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本色是师者——透视特级教师于漪的成长之路
2013-07-23陈亦冰
本刊特约记者 陈亦冰
采访于漪老师,如聆听歌者抒情、哲人述怀,是一件幸事。自1978 年于漪被评为上海市第一批特级教师至今,已整整34 年。其间,到学校看于老师上课、开会,在会场听她发言、讨论,去她家里对她采访、向她约稿,不下几十次,每次都深受感染,深获教益。她对祖国和民族的挚爱,对教育的忠诚,对学生的深情,对语文教学的痴迷,每每溢于言表。
这次应《未来教育家》之约,又一次登门拜访年已耄耋的于漪老师,依然感觉到她一如既往的那颗拳拳之心。
谈到自己的成长之路,她不无感慨地说:“是党和国家给了我永远的信念,小学、中学、大学的老师教会了我知识和事理,一代又一代的学生激励了我不竭的热情和生命活力。”
说起这几十年获得的成功和荣誉,她莞尔一笑:“我其实就是个忠于职守的草根老师。”这自然让我想起她最常说也最诚恳的一句话:“与其说我做了一辈子教师,不如说我一辈子学做教师。”
的确,纵观于漪逾60 年的教育生涯,她从田野走来,始终带着泥土的清香,一辈子辛勤耕耘在校园,她就是一个出自草根、坚守讲台、凝望未来、不断超越自我的优秀教师。透视她的成长之路,解读她的成长规律,对每个怀着梦想的未来教育家,不啻是阅读一本值得反复细读的厚重经典。
信念:师者的根在祖国,师者的魂是民族
于漪自述:
我生于长于一个风雨如磐的年代。“七七”卢沟桥事变后,日本侵略者铁蹄长驱直入,家乡危在旦夕,我就读的薛家巷小学即将解散。一天下午,音乐老师教我们唱《苏武牧羊》:“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苦忍十九年,渴饮血,饥吞毡,牧羊北海边……”尽管曲调温柔敦厚,节拍缓慢,但老师教得那么激动,边解释边打着节拍唱,边唱边一句句解释,眼中含着泪水,我们这些七八岁的孩子被深深感染了,心中第一次闯进了“祖国”、“气节”、“亡国奴”这些大字眼,似乎一下长大了许多。从此,这首歌不断在我胸中激荡,构成了生命的一部分,年轻老师眼含泪水教唱的形象经常在脑中萦绕。现在想来,在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老师是用“心”在歌唱,唤起我们幼小心灵的觉醒。当年的我,幼小的心灵第一次受到如此的震动。就像都德《最后一课》中的小弗朗士一样,这一课,我永远忘不了。
国家被侵略,遭灾难,普通老百姓家同样遭殃,受罪。童年快乐美好的生活被炮火打得烟消云散。社会现实的教育历历在目,难以忘怀。后来辗转求学,投考到镇江中学。学校离市里几十里路,不住校无法就读。当时,物质条件极其艰苦,无电灯照明,无自来水,住宿的地方是日本鬼子留下的军营,宿舍里没有一张桌子、一张板凳,面盆、漱口杯都放在泥地上。
晚自修是学校一景。教室里每张课桌上一盏煤油灯,两个同学合用,尽管油灯大大小小、高高低低,但排列整齐,星星点点,远远望去,简直有纳兰性德《长相思》中“夜深千帐灯”的味道,尤为动人的是年轻学子伏案读书求知的情景。既要求知,就不怕艰苦,同学中无人言苦,而是苦中有乐。知识大门打开,某一定理、某一定律终于理解时,某篇文章、某个问题悟到真谛时,自控能力好的会莞尔一笑,无所顾忌的就手舞足蹈,千姿百态,生气勃勃。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之时,三五同窗好友总要去踏青。镇江北固山是寒暑假必去之处。老师教的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的旋律常在脑中激荡。北固山就其高度而言,不过是一座小丘,由于有厚实的人文背景、传世的诗词,在我的心目中高大巍峨,有说不尽的滋味。登临山顶,回顾历史风云,遥望滚滚长江,不仅“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诗句会脱口而出,而且会立刻联想到《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大家感慨系之,忧国忧民的思想充盈胸际。
