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寒带来的暗伤害
2013-07-18王小妮
王小妮
当贫寒不可逆转,当知识也不能改变贫寒的命运时,那种与生俱来又无法摆脱的贫寒就不再令人羞愧,就会积攒出一种能量来,等待着爆发的那一刻。
总会遇到这样的学生,话语少,眼神坚定,能感到他有义愤,他内心拧着,耿耿于怀。曾经有过一个男生在课上愤青般地批评余秋雨,一一列出背后的社会原因等等。下课后,跟我一起离开教室的几个学生说,这男生是个怪人,刚入学竞选班长的时候,他一个人滔滔不绝讲了20分钟(没竞选成功)。
针对这事,有同学和我交流:
“估计他是农村来的,心里有一种‘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感觉,现实中经历过不公,而他无奈又无力,再过两年,他可能就淡漠了,不在乎了,其实生活就是这么一回事,不需要思索,也不需要痛苦。”
“让受现实挤压的人保存思索和义愤是更加不公平的事,是双重痛苦。”
“而好像只有受挤压的人才会思索得这么深。”
“其实富家子弟最单纯,无忧无虑,而从社会底层家庭挣扎起来的人往往显得阴沉、猜疑、敏感。”
当然,我们的交流没有互相认可的结果,从这位学生的角度能感到他家境不错。七年里多次面对这样的场合,不同家境的学生在一起,不一会儿,就有人不知觉中渐渐显出夺话炫耀和强势,而另外一些变得沉默和没底气。我一般都是不出声的旁观者,只在心里有不舒服。社会本不该低看和挤压任何一个人,爱惜袒护信任才应该是我们共同的基点,可惜,现实经常刚好正相反。
炎热的8月,收到一条短信:老师,今天爬了好几座山,很高很深的草,浑身都是伤口和血迹,脚底已经破皮了,下山喝了三瓶王老吉一瓶矿泉水,当时饿坏了,但收获颇丰!起码算得上可以……
一个不认识的号码,问他是谁。原来是新换过号的邓伯超。
一年多了,邓伯超在闽西和粤东两地间拍他的第二部关于客家人的纪录片(第一部是海南儋州客家人的纪录片《余光之下》)。他说:预计年后上剪辑台开始后期制作,大约还要做一年,整个片子会讲大概三到四个故事。他说他相信“电影有它自己的能量”。在中国,做纪录片这种事几乎都伴着纠结波动抗争和各种透支,没这些起伏折腾几乎就不能叫拍纪录片。这一年里,收到邓伯超片片断断的消息,有时候不敢确定他现在做的是不是他想要的和是不是愉快。为什么他要在南方最酷热的季节去爬山,是折磨自己还是证明自己。
把一身的力气用给了好几座山,能得到最实在的回报,就是划伤疲劳和饥渴,虽然这回报完全无用,但是效果立马可见。或者,他只是一时兴起,要再验证一次这世上真切地存在着他这个不想屈服的邓伯超。他在靠身体的损耗来呈现生命:我没辜负岁月时光,我没有浪费它。
秋天,也听人说,邓伯超在一个台风之夜有事到了广州,当时身上只有59块钱,去提款,发现他妈妈把钱全还了助学贷款,卡上已经空了,只好走路去找朋友,走了三个多小时,到能休息的地方已经是早上五点多。记得邓说过,他爸妈急着还上助学贷款。
邓伯超的同学说,邓有种悲情的倾向。我想,没有人要期待悲情,人的本心都想快乐简单,但是像上面那位学生所说,也许富家子弟才能做到。世事把一些人悲情化,不是他主动去选择悲情,很多时候他这条生命的出现就是一场跌宕悲情的开始。期待这种悲情的聚集能给邓伯超的新片带来持续不绝的力量。
有人问我,为什么有些同学那么敏感:一次课后,班长通知贫困生先别走,留在教室(类似情况我碰见过几次,能看到有人从桌上收书的动作开始放缓,我一般会赶紧走),留下的人开始填一张申请助学金的表格。当时有个学生嘟囔着说:我不愿意填这个东西,但是我还是填了……向我转述这句话的人说:也太敏感了吧,不必这样,贫困怎么了,也不是你的错。
贫寒不是错,但由贫寒带来的暗伤害很少被他以外的人理解和重视。
一个学生在作业里说:我不要生活在社会底层,任人宰割。
因贫寒而变得脆弱的年轻人,平日里周围人吃什么零食,买地摊衣服还是品牌服装,用什么护肤品,又网购了几本书,漫画还是专业书,这些耳旁流过的信息都可能伤害他。寒假临近,少数人买了飞机票,多数人要排队(有的排一整夜,最后没买到)购买半价学生票。去年就遇到学生在说:不就是坐飞机吗,到处说,有什么可显摆的?有人提前很久买了折扣比较低的飞机票,别人问他怎么回家,火车还是飞机,他支支吾吾,不想“刺激”了别人。也有相反,听到过女生旁若无人说:飞机票买好了!
