虎狼/人必须同诗一路勇往直前/即使中途不断受伤。”(参见《绿原自选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377页)一方面体认作为诗人的使命,一方面也乐于承认自己属于历史,勇于承担责任。“即使追到遥远的冥王星/也要把他们/一网打尽/就是,我们死了/也要留下斗争的遗产。”在《复仇的哲学》一诗中,诗人以一种对统治者斗争到底的坚定决心,毫不妥协地向罪恶的社会挑战。《萤》刻画的是另一种强者形象,面对茫茫的黑暗,“蛾”追求光明,却“死在烛边”,“烛”是一星光亮却熄灭在袭来的疾风中,惟有“萤”是真正的勇者:“青的光/雾的光和冷的光/永不殡葬于雨夜/呵,我真该为你歌唱//自己底灯塔/自己底路”,也许有点孤独,但凭借自己的执着、坚韧,顽强地去追求,也是异常动人的。诗人在此表达了高度的历史使命感和强烈的主观战斗精神。绿原的政治抒情诗,不拘泥于具体事件,而是将眼前的政治斗争根植于错综复杂的现实人生及浩瀚的历史长河中,在政治鼓动中充实以爱国主义、人道主义、民主主义的革命意识,表现人民大众对自由、光明、解放、独立、尊严的执着追求,具有丰富的社会内容和深广的思想内涵。

对人类命运的关怀和对人生价值的探求,是绿原诗歌另一显著特征。绿原一生坎坷,不止一次为诗受难,然而他从没有放弃过对健康人生和美好人性的追求。1955年绿原因受“胡风案”牵连而入狱,经受了生死荣辱的严峻考验,历史、现实、人生等诸多问题都进入思索领域,情感较之过去更为深沉,笔力也更加凝练。诗人在《我的一生》中写道:“我将钻进隧道里去/去摸寻为黑暗做锦标的银盾/我又将在洞口昏倒/等光把我拍醒/我钻的隧道是人生/我摸的银盾却是悲惨/我到的洞口是坟墓/我等的光却是平凡”,虽然有对惨淡人生的悲观绝望,却没有放弃对光明的追求。绿原是一个始终对革命和人生保持着信念的诗人,无论多么困厄的环境都不曾使他放弃希望。《又一名哥伦布》是一首引起广泛关注的作品,并且进入了当代诗歌史。此诗抒写了诗人在监禁中的奇特幻想,把自己比作在时间海洋上漂流的“一名哥伦布”,相信终究会到达一个“新大陆”,既表现了失去自由的痛苦心情,更表现了对未来的信心。在那样一个没有人生自由的时代环境里,诗人就像是一个在大海上航行的水手,但他没有看到空间的阔大,而只是看到时间的无限,在无边无垠的茫茫大海之上,他只能做一个当代的“哥伦布”,虽然没有同伴,没有鼓励,没有风帆,他相信仍然可以发现一个“新大陆”,虽然这个“新大陆”也许并不是印度。“哥伦布”这个意象在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心中是相当典型的,具有深广的思想与文化意义。对历史和现实的反思是诗人在经历人生磨难之后的又一积淀,诗人相信真理终会战胜愚昧无知,正义终会掌握在人民的手里。而在另一首诗里,诗人则将自己的命运与《圣经》联系起来,而让中国诗歌史发生了一段小小的奇迹:“今天,耶稣不止钉一回十字架/今天,彼拉多决不会为耶稣讲情/今天,玛丽娅·马格黛莲注定永远蒙羞/今天,犹大决不会想到自尽”(《重读〈圣经〉》)。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里,善良、道德、正义、真理、人权受到愚昧落后的挑战,不能不令人痛心疾首,于是诗人无法读完《圣经》,“再读便会进一步堕入迷津”,只是借用但丁《神曲》中题在炼狱门口的那句名言:“到了这里,一切希望都要放弃”,但诗人继而坚定地回答:“无论如何,人贵有一点精神/我始终信奉无神论:/对我开恩的上帝——只能是人民。”“文革”年代的中国是非颠倒,太多的人为正义和真理受难,不能不令人深思。在这个精神创伤期的失语社会境况下,诗人只有借助诗歌来抒发不屈不挠的精神,找到一个安全有效的载体。为了不让历史悲剧再一次上演,诗人呼吁要用诗歌捍卫生命与培育生命,让人民能真正享有民主和自由,让国家沿着民主、健康的道路发展。