每当此时,镇江中学校训“一切为民族”五个大字总凸现在眼前。“求学为什么?从愚昧走向文明,就要立志为解救苦难的民族于水深火热之中……”老师激昂的话语揭示了求学的目的,树立起做人的标杆,诠释了校训的内涵。为此,我们风华正茂的学生孜孜矻矻,努力进取,把物质生活的贫乏、艰难踩在脚下,追求精神生活的充实与欢乐。“一切为民族”这五个大字掷地铿锵,镌刻我心,成为我铸造师魂的基因。
学生(1985 届钱新宇)感言:
2006 年,我参与于老师教育思想和成长轨迹的课题调研,那次调研过程对我而言,就是一次学习的过程。在收集、整理资料的过程中,我问自己,我要向于老师学什么?就像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不同的人学习于老师会读出不同的味道来,同一个人在不同的阶段也会悟出新的感受来。
当时我特别羡慕于老师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子“激情”。于老师对工作“好像一团火”,只要靠近她,就要被她感染。我不断自我追问:“于老师的激情源自哪里?”答案:“事业心态,把职业当作事业来做。”追问:“事业心态源自哪里?”答案:“使命感,让生命与使命同行。”追问:“使命感又源自哪里?”答案:“忧国忧民,对民族的忧患意识。”追问:“忧患意识又源自哪里?”答案:“爱国情怀,民族精神”……在不断的自我追问中,我渐渐清晰了,激情源自于老师心中的那份“大爱”——爱祖国,爱民族,这份“大爱”,构成了于老师一辈子奉献教育的信念。
走近于老师,我们能强烈地感受到:她身上充满着中国知识分子忧国忧民的优良传统,充满着民族的担当意识。这使她在做任何事情的时候都会想着国家前途与命运:直面基础教育问题,她愤慨忧思;面对母语教育危机,她鼓呼呐喊;对于理想信念、责任使命,她执著坚守。她一次次发出守住精神家园的呐喊,这是一种“以教育为己任”的教育家的气度和胸怀。这种民族精神、爱国情怀成了一种渗透在她的血液中、主宰她灵魂的信仰。
记者透视:
真正的师者,首先是一个真正的爱国主义者。没有祖国的强盛、民族的尊严,我们纵有高尚灵魂、如云壮志,也无处安身,无从施展。
于漪老师很喜欢宋代理学家张载的一句话:“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因为它深刻地道出,人生的意义和价值,就在于坚贞不渝地为祖国、为民族奉献自己的一切。它所传递的就是中华民族五千年文明积淀的坦荡人格和牺牲精神,也是于老师始终坚守的核心价值和生命坐标。
我们在于老师身上所看到的这种执著的、九死不悔的理想与追求,本质上就是中国教师之“魂”,是中华民族千百年来生生不息的生命意识和民族精神的高度体现。
今天我们学习于漪老师,首先要学习她做个有魂有根的人。只有体会了于老师身上这样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量,你才能理解她的一身正气,她的奉献,她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她对教育教学的深切理解以及对学生炽热如火的大爱。你才会读懂于老师的所言和所行,才能明白为什么年逾80 高龄的于老师还是痴情不改,永不止步。
视野:胸中有书,目中有人,身上要有时代年轮
于漪自述:
作为一名教师,应该具有相当程度的职业敏感,要跟随着时代奋力前进。我努力这样去做。时代对教育提出新的要求、新的挑战,教师要学会认识时代的特征,关心国内外大事,善于接受来自各方面,尤其是教育、科学、技术方面的新信息,使自己思考问题、从事教学实践具有时代气息。无论是什么学科的老师,不光要“胸中有书”,而且要“目中有人”,因为我们面对的不是机器,而是活生生的“人”。对我而言,最重要的就是要更新教育观念。我教了几十年书,在课堂上站了几十年,长期以来教学中有“三多三少”困扰着我。第一,是眼前的学生看得多,将来建设者的要求考虑得少。第二,是知识看得多,能力看得不够。实际上成才的不一定是99 分、100 分的学生,而是综合能力很强、思维敏捷的学生。第三,就是分数看得多,实际才干看得不够。学生各有特点,潜能、才华是多方面的,有时在它萌芽的时候,就不经意地把它抑制掉了,这实在是一种罪过。