飞机和火车,相差只是人民币1000块,而正是这10张红纸暗自拨弄着人心,它对一个人的影响值也许远远超过这个数字。起码,在很多人的大学四年里,拿不出1000元就是事实,他们得像齐仙姑的文章“春运二日”所写,和很多回乡的人一起挤在车站的地上过夜。一位《羊城晚报》记者说,听说北大课堂里,学生几乎都是用苹果手提在记笔记。希望这种事慢一点被我们的学生知道吧。
萍告诉我,刚刚过去的2012年暑假,有些同学搭伴去旅游,大三了,大家都对暑假越来越珍惜,而她赶回了老家江西萍乡,整个假期过得很忙很赶也很充实。有段时间,她要早上五点多起床,赶很远的路,给当地一个准备中考的学生做家教。现在还会有农民看重教育,辛苦攒着钱,要给孩子请家教,每小时付费二十块(当地人认为这收费很高了,羡慕萍能找到这种不出大力就赚多钱的俏活儿。学生在海口市做家教一般每小时四十)。家教课结束,她马上赶去另一个地方给成人辅导班做老师。每天跑路讲课很累,一个暑假下来,赚了3500块。自己带了1000,其余的都留给了妈妈。现在萍已经基本不用家里汇钱。萍的姐姐师范毕业,先在当地做代课教师,每月工资800块,后来经过省里的统一考试,拿到了教师资格证,现在是正式的小学教师,每个月能拿1500。姐姐的路就摆在眼前,萍问我:这一辈子就这样了?所以她想考研。
说回已经因纪录片《余光之下》有了名气的邓伯超。2012年的夏天,忽然收到他的短信,大意是如果没有摄像机,这生命就没什么意义……
另一次,他再提起在学校时候第一次去献血之后,他让医生同意他隔着采血袋去摸摸自己的血。他回忆那医生当时只是让他摸过一下,就赶紧把血袋拿开了:“我的血啊,好像怕我带走了一样,第一次献血,摸着舒服,我想多摸下……我摸了之后,他很快拿回去,穷人有穷人的穷,但这个方面,医生比我穷多了……”
从摸到血的温度到穷和富,这中间的逻辑跳跃太大了。记得2009年那个晚上的课,请邓伯超来跟学弟学妹说点什么,他就站在门边,他当众说出的那句话:“我不想和富人站在一起”。这种情绪在他心里一直持续到了2012年,好像有增无减。对金钱,对城里孩子的性格(城里孩子不够狂野,2011上课记“让我摸摸我的血”写到过),他始终有抵制,或者在潜意识里他始终在站队在排斥在自我鼓舞:我不富有,我有富人所没有的东西。
他只是想伸手摸一下刚刚交出去的还热着的自己的血,也许在捐血车里,这个农家子弟有点“文艺”的要求早被医生忽略和不以为然。但是对于邓伯超,这个被自己的血暖一下的过程和医生的举止神情是记忆深刻的,也许由此,正是他始终要找到的唯一得以高擎起来的自己独有的道德优越感,他的傲然,不顺服和敢挑战:
和富人相比(医生不该算真正的富人吧),我可能更豁达大度,更慷慨救人;我能吃任何苦,没什么可以失去的,我无所畏惧;我一点不比别人差,只是无权无势无钱,而你有的那些不一定来得正大光明。
今天的贫寒人群想靠节俭勤勉将很难变成富人。这无法改变的贫寒会不会逐渐被酝酿培育成了一个准信仰,一个精神依赖,贫寒也因此得到“升华”,获得“永固不变”的、可以坚守的某种意念?当明白了贫寒不可扭转,甚至十多年努力背书考试依然不能改变自己和家庭的命运,这种与生俱来又不可脱离的贫寒就没什么可羞愧的,就有点正义凛然了。贫寒之力也能攒聚,因为每个生命都需要自我解救。如果一个人始终感觉生命被抑制,他又不甘,就得时刻攒力等待个人光彩的爆发,只是不知道那光彩将以什么形式爆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