在哲学和宗教层面的形而上思考,也是绿原诗歌的显著特质。无论是《童话》时期,还是政治抒情诗时期,绿原更多以叙述的方式来表现诗情诗思,所透露的生活气息更强,并有意地向哲理性和宗教意识靠近,充满历史的反思和对人生的体悟。他在《诗与真》中说:“人必须有海水的方向/诗和真理都很平常/诗决不歌颂疯狂”、“人必须用诗找寻理性的光”。诗人在抒发感情的同时找寻理性的光芒,用理性的光辉烛照他的诗歌世界。比如《航海》只有短短的四句:“人活着/像航海/你的恨,你的风暴/你的爱,你的云彩。”(参见《绿原自选诗》,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第384页)不同的人读来总会有不同的感受。绿原善于从日常生活的瞬间去捕捉诗意与灵感,并由一个场景一个瞬间生发开去,展开睿智的联想,从而达到一种特有的高度。绿原诗歌中的哲理决不是观念的简单诗化,而是哲理被情绪化地传出。绿原哲理诗“寓深刻于浅近之中,寄新奇于平淡之中,现哲理于形象之中,起联想于片言只语之中,发深思于掩卷诵读之后,是有相当高的艺术性的”(参见张如法《绿原小传》,《绿原研究资料》,河南大学出版社,1991年,第1页)。其哲理小诗在激发情感的同时还能引起思索,写出了哲理的激动人心,与他那颗追求进步、追求光明、追求革命的心联系在一起。绿原的诗歌不仅具有深刻的哲理性,同时也有着浓厚的宗教意蕴,“绿原写诗的动力来自远方精神,他就是被远方的理想的合力吸引着,身不由己地写下去。”(参见苏品晶《一颗虔诚的诗心——“绿原诗歌创作研讨会”综述》,《中国诗歌研究动态》第二辑,2007年)绿原具有深厚的西方文化修养,但身处“失语”的时代却难以用正常的方式表达,于是他发现了十字架上的基督和苦难的灵魂之间的共同之处。“不流泪、不需要十字架”(《憎恨》)、“诗的血液,不能倒在酒杯里”(《诗人》)、“站在断头台前/我们微笑/我们不祈祷”(《信仰》),这些充满苦难和残忍的宗教意象,正是诗人所要面对的客观现实,然而诗人好比“基督圣处女”永不屈服,体现出深沉的抗争力量。绿原的诗歌普遍都具有很强的悲剧色彩,主要是通过其诗歌中的宗教人物体现出来的。“我敬重为人民立法的摩西/我更钦佩推倒神殿的沙逊/他却敢于宣布‘他是无罪的人’”(《重读〈圣经〉》),沙逊虽是失败的英雄,却在悲壮与苦难之中成就了高尚,使苦难得到提升。绿原把人生苦难和宗教色彩融合在一起,揭示了深层的悲剧精神——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我仍然前行。诗人选择基督教作为表达途径,大量的宗教人物、意象、故事以及浓厚的宗教色彩,无疑是诗人所要寻求的一种心灵默契,给无望前途树立一种信仰,把自己的坚忍精神熔铸在宗教之中。屠岸指出:“绿原对西方文化特别是西方传统的接受有两个特点:一是他既接受了歌德、席勒、海涅等的浪漫主义传统,将浪漫式的激情融进自己的诗歌创作中;同时,他又在艾略特、里尔克等现代主义精神潜质中发现了理智的魅力和美。在他的诗歌中,理性与心智始终伴随着他的诗歌成长,构成了他的诗歌中特有的既有智性又不乏激情和幻想的诗作。”(参见苏品晶《一颗虔诚的诗心——“绿原诗歌创作研讨会”综述》,《中国诗歌研究动态》第二辑,2007年)其诗中反复出现宗教人物、宗教色彩、宗教题材,如早期的《憎恨》,中期的《伽利略在真理面前》,中晚期的《重读〈圣经〉》等。这些类似于解读宗教故事的篇章,最终与宗教救赎相关的,却是如何思考现实的社会人生与永恒的真理。

作为一个卓有才情的学者型诗人,绿原的诗歌在思想性与艺术性上无疑达到了高度的统一。其诗起源于对生命的感受和对人民的热爱,但其自身抒情品格的确立,却是来自于对丑恶和黑暗的痛恨。其抒情主体血火交迸、凌厉高蹈的精神状态,“冷硬坚实”的抒情品格,从经常出现的意象以及情感表达中,可以得到确认。绿原诗歌在艺术上的特点,主要表现为奇特的意象创造、自由的诗体形式以及强烈的语言表现力和丰富的想象力。