长期以来,这“三多三少”困扰着我们,我们因此而目光短浅,其结果是重术轻人,只看到学科知识、训练的技能技巧,而没有清醒地看到完整的要培养的人。21 世纪我国要在世界上立于不败之地,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有关的因素很多,但最最重要的是人,谁的国民素质高,专业人才多,卓越人才多,谁就能立于不败之地。人力资源的打拼关系到科技发展的水平、经济和社会发展的水平。以学生为本,以促进学生的发展为本,牢牢树立“目中有人”的观念,应是指导一切教育教学工作的指针。
教育的特点是前瞻性和滞后效应的结合,教师要有超前意识,又要脚踏实地耕耘,要教在今天,想到明天,以明日建设者的需求衡量、指导今日的教育教学工作。教师要学会站在教育战略的制高点上思考一些问题,身上要有时代的年轮。在学科教学发展的重要时刻,我总是直言不讳地提出自己的看法。比如,20 世纪70 年代末提出的“水到渠成”问题,认为语文教学只要注意思想教育,质量就下降,只能是“水到渠成”。对于这一说法,我是不同意的。教育是有计划地培养人,哪儿有什么顺其自然,于是我写了《既教文,又育人》的文章,发表在语文刊物上,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如80 年代,乃至前几年,有人提出“初中语文,三年过关”,也是不科学的。能力、语文素养和认识水平、学习经历、生活经历、文化底蕴等密切相关,初中娃娃和高中学生就有很大区别,思维能力、理解能力很不一样,学语文怎可能过关?除非把语文看作是只识几个字、写几篇短文,只是日常生活中的实用工具罢了。于是,我提出教育教学是有其规律的,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民族语言文字是民族文化的根,语文是学好各门功课的基础,将来工作、学习离不开,陪伴人一辈子。基础打不好,会碰到种种困难。现在学生语文能力下降,错别字屡见不鲜,言不及义,已成不争的事实。再如关于语文学科的性质、特点问题,针对教学中的弊端,我写了《弘扬人文,改革弊端》的文章,剖析了语文学科性质,工具性与人文性的关系。新世纪全国进行课程改革,在制订的语文课程标准中写入了“工具性与人文性的统一,是语文课程的基本特点”,得到越来越多的语文教师的认同。
总之,作为一名教师,肩负育人重任,必须与时俱进。几十年的教学生涯让我深深懂得:只有视野宽广的老师,才能教好教活学生;只有与时俱进的老师,才能领略时代的风采,才有资格跟上年轻人的步伐。
学员(上海市复旦中学教师孙宗良)感言:
在师从于老师学习的日子里,我们耳濡目染了她许多的业余爱好。于老师喜欢辛弃疾和陶渊明的诗,喜欢那“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的少年英迈之气到老不衰,也喜欢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质性自然。
于老师喜欢赏画,当年巴黎卢浮宫藏品到上海举办画展,她不知道去看了多少次,每次都流连忘返。“文革”期间,她虽然受到很大的冲击,但是每逢有高水平的画展,她都坚持去看。从艺术作品中,于老师不仅仅得到了美的熏陶,同时汲取到对抗人生苦难、创造美好生活的精神力量。
她也深爱国粹京剧,大学时,于老师就是复旦大学学生国剧社的社长,并登台演唱《女起解》、《鸿鸾禧》等经典剧目。她说:“艺术的本质就是美。对于真善美的东西,我从来都是倾心向往、矢志追求的。只有爱美的人,才能创造美好的生活,才能在教育园地里弹奏出美的乐章。”
于老师能从京剧艺术的唱念做打“四功”中,领悟到课堂教学同样要有坚实的基本功;从“手眼身法步”的“五法”中,领悟到教学手段同样要丰富多彩,自成章法;从板式转换和衔接中,领悟到课堂结构的节奏性和连贯性。
对于现代流行的事物,她同样充满了好奇与兴趣。为了弄清楚现在的中学生为什么崇拜周杰伦,她专门研究《菊花台》、《青花瓷》、《双截棍》等流行歌曲的歌词和旋律,发现周杰伦的创作才能以及歌曲中东方古典文化与现代摇滚乐的巧妙结合,才是令青葱少年喜欢迷恋的原因。为了解决一名篮球迷学生上课开小差问题,她关注篮球运动,并观看学生参加的比赛,敞开心扉与其论球、评球……
开阔的视野,丰富的兴趣,使于老师在教育教学的天地里游刃有余,挥洒自如。
记者透视:
我觉得一辈子肩上挑着千斤重担,一个肩膀挑着学生的现在,一个肩膀挑着国家的未来。因为今天的教育质量就是明天的国民素质,所以我不敢有丝毫懈怠。
