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 手
2013-07-18王拉寿
文/王拉寿
亚斐和母夜叉的婶婶吵完架后,发疯般地跑出家门。叔叔远远从后面追来,一路上声嘶力竭地喊着她的名字,像一个哀婉的旋律,在空中回荡,在她耳边缭绕。她咬咬牙,狠着心躲进路旁的树丛中没吱声。
夕阳被苍山残酷地吞食下去,晚霞映进她的眼帘。火红的云朵猛烈地燃烧着。望着叔叔窝窝囊囊的模样和焦燥不安的神情,她心里一阵颤栗,但她用双手死命地堵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下午,从看守所出来,叔叔把她接回家后,就闷闷不乐地灌起了酒。婶婶摔摔打打,婆婆妈妈地唠叨个没完没了。法院的张庭长来看望她,严肃批评了叔叔婶婶,说:“桂芳在看守所半年多你们一趟也没去探望过,这给孩子心灵多大打击!亚斐走到这一地步,你们没有责任吗?”
婶婶在一旁拍胸打掌地分辩说:“哎哟,张法官,我和她叔叔这段日子忙得脚打后脑勺子,哪有一丁点儿空呢!”
坐在张庭长身边的亚斐顿时眼眶里涌出泪水:“张庭长,我还是跟您再回看守所吧。”
“傻孩子,咋能说这话。”张庭长抚摸着她的头,“阿姨希望你重新开始生活。人活着,难免会犯错,你还年轻,今后的路长着呢。”又回身对婶婶,说,“亚斐在看守所表现不错。希望你对她负起责任。”
婶婶双手拍着大腿:“我是有嘴无心。虽说我们娘儿俩不对劲儿,可也没啥大事儿。”
“那就把孩子交给你啦。关于她的工作问题我们再想办法。”
张庭长走后,婶婶对她说:“小斐呀,家里不是不愿意留你,可你堂弟正准备结婚,到隔壁老钱头儿家借几宿吧,我说好啦。”
“他一个老光棍儿,我一个姑娘家方便吗?愿去你去!”
对于亚斐的顶撞,婶婶显得豁达大度,仍皮笑肉不笑地说:“他快都是个糟老头了。其实呢,你怕啥?”
亚斐朝屋四周打量一下说:“叔家住房紧我知道,可这房子是我爹留下的遗产,也有我一半的产权哪!”
这句话呛着了婶婶的肺管子,立时火冒三丈:“敢情你是来跟我分家产来啦!告诉你,你爹有病那阵儿都是你叔叔出的钱。这个官司到哪儿你也打不赢!臭婊子,全家的脸叫你丢尽了!”
……
从树丛里钻出来,树枝划破了她的皮肤,火辣辣地痛。她漫步来到黑水潭边。
晚风习习,星光点点,万簌俱寂。
她把目光投向黑水潭。四周笼罩着雾气蒙蒙的阴霾。泛着翡翠色泡沫飘着油黑闪亮污垢的水面荡起浑浊的皱折,像一张丑太婆衰老的脸。
多像她婶婶的嘴脸!想起这个老妖婆她恨得牙根直痒痒,老妖婆的狰狞嘴脸压抑着她度过了苦涩的童年。
那是怎样一个虐待狂哟!她和堂弟一起念书,堂弟买书随便要钱,而她要钱伸过来却是巴掌——戴着铜顶针的巴掌,抑或是插着锋利针尖儿的线板子,打人生疼生疼。老师收作业本催得紧了,急得她躲在后屋转磨磨跺脚哭。只有在叔叔喝酒心情高兴时,可怜巴巴地将小手伸到酒桌前要几个零钱。
