苹果里的虫子
2013-08-09宋广玉
□宋广玉
苹果里吃不出虫子,固然是一件好事情,是应该拱手相庆的。但于我却是一种惆怅,一种茫然,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内心不安。我不知道,不生虫子的苹果,是不是可以像以前那样,用衣袖擦擦就可以放心地吃下去。我甚至还不知道,当所有苹果里的虫子,或者是其他什么里的虫子都彻底消失的时候,人类会是一种什么状况,世界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作家侯德云在《苹果的气味》里说,他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自己娶了一个卖苹果的姑娘做妻子。每天回家,她都带了满身的苹果味儿,于是侯先生就能天天闻到苹果的气味。他感到幸福极了,像苹果里的虫子。
侯先生这个幸福的虫子,咬着了我关于童年的一些记忆。只是我的童年比侯先生要好一些,是用不着娶一个卖苹果的姑娘来家闻气味的。因为我们村里有苹果树,很大的一个园子,就在屯子中间。一到秋天,满园子的国光、红玉、黄元帅,在秋风里晃来晃去把眼睛晃得生疼。浓浓的果香就开始在村子里四处弥漫,无孔不入地钻进鼻孔里,想赶都赶不走。而且,那时候不仅可以随心所欲地闻苹果的气味,还有苹果可吃。供销社统购果品,“等外”的苹果是不收的,每户社员都能分到十几斤或几十斤。虽然那只是些生虫子的、有腐烂疤痕的残次果,但是毕竟能吃到,比把自己逼迫成苹果里的虫子要好很多。
苹果里的虫子,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虫子呢?我曾经非常仔细地、反复地研究过它们。之所以仔细和反复,是因为那时候常常把它们咬到嘴里,之后不得不吐到掌心,看着它们在手掌上不停蠕动,似乎在抗议为什么把它们咬出来。它们这种极不友好态度常常会激起我的兴趣,勾引我歪头偏脑地加以研究。苹果里的虫子不像人们的想象,因为有苹果的营养,一定会长得肥头大耳,而是小,细,大约不到20毫米长的样子。大都红色,也有白和黄,通体肉肉的,有细密绒毛,几乎看不见嘴巴和牙齿。这些虫子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是用一种什么方式钻进苹果里面,而且不露痕迹,不告诉你,是很难看出里面生了虫子。住在苹果里的虫子一般都很斯文,它们是并不急于吃苹果的。苹果里面既凉爽又安全,风吹不到雨淋不着,而且它还在不断地膨胀、变甜,为什么急着吃啊!先往苹果的肉里钻钻,一直钻到果核附近,仔细研究一下苹果内部的组织结构,然后再优雅地慢慢享用。只是可怜了那只苹果了,被虫子在身体里掏了个洞,它活得肯定很不舒服,经常会闹些感冒发烧什么的毛病,体现出一种早衰的病态。所以在苹果们还都发青的时候突然有一个率先泛红或者坠落,那么这个苹果十有八九是住进了虫子。
当然这都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而今,我们已经很少能够在苹果里吃出虫子的。虫子最怕农药,经常的喷洒,它们是没有立锥之地的。岂止是虫子,蝌蚪、蜻蜓、蜜蜂,甚至蛤蟆、青蛙之类大一些的昆虫和动物,都很害怕农药,药来药去的,它们就面临了灭顶之灾。记得小时候的夏季,满池塘的蛙鸣,随便找一个车轱辘碾出的水坑,都能见到成群的蝌蚪。现在呢?今年八月回了趟农村,傍晚随孩子们去西河边洗澡,沿河走了一大圈,河滩里池塘边,竟然没有发现一只青蛙!曾经,那里可是蛙声一片,虫儿鸟儿们的天堂啊!
苹果里吃不出虫子,固然是一件好事情,是应该拱手相庆的,但于我却是一种惆怅,一种茫然,一种说不清道不白的内心不安。我不知道,不生虫子的苹果,是不是可以像以前那样,用衣袖擦擦就可以放心地吃下去。我甚至还不知道,当所有苹果里的虫子,或者是其他什么里的虫子都彻底消失的时候,人类会是一种什么状况,世界会是一个什么样子。
所以,当在东马屯看见那只苹果里的虫子的时候,我竟然有些莫名地欣喜和慰藉。
东马屯是瓦房店北部的一个山村,一条大山沟串起九条小沟岔,一千多户人家就散落在那些沟沟岔岔的窝窝里。那里的土地都在山坡或谷地,零散而贫瘠,不是玉米大豆红高粱的理想家园,却适宜苹果树安家落户,于是东马屯便成了苹果树的天下。从沟口望去,整个的谷地、山坡全都是大大小小的果园。我们去的时候正是秋季,东马屯的苹果熟了,红红的苹果挂满枝头,一坡坡一片片,把长长的一条山沟都罩在苹果的红晕里。而那些散在果树丛里的红顶屋,倒成了红苹果的点缀。
那天趁着大家在看东马屯“山里红”艺术团表演节目,我独自一人悄悄钻进村委会门前的果园里。那是一个很大的果园,满树的红富士正红得耀眼。在果园的深处,我看见一个在挑选苹果的老婆婆,有70多岁的样子,清癯,黑瘦,满脸皱纹,眼睛却挺有神。她坐在矮凳上,面前是一堆刚摘下的苹果,身边摆放着三个箱子。老人不断地从果堆里拿起苹果,然后对着光线缓缓转动,在眼睛完成了一个圆的扫视之后,把个头大、个头小的,有虫眼儿或有疤痕的苹果分别放进三个箱子里。在斑驳的树影里,老婆婆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仔细而认真,似乎没有感觉到我的到来。
我拉过一个矮凳在婆婆身边坐下,静静看了好一会,然后开始了这样的一段对话。
我问婆婆:“大概地选选不行吗?为什么这么认真?”