龙泉明先生认为:“诗的创作,就是诗人捕捉意象、创造意象,然后加以有序化组合的过程。或者说,意象是诗人主观情意与客观对象的复合体。一个意象既非单纯的主观感受,又非单纯的客观真理,它是二者在一瞬间突然遇合而成的综合物,它始终伴随着诗人内心精神的体验。”(参见龙泉明《论中国1940年代新诗的意象化运动》,《学习与探索》,1996年,第5页)可见意象的选取与组合对于诗歌的重要性,一首好的诗歌必然是对意象的巧妙运用。绿原所选择和描绘的意象,恰切而精巧,生动而美妙。在青年时期以敏感的触角所捕捉的“星”、“月”、“梦”之类的情感性意象,在战争时期以描述社会苦难为主题的文化性意象,在蒙受冤屈时抒写“困兽犹斗”之情的隐秘性意象,还有复出之后的生活性意象与哲理性意象,无不如此。在《童话》中,“夜”与“梦”是诗人最常用的意象。另外,“火”、“灯烛”、“星”与“月”等意象,也出现较多。“夜”是当时诗人生存和生活环境的象征,“梦”则表达的是诗人心中所怀的希望与梦想,而“火”、“灯烛”、“星”与“月”等意象的运用,可以看做是诗人在黑暗之中对光明的渴望。总体来看,诗人用这些意象来建构的童话世界是美丽的,神奇的,充满梦幻色彩的,反映了诗人当时的精神状态和内心世界。绿原政治抒情诗时期的诗歌,没有了写作初期的浪漫幻想色彩,意象的运用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在《沿着中南海的红墙走》中,诗人抓住自己走在红墙外的瞬间感受:“我”走在红墙的外面,尽量走得慢一些,轻一些,一方面在用心感受红墙内那颗伟大心脏的跳动,另一方面又不愿去打扰红墙里的一切,因为红墙内“一颗伟大的心脏在那里/为亿万个生命跳跃着”。“中南海的红墙”意象是极其鲜明的,具有政治上的象征意义。由于环境的制约,绿原在“潜在写作”之下的诗歌作品中,经常出现一些隐秘性意象,其中以宗教意象最为突出。在《重读〈圣经〉》中,借用大量基督教意象展现了在“沉沦到了人生的底层”时对人生和社会的思考,对《圣经》中人物的点评,则充分表现了爱僧分明的情感。还有“哥伦布”、“礁石”、“母珠”、“老树根”等一些隐秘性意象,很好地表达了诗人在苦难之中的思想感情。绿原诗歌中的意象不仅丰富多样,同一意象在不同时期也显示出意义的变迁。如同是“夜”意象,在童话诗时期、政治抒情诗时期和复出之后的诗作中,呈现出各自不同的内涵。在童话诗时期的《神话的夜啊》和《夜记》中,“夜”都是“昏眩的”、“荒凉的”。到了解放初期的欢跃阶段写的《夜里》中,诗人走在深夜的北京,感受到了一幅幅安宁详和的画面,闹嚷嚷的火车站充满着温情,有趣的胡同亲密地偎挤在一起,每一家的窗口里人们均匀的呼吸……通过一系列温馨画面的刻画,“夜”是充满“慈爱的”。而在复出后写的《无名氏小传·长焦距之二》中,“夜”的意象已上升到哲思的范畴。绿原诗歌中的同一意象的意义变迁,就是这个时代的晴雨表。

单以形式而论,绿原的诗歌既有惠特曼式的长行,也有鼓点般的阶梯式,这不仅体现他在诗艺上的辛勤探索,也说明了自由体诗具有极大的弹性和活力。形式是独创的起点,也是艺术风格的体现。阅读绿原的诗论,我们可以发现,在绿原的观念里,形式对于诗歌创作的意义是非常巨大的,同时他又认为,诗歌形式的建立主要靠语言,语言对于形式有决定性的意义。“自由”与“力”,是绿原诗歌形式美的两个基点。绿原诗作完全是自然的排列,诗行与字数自由排列,一气呵成。长篇政治抒情诗似乎有一种欲罢不能的力量在催促诗人,要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宣泄受压抑的情绪,仿若力之流在自由奔放。《童话》时期的语言有婉约之美,同时也表现出力的倾向,比如《颤抖的钢铁》:“从符咒般的雾景/我要证明日出和日落!/你看,你看我/满嘴是血/牙齿咬断了舌头/想着这场斑斓的屠杀像舞蹈一般,想着……/我没有受人贿赂,我!/我要告发……”这些文字酿造出冷硬、凄厉的氛围。其1940年代中后期的诗歌融入了大量诉说、论辩的成分,加强了气势。诗人笔下多半是一些没有一丝热度的冷性词语,“暴戾”、“苦海”、“饥饿的指抓”、“苦海的怒沫”、“闪射”、“咬住”等语词,自然是诗人愤怒情感的投射,能够激发读者跟随诗人一起憎恨,一起愤怒,甚至被他鼓动起来去参加战斗。绿原正是通过这种自由的形式和有力度的语言,体现出了诗歌的力量与形式美。