“胸中有书,目中有人”,“身上要有时代的年轮”,是于漪老师在长期的教育教学实践中提炼出来的两句很重要也很朴实的箴言。仔细捉摸,应该包涵了教育教学工作的三重境界。
第一,重“胸中有书”。这“书”,首先当然是教科书,教师要对教材做到烂熟于心,“如出己之口,如出己之心”;但这“书”不仅仅是教材,还应包括与其相关联的其他书籍,教师烂熟于心的书越丰富,他的教学就会越自如。
第二,重“目中有人”。上课要目中有人,备课要目中有人,所有的学科都为了育人,这是教育最本质的目标。课不能只教在课堂上,停留在课本上,课要教到学生身上、学生心中,使其萌芽、开花、结果,才能成为他们良好素质的基因。
第三,重“身上要有时代的年轮”。一个优秀的教师必须时时把握时代的脉搏,了解时代的需要,熟知专业的发展。教学要立足于时代的高度、专业的高度、育人的高度;办学要站在时代的制高点上、战略的制高点上、与基础教育先进国家竞争的制高点上。
唯其如此,我们的教育教学工作才能顺应时代前进的步伐。
敬业:三尺讲台是我生命闪光的舞台,我是用生命在歌唱
于漪自述:
我 22 岁大学毕业做老师,不知天高地厚。做了老师以后我发现,学历水平不等于岗位水平。有件事情一直让我刻骨铭心。有一次讲到“阳春白雪”、“下里巴人”,我和学生讲,“下里巴人”就是通俗的,而“阳春白雪”是高雅的。后来读宋玉《答楚王问》才发现,原来它不是这样的。有客到楚国都城郢唱《下里》、《巴人》两首曲子的时候,属而和者数千入;唱到《阳春》、《白雪》两首曲子的时候,属而和者不过数十人,而到了引商刻羽、杂以流徵的时候,属而和者数人而已,因此曲弥高和弥寡。我由于治学不严谨,误把第二等的当作最高等的。基础教育是不能有半点差错的,因为它是伴随人终生的,小学学的字、对数字的概念,一辈子都在用。当时我非常内疚,对学生讲,我讲错了。我是改行来教语文的,因此我要用五倍、十倍的力气来学。我用了三年的时间,把大学中文系全部课程学完。天天明灯陪我过半夜,晚上九点以前工作,九点以后自修。我想,做教师非常重要的一条,就是要谦虚谨慎,好学不倦。
当时,我们语文组有18 名老师,我是唯一的女教师。我们那个老组长很有学问,有一天他来听我的课,我清楚记得上的是王愿坚的小说《普通劳动者》,讲的是将军和士兵的故事。课上完后,我向他请教,他先表扬了我几句,接着说道:“不过,语文教学的大门在哪里你还不知道呢!”我简直像五雷轰顶一样,晕了。他说:“人物分析有像你这样分析的吗?将军‘平易近人,热爱劳动’,这是贴标签。”他的话激励了我一辈子:既然做教师,我不仅要把大门找到,而且要登堂入室。从此,我下定决心要拜众人为师,以两把尺子伴随自己的人生。
一把尺子量别人的长处。每次教研组开会,我都拿本子记。每个人思考问题都会有很精彩的地方,我用心听,认真记。我体会到教师要学会借脑袋,要博采众长,把别人所有的长处、思考问题的结晶都学过来。别人会从各个不同的方面给自己以启发,所以我向教研组所有的老师学习。我不断地“照镜子”,寻找自己的不足。
一把尺子量自己的不足。每一次课上下来我都写“教后”,每堂课都要反思。“教后”记两点,一是记学生的闪光点。当孩子全神贯注学习的时候会超水平发挥,往往超过我备课时的所思所想,这是孩子创造的火花,我要把它记下来。二是记自己的不足。不管备课的时候多么认真,但是当孩子的主动性发挥出来以后,就会发现自己的准备总有这样那样的漏洞,因此我就记下自己的不足。不用长篇大论,一二三四五写下几点,这样长期下来就掌握了教与学的规律。
20 世纪70 年代的于漪。
教育事业是实践的事业。教育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我一辈子上了近2000 节的公开课。1978 年第一批评上特级教师,堂堂课有人听,少则几十人,多则几百人。在众目睽睽之下做所有的事情,也有个好处,那就是使我养成了严谨的习惯,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我所写的几百万字的文章,都是教育教学中学生帮我提出的问题。针对教育教学中出现的问题,我要思考、要学习、要探讨、要试验。有一次学校请人作报告,报告内容很好,我跟学生说,今天报告很好。谁知一个学生说:“好什么呀?”我看他的笔记,一个字也没有记,画的全是“正”字。他说这个人一共讲了一百五十多个“这个”,我都给他统计了。我听了很震动,没想到,这样的一个语病竟影响了孩子对报告内容的吸收。我马上反躬自省,我有没有?