婆婆说:“那怎么行,可不能蒙混人家……”老婆婆又摇了摇头,“年龄大了眼睛不得劲了,不认真点,有虫眼子的苹果看不大清啊!”
我随手从果箱子里拿起个苹果,问老人:“这苹果也看不出来怎么不好啊!”
老人接过苹果,指着一个微红的圆点说:“你看,这儿的颜色和自然红的不一样,略微带点黑,就是生虫子了。这样的苹果可不能混进好苹果里去。”
我看着大半箱选出的残次果问婆婆:“怎么会有这么多苹果长虫子啊?”
婆婆说:“哎,村上说要少打药,说农药打多了,你们城里人吃了不安全。俺老两口体力又不行,不能给苹果套袋子,苹果能不长虫子吗……”说着老人指着眼前一个果箱:“你看,才选出两箱好果,有虫眼儿的苹果就有这么多……”
“选出那么多的残次果,是不是影响收入啊?”
老人叹了声说:“可不是吗,冰雹打的个头小的,都卖不上好价钱,有虫眼儿的更差了,做罐头人家都不愿意要……”
看着面前大半箱有虫眼子苹果,我一时无言以对。一个朴素的山里老人,为了种出让人们吃了放心的苹果,明知苹果里会生虫子,也不肯多打一次农药,还要努力地把生虫子的苹果挑出来,自己默默地承担着本可以避免的损失,我不知道,这是一种善良,还是一种境界?
然在东马屯,默默坚守着一份淳朴,坚守着那一方净土的,又何止婆婆一家呢?东马屯的村书记曾告诉我们,东马屯种苹果都使用自主生产的有机肥料和生物农药,尽量避免使用毒性大的农药。同时积极倡导科学防治,大面积使用套袋、杀虫灯、赤眼蜂等物理和生物措施,尽量地控制病虫害。村书记说,东马屯的苹果,一直在中南海有订单,在东马屯,苹果是可以不用洗,简单擦擦就能放心吃的。
见我在默默想着什么,老婆婆从果堆里挑出个硕大的红苹果递给我,说:“吃吧,很甜的。”
“别,别吃啊,留着卖钱吧……”
老婆婆笑了,说:“是生虫子的,不值钱了……你不会是怕虫子咬着你吧?”
婆婆这么一说,我反倒无法拒绝了。为了让婆婆高兴,我故意夸张地咬了一大口,接着,又咬了第二口。
这时候,我看见了苹果里的虫子。
那是只红色的小虫子,比细米粒长不了多少,似乎还拖着根极细的丝线,从我咬开的部分露出来,飘然地落在了我掌心。它不停地在我的手掌上蠕动着,挣扎着,是那样的软弱、无助,充满了恐惧和绝望。看着这只可怜的小虫子,我不由生出些怜悯,心也开始柔软起来。
我小心翼翼地把虫子放到了一片枯叶上,看着它在叶片上翻滚了几下,然后一弓一弓地爬去……
老婆婆看了看我,嘴角动了动,却没说什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那一刻,我的心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我不知道放了那只虫子,对苹果树、对老婆婆是不是一种伤害。我只想着那是只苹果里的虫子,想着它能在苹果里存活,是不是在向我传递着一种讯息,告诉我在物欲横流的今天,仍有一些善良的人们,在坚守着那份良心和责任。
其实,生虫子的苹果不一定是坏苹果,正如表面看似丑陋的东西,内里并不一定不美好一样,对它们的识别和判断,是需要一种理性辩证的。虫子们不傻,如果这个苹果打多了农药,它是绝不会冒着生命危险往里钻,而且,虫子们比我们更清楚哪一个苹果更甜。
做东马屯的苹果很幸福。
做东马屯苹果里的虫子也很幸福。
不仅仅是苹果里的虫子,在东马屯,鸟、鱼、蛙、小鲵、蝲蛄虾,甚至红蜻蜓大马蜂什么的,都是很幸福。因为在东马屯,它们能够找到存活和繁衍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