绿原卓越的艺术才华让他在诗歌史上像绽放在百花丛中的“白色花”一般熠熠生辉,引人注目。绿原在《人之诗》的序言中说:“我终于发现,诗对于我永远是陌生的,或者说,我对诗也永远是陌生的。”他还强调:“我的整个写作过程,便不能不始终是一个摸索的过程。”(参见绿原《人之诗》自序,《绿原说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年)一个真正优秀的诗人,不仅会以严肃的态度对待人生,而且会以严肃的态度对待诗歌。每一首诗,都应该源于生活,诗中融合了他对万物生灵的感情,对历史人生的体悟;同时,他必须寻找到表现自己内心感情最理想的形式。虽然有些诗歌是灵感瞬间爆发的产物,但更多诗歌却有一个辛勤探索、反复打磨的过程。在人生旅途上,绿原不曾耽溺于享受阳光雨露的滋润,而是更多地承受了黑云压城般的痛楚,他孜孜以求的是合理而又健康的人生。其诗没有太多华丽外表,而是一颗被崇高的信仰和坚强的意志所支撑的赤子之心。

当然,绿原诗歌也不是毫无缺陷的。绿原的生前好友,同属于“七月”派诗人的牛汉,曾对他提出过这样的忠告:“绿原诗里一直有着一种时起时伏、若明若暗的理念化的倾向……他后来多年被迫在孤独中冷静思考问题的经历,以及他的诗作固有的冷峻的论辩性质。”(参见牛汉《荆棘与血液——谈绿原的诗》,《学诗手记》,三联书店,1986年,第74页)其诗中确乎存有这种倾向,并且突出表现在他晚年的一些诗歌中。晚年的绿原,感情渐渐凝定,虽然依旧对诗歌充满热情,但更多的是一份持重,难免从主观上助长那种理念化倾向,削弱了诗的美感。晚年的绿原大多是将自己的人生感受、思考,通过凝练的感情表达出来,更像是一个思想的表白,智慧的产物,感情的熔铸可能相对比较缺乏。究竟这种理念化倾向是否过度?它又是怎样制约着绿原的诗歌创作?诗本来不是理性的产物,虽然可以有哲理性的存在,诗人也可以直接表现自己的思想,然而优秀的诗歌都是以感性形态出之,以情感形态呈现,并且自始至终不离开独创性的意象系列。绿原的诗歌虽然讲究感性与情感,也讲究意象艺术的经营,然而有的诗论辩色彩比较浓厚,哲思性过强,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影响其诗质的密实与诗美的充实。

绿原作为当代中国重量级的诗人,又长期担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的领导,为中国的诗歌创作与文学翻译出版事业做出了重要的贡献。绿原作为在华中人文之乡黄陂出生与成长起来的诗人,具有深厚的中国古典文化学养,对于二程与朱熹的理学有深切的了解,同时与他的同乡诗人曾卓等过从甚密,对于西方文化与文学也有相当的研究(他本身就是一个翻译大家),所有这些都对他的诗歌创作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如果没有对二程思想的学习与了解,他的诗歌也许不会有如此的理性;如果没有与曾卓等诗人的友情,也许他的诗也没有那么丰富的激情;如果没有因为所谓的“胡风集团”而受到如此莫名其妙的灾难,也许他就没有宗教情怀与哲学精神。在《人淡如菊》这首长诗里,诗人多次引用曾卓的诗篇,足见他们之间深厚的友情;在《重读〈圣经〉》里,诗人将自己对于时代的感受与自身的受难上升到了一种宗教的高度,具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学力量;在《又一个哥伦布》里,诗人将自己与世界历史上发现新大陆的英雄人物联系起来,思考人类与世界所面对的重大问题,具有深刻的思想力量。然而,并不像有的当代诗人作品里存在着一种恶的力量,绿原作品表现与存在的都是一种善的与美的力量,即使是对于现实的讽刺与对于苦难的表现,也都是一种光闪闪的晶体,一种具有高贵品质的艺术品。绿原的诗不是“恶之花”,也不是“苏鲁支语录”,而是“春江花月夜”。作为一个诗人的绿原的产生并不是无缘无故的,所有以上因素综合起来,才成就了这样一位当代中国的杰出诗人,才成就了他一系列杰出的作品。正因为如此,我们才看到其诗歌表现出广博而深刻的思想,独特而高超的艺术技巧,以及诗人那颗虔诚而又火热的诗心,对我们观照世界、体悟人生,有着丰富而深刻的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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