我是江南人,也有语病,脑子转不过来时就来一个“呶”,或者“但是”,其实是不要转折的。我想,既然教语文,不仅要带领学生学习规范的书面语言,而且课堂就是活的语言场所,我自己的语言必须规范、生动、优美,词汇丰富。怎么纠?当时我年纪轻,有股劲,就用以死求活的办法,用比较规范的书面语言改造自己不规范的口头语言。我写详细的教案,把自己上课要讲的每一句话都写下来,然后认真修改,把可有可无的字去掉,把不符合逻辑的地方去掉,然后把它背出来再口语化。我每天上班要走一刻钟才能上公交车,于是就利用这一刻钟在脑中过电影。怎么用精彩的导语激发学生的兴趣,然后这堂课怎么铺开、怎么发展、怎么掀起高潮、怎么收尾,一个个环节都考虑好。这样用“以死求活”的办法大概搞了两年,力求“出口成章,下笔成文”。
教师的思路十分清晰,教课才能一清如水。我自己的体会是,当我对问题有透彻理解的时候就能一语中的;如果我对这个问题的认识有些含糊的时候,也是我废话最多的时候。废话一多,学生就倒霉了,如坠五里雾中。我一直和年轻教师讲,你一路走过去,教育脚步有深有浅,你要停下来,深入思考哪些是对的,哪些是错的,哪些是不足的,久而久之就能摸到规律了。
改革开放以后,我多次面临着调工作,包括从政、到高校,但我舍不得这三尺讲台,我说三尺讲台就是我生命闪光的舞台。上课,我是用生命在歌唱,因为我觉得每节课都影响到孩子的生命质量。
学生(1966 届王厥轩)感言:
老师的课,真的很精彩。两分钟预备铃,她在门口一站,我们54 名学生,像迎接节日一样,迎接老师的到来。她的课文导入,往往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极富创意;她的板书内容,鞭辟入里,往往能把整篇课文的灵魂串连起来。老师善于剪裁,一篇课文,何处是经络,何处是骨骼,非常清晰。讲课时,旁征博引,信手拈来。老师的教态娴雅和悦,生动准确的语言,华美而深刻,清晰严密的思路,像山涧流水般,清新、流畅,潺潺流入学生的心田,把学生引领到一个令人神往的世界。在这美妙的世界里,我们这些十七八岁的青年学生,胸中升腾起对理想、信仰和未来不倦的追求。
说出来许多人会不相信,我们四十六七年前学的语文,至今印象深刻。老师讲的《小石潭记》、《白杨礼赞》,至今还能背诵;老师讲文天祥的《(指南录)后序》,一连用了18 个“死”,气势澎湃,荡气回肠,老师眼中含着泪水的形象,仿佛仍在眼前。同样是《海燕》,讲高尔基的《海燕》,激昂高亢,催人整装待发;讲郑振铎的《海燕》,低回吟唱,乡思乡愁,缭绕不绝。
老师的作文讲评课,最令年轻的中学生激动。当老师用抑扬顿挫、舒缓徐慢的语言读学生作文,或读学生精彩的片断章节时,被读学生的脸会涨得通红,其他学生有的屏声敛气,有的为这位学生的文章喝彩叫好。整个课堂气氛肃静,牵动学生的思绪,叩击学生心灵。老师非常善于点拨那些平时作文不怎么好的同学,读他的一个片段,剖析好在哪里,把这些学生写作的热情点燃,从而唤起他们的自信心。
老师有个绝活,就是能即兴开讲座。那时,报上经常发表精彩华章。我记得的有:穆青的《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禄》、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赵朴初的《某公三哭》。往往,上午广播,下午于老师就开讲座。学校大礼堂可坐上千人,座位全部坐满,门口、过道、窗沿,学生或坐或站,黑压压一片。老师慷慨激越的声音在整个礼堂回响。此情此景,尽管已过去近50 年了,都仿佛就在眼前。
记者透视:
师以教为本。一个老师留给学生最初的印象就是从上课开始的,老师的语言、板书,老师的服饰、教态,老师的习惯动作、甚至口头语,都会让学生津津乐道。一个优秀教师的人格魅力的展示,最基本也是最主要的舞台就是课堂、校园,学生也许会忘记曾经听过的许多大报告,却会时时想起每个好老师在课堂上的精彩细节。所以,要做一个称职进而成为优秀的教师,就必须在专业上敏思好学,在教学上精益求精。
好教师不是天生的,好教师也不是评出来的。真正的好教师是勤学出来的、苦练出来的,是在学生殷切而严格的眼光里成长起来的。于漪老师大学读的是教育学,工作刚开始教的是历史,半路出家改行教语文,靠的是勤学苦练,才百炼成钢;然而,她还是遗憾:“我教了一辈子的课,一辈子没有上过一堂十全十美的课。”这样的自律、这样的境界,实在值得我们好好学习,用心感悟。
坚守:选择教师就是选择高尚,就是选择奉献
于漪自述:
教育家乌申斯基讲过,在教育工作当中,一切是以教师的人格为依据的,因为我们的教育力量,它只能是从教师的活的人格当中来,这是特殊的教育力量!不管教育行政机关有多么精细的周密的规章制度,都不及教师人格的力量、人格的作用!因此我在想,要为人师的话,首先是要完善自己的人格。我心目当中有许多榜样,我不仅牢记汉代韩婴关于“人师”的教导“智如泉涌,行可以为表仪者”,而且,我一直追求一些光辉的榜样。
于漪和学生在一起。(从左到右,拍摄时间分别为20 世纪80 年代、20 世纪90 年代、新世纪伊始)
比如历史上有个非常有名的教育群体,就是西南联大。那里师资真是精英如云,各种各样的老师,各种各样的个性,那是智慧的海洋。那时条件是非常艰苦的,日本鬼子蹂躏我大好河山,所到之处,生灵涂炭,西南联大所在的地方也是不断地受到空袭的威胁。有一次闻一多先生在一个破饭厅改造的教室上课,他吟诵着:“黄昏时分,从四面八方辐辏而来的鼓声近了,更近了,十分近了。神光照得天边通亮,满坛香烟缭绕……”他激情洋溢,他吟诵的诗就是心里头喷射出来的岩浆!莘莘学子听得全神贯注。为什么这些老师教课有如此的魅力?那是因为他们人格高尚,他们的心里就是忧国忧民、为国为民,一辈子考虑的就是国家的兴衰、民族的存亡。他们是把自己所从事的教人的事业、育人的事业,和国家兴衰、民族存亡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
我还很幸运,有机会接触苏步青先生、谢希德先生。站在他们的面前,就感受到他们的人格的魅力,我觉得他们都是人格高尚、学识渊博,总有“高山仰止”的感觉。他们是巍巍高山,我是一个平凡人,一个普通的老师,所以我总是仰着头看他们。但是我又想,他们也不是生下来就是这样的,完美的人格、渊博的学识,也是一辈子不断地追求,不断地修养自己的结果!
我们中国有一句古话:“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要登上泰山之巅,也是要从泰山脚下一步一步攀登的。所以我就是以这样一些伟大的师表为榜样,从山脚下起步,一步一陟一回顾,走一走,回过头来看一看,自己提高了没有?问题在哪里?我想,做人要追求生命的价值和生命的意义,也就是一步一步地攀登。古希腊的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讲过,什么是教育?教育就是把人的灵魂从洞穴里头牵引出来,进入一个“真实”的精神境界,而知识、能力是攀精神世界的阶梯。我想我作为一个教师,应该追求的是完美的人格,追求真善美的境界,不断地学习,以达到人格完美的境界。
我常想人的生命是有限的,但教育的生命是常青的。在退休前后,我先后带教了一百多名来自全国各地的青年教师,经常来听课求教的老师更是不计其数;作为唯一的一名中学教师,参加了教育部课程标准启动的评审会;帮助审定上海二期课改语文学科的全部教材;担当了上海市名师基地和语文学科德育实训基地培养骨干教师的任务;作为华东师大等四所大学的兼职教授,又担当起国家级骨干教师培训的重任;还通过网络为云南、新疆、三峡库区等地的教师讲授教育教学心得;利用假期,远赴吉首等地义务支教,培训教师。
我总觉得,选择了教师,就是选择了高尚,选择了奉献,选择了跟我们国家前途命运紧密相连的伟大的教育事业。能为之而尽心尽力,我觉得是此生有幸。
徒弟(上海市杨浦高级中学教师陈小英)感言:
1987 年1 月,我从插队落户的安徽回到上海,有幸在于老师身边工作,至今已有24 个年头了。从一名普通教师到教研组长、区学科骨干到上海市语文特级教师,再到上海市名师培养基地主持人,每一步成长都离不开于老师的培养和扶持,她几乎影响我的整个教师生涯。
于漪和她带出的三代优秀教师团队。(其中有五名特级教师) 李立基/摄
这种影响至少有三点:
一是精神感召。于老师对教育事业满腔热情、满腔爱,常使我想起几千年来中国知识分子忧国忧民的优良传统,一种“以教育为己任”的教育家的气度和胸怀,一种渗透到血液、主宰灵魂的信仰。她三句话不离教育,不顾老之将至,“让生命和使命结伴同行”,用自己整个的生命去拥抱心中最神圣的事业,她就像一团滚动的、燃烧的火焰,只要靠近她,就不可避免地被她感动和感染。
二是学术引领。来到上海市第二师范学校之前,我还是个眼界狭窄的青年教师。是于老师将我引领到教师专业发展的新起点上,她在很多关键时候的点拨指导,使我的眼界和思考逐步跳出狭隘的教材教参,关注整个教育的大背景,关注学科教学改革,关注教育教学理论学习,不断磨洗匠气,增长学术底气,对教育的特质和规律渐渐有了属于自己的思考与理解,在较高的层次上获得成长,走向成熟。
三是思想影响。于老师的教育思想宝库非常丰富,核心的理念就是“教书育人”。为共和国培养合格的公民,为每个公民的终身发展奠基。因为近水楼台,我们杨浦高级中学的语文教师有更多的机会聆听于老师的报告演讲,观看于老师的课堂教学录像,于老师的教育教学思想不仅被大家熟悉,在心里深深地认同,而且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我们教育教学的实践行为。
记者透视:
人生活在大千世界,总会碰到各种各样的机遇,如何选择,是叩问灵魂的事。于漪这大半辈子遇到过许多机会和诱惑,当年,有新办学校慕名相邀,承诺可以给房配车;有领导关心,希望于漪到人大机关工作,以减轻她的身心负担;有企业财团干脆拍出60 万年薪,请她去做民办学校校长,于老师都毫不犹豫地谢绝了。有人出高价请于漪到各地巡回上课,她更不愿做知识的贩卖者,她说:“人和金钱之间一划上等号,人格就扫地了。”
她就是无怨无悔地坚守自己的信念,坚守自己的承诺,坚守她一辈子钟爱的讲台。
一个教师能否耐得寂寞,甘于清贫,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对生命意义的认识和对职业价值的理解。
于漪说得好,“教师的生命是在学生身上延续的,教师的价值是在学生身上体现的”。她时刻不忘:“我觉得一辈子肩上都挑着千斤重担,一个肩膀挑着学生的现在,一个肩膀挑着国家的未来。因为今天的教育质量就是明天的国民素质,所以我不敢有丝毫懈怠。”
于老师的忠诚和坚守,正是她的人生观、价值观的最充分、最真实的体现。
上海杨浦高级中学语文组新老教师庆祝于漪从教60 周年。 李立基/摄
超越:一辈子做教师,一辈子学做教师
于漪自述:
德国教育家第斯多惠说:“教育者必须要在他自身和自己的使命中,找到真正的教育的最强烈的刺敷。”这最强烈的刺激就是自我教育。故应把自我教育看作终生的任务。做了一辈子教师,一辈子学做教师,我能否做一名合格的教师,就看我一辈子怎么努力学做教师。我一辈子学做教师有两根支柱:第一根支柱是勤于学习,第二根支柱是勇于实践。两根支柱的聚集点就是不断地反思。
教育事业,是非常丰富又是非常复杂的,现在做老师一定要有时代活水。“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教师不天天学习、月月学习,哪里来的源头活水?首先是重要理论反复学,政治理论是精神支柱,专业理论是行动指南,都要学懂、想明白。其次要紧扣业务深入学,有时我觉得对某些问题好像是懂了,其实不然,读了一些大学者、大专家的文章,才茅塞顿开,才知道自己还没有登堂入室。作为基础教育的老师,学问不要求高深,但要求基础扎实广泛。再次要拓开视野广泛学。我们那时学物理是牛顿,后来爱因斯坦做了挑战,而现在霍金又做了新的挑战。我想作为老师不仅要有人文知识,而且要有自然科学知识,否则就无发言权,就没办法与学生沟通。
教师每天耕耘就是实践,在实践中我不断反思自己的毛病。我在开始教语文时也认为语文是交际工具,就是培养学生的语言文字能力。但随着时代发展,我的认识就不一样了,语言文字和思想、情感同时发生,它就是文化的组成部分。仓颉造文字,“天雨粟,鬼夜哭”,从此人类社会进入文明时代,我怎么能只把它看作是技能、技巧呢?我就自我否定。语言文字里有民族的情结,我们中华几千年优秀文化的精华积淀在我们的语言文字中,因此它是民族文化的根,是我们民族的命根子。这样一个人文的学科,千万不能把它教成技能、技巧,重术轻人。所以我教了一辈子,一辈子在反思。正如罗曼·罗兰所讲:“这累累的创伤就是生命给你最好的东西,因为它标志着你生命前进的一步。”我确实是“累累创伤”,我随便打开自己的文章、教案,可以讲出很多不足和缺陷,但正是这些缺陷、不足,激励我向前奔跑。
做老师一定要与学生一起成长,这样才能成为学生的老师。因此,我要不断追求,自我超越,达到一个个新的境界。“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每个阶段有每个阶段的目标。开始做语文老师时,为了能在课堂上站下来,我追求八个字:“胸中有书,目中有人。”第二步,我领悟到,要带领学生学习规范的语言文字,自己要做榜样,所以下决心锻炼自己的表达能力,力求出口成章,下笔成文。接着我又追求激发学生兴趣,使学生乐学爱学。我觉得学生学习太苦,一天坐七八节课,我坐在那里也要累得够呛。我想语文这人文学科能否让学生有点艺术享受,于是我追求教学中春风化雨、充满艺术享受。20世纪70年代末,我就考虑如何用知识含量高、能打开心扉的导语来调动学生的学习兴趣,因为兴趣是最好的老师,学生有兴趣,入了迷,就不以为苦,不觉得累了。然后我又对课堂教学节奏、讲和练的角度、方式以及课结束应该怎样余音缭绕等做了一番研究。教课是很有趣、很有味道的,它应是师生共同创造的一篇优美散文。
20 世纪80 年代,我拼命探索的是师生互动、综合效益。课堂里如果单打一,对学生培养远远不够,一定要提高综合素质。我体会到语文教学是以语言文字能力的培养为核心,有机融合了德育和美育,三育一体,课就立体化了,教学效率、教学质量就能明显提高。
在整个从教的过程中,我就这样不断自我否定、自我超越,总想达到一个合格教师的境界。我所理解的“合格”的“格”不是用量来衡量的,而是国家的要求、人民的嘱托。国家把自己的希望交给我们,人民把自己的子女交给我们,这个“格”的要求是很高的。
岁月如歌,往事依依,留下的痕迹有浓有淡,有深有浅,有伤痕有欢乐,有失落有收获,但更多的是教育征程中自己的不足与遗憾,每想到此,总对学生心怀愧疚。自问当时确实尽了力也尽了心,可悲在就那么点认识水平,那么点业务实力,那么点文化底蕴,用不出力气。教育事业真正是遗憾的事业,教师责任大如天,追求永无止境。
同事(上海市教研室教研员谭轶斌)感言:
鲁迅在《摩罗诗力说》中写道:“首在审己,亦必知人;比较既周,爱生自觉。”这里强调了做事首先要审视自己,同时也必须了解他人;只有相互比较才会周全合宜,才能产生自觉。至此,我明白了为什么每次评课,于漪老师总是能够将心比心,换位思考;为什么她和教师之间没有壁垒,没有对峙,有的只是真诚对话;为什么于老师的每一次讲话,都是言者朗然,听者豁然?
一个平庸之人,经常会处于自我满意的状态,但于漪老师总对自己不满意,不停地跟自己较劲。在这种较劲的背后,不正是对自我的突破与超越吗?这样的自我批评,不正是敢于担当的体现吗?她敏锐地发现自身的问题,警觉自己的不足,但这绝不动摇她在我们心中的高度。因为她坚持更高的价值观,愿意为更高的目标去努力,寻根究底,探究本源。这种超越只属于坚定者。
子曰:“吾日三省吾身。”古希腊神庙上则镌刻着五个字:“认识你自己!”人正是在这种对自我的叩问中成熟起来。
于漪老师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所以她有坚强的心理力量去反躬自问。于漪老师的叩问,不仅仅是对自己所行之事的追问,更多的是心灵深处的叩问,甚至于是来自灵魂的拷问。于漪老师的叩问,让我们看到她的清醒、自觉与真率的本性。在这叩问的背后,恰是一种自我解剖,而这样的自我解剖,难道不正是对自己、对所肩负的人生使命的深沉回应吗?
记者透视:
如果说,“信念”、“视野”、“敬业”、“坚守”,是于漪老师成长的四大关键词,那么“超越”则是她成长路上最具时代特征的第五个关键词。
任何时候,人最大的敌人就是自己。当你没有成功时,你的消极、自卑、懒惰、浮躁就是你的大敌;当你成功出名时,你的骄傲、自恋、守成、功利,更是你的天敌。
于老师从教六十多年,始终坚持自我超越,始终站在教育改革的最前沿不断创新,她的教育理念领先,教学见解常新,不仅引领着语文教学的未来,而且还深刻地辐射到学校德育工作、教师教育等多个领域,甚至对上海乃至全国基础教育的改革发展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她永不自满,永远好学,这就是一个真正的师者永葆青春的最大秘诀。
于漪没有名片。尽管她的头上有着“全国劳动模范”、“全国三八红旗手”、“全国教书育人楷模”等声名显赫的桂冠,但是,她内心最喜欢的始终还是“教师”这个最普通的名字。她说:“如果下一辈子还叫我选择职业,我仍然选择教育这多情的土地,选择我们可爱的学生,选择这永远光辉灿烂、青枝绿叶的教育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