叔叔虽然沉默寡言,可比婶婶心肠好,婶婶长着一副毒蛇的心肝。每天天刚蒙蒙亮,她就起床倒尿盆脏水垃圾打炭做饭。等她忙乎完,堂弟才懒洋洋地从床上爬起来,扒拉一口饭赶快背起书包上学走了。然而当她打开饭盒要盛饭的时候,婶婶就阴阳怪气地斥责道:“塞哪辈子饭!没看到时间了吗,上学去吧,不会晌午回来一块吃!”她只好吞咽着苦涩的泪水,掐着瘪肚子上学去。中午放学,饥肠辘辘地迈着沉重的脚步走回家。凶神恶煞的婶婶早把饭菜藏起来了,反而骂她说:“磨磨蹭蹭才回家,想必不饿。你堂弟吃完走了,饭菜光了,没工夫给你再做饭,到晚上回来一块儿吧!”一天下午,她饿得头昏眼花,昏倒在课堂上。老师把她背回家,对婶婶说:“这孩子病倒在课堂上了,你领她到医院看看,面黄肌瘦地怕是病得不轻。”婶婶却说:“没啥大病儿。”老师走后,婶婶悄悄把她扔到床上,反锁上屋门,找隔壁夜间打麻将白天回家睡觉的老钱头儿调情去了。她苏醒过来后,顺窗户爬出,去找当地的坏小子。
坏小子多次勾引她,她都没轻易上当。有一次,坏小子递给她一把糖块,馋得她直流口水,也不肯伸手去接。但她想到一个鬼主意,假装怯生生地说:“你把糖放在地上,转过身去……走远点,再走远点……”等坏小子转回身,她已经拿起糖块跑得无影无踪了。
这次,坏小子不肯轻易上当。她拉住坏小子衣角哀求:“快要饿死了,只要给点吃的,让我干什么都肯。”
“你敢去偷吗?”
“敢。”
“不怕被警察抓住?”
“抓住了我就老老实实跟人家走。谁让我命苦没饭吃来着,谁让我嘴馋手爪子勤来着。”
天黑她回到家,婶婶掐腰在门口正准备狠狠揍她。当她把偷来的钱递上去,婶婶抿着嘴乐了:“哟!小斐真能会挣钱啦!”之后,又把她拽到跟前上衣下衣翻个遍:“下次去提防着点,别让那伙人白占了便宜。”
不知不觉,亚斐眼里充满了泪水。她狠狠吞咽下去,顺着鼻腔咸滋滋地流进喉咙。踏着野草丛生的小路,她在黑水潭边漫无目的地徘徊。她感到活得很累,好像肩负着一副沉重的枷锁。一个闪念在她心里一亮:如果纵身跳进黑水潭,不就轻松解脱了么?一切苦楚、忧愁、烦恼不就完结了么?这个世界她有什么可留恋的,亲人遗弃了她,同事鄙视她,社会上的人耻笑她。如果有谁把她尸体从水里湿淋淋地捞上来,路过的人也会嗤之以鼻。突然她感到恐惧,感到忿恨。她狠狠地跺了一下脚,竟踩在一块石头上。“哎哟”一声疼得蹲下身。石头底藏着一只蚂蚁,被压得肢体不全,但仍然挣扎着连滚带爬地逃走了。一只蚂蚁还贪生呢,何况大活人呢!她才二十二岁哪。她又怜悯起自己来。
她尽力注视着前方的树林。父亲的坟墓就在这片树林里。每次来这里散步,她都首先到坟地,捧几把沙土或买点供品。
犹豫再三,她还是来到坟前。坟草长得十分茂密。她跪下来,默默地念叨:“不孝的女儿又来看您来了。”心潮翻涌,她觉得胸中堵得慌,有一股急风暴雨要发泄。
“爹——!”一个惆怅凄惨的哭喊声在空中震颤回荡。她用头疯狂地撞击坟头,十指深深地扎进坟土里。坟土塌陷进去,露出的十指上沾满鲜血。
之后,她跪在那里不动了,像奔流的河面遭到寒流袭击结冰凝固,宛如一座浇铸的铜像。
父亲瞑目的时候,她一直守在身边。记得一天,父亲开着一辆三轮车拉着她过河。她屁股下坐着一个包袱,那是婶婶的。婶婶结婚三天就跑回娘家去了,村里有个相好的,接婶婶没接回来。
时值料峭寒春,河上游漂下来闪光晶莹的大冰块。走到河心,三轮车打个趔趄,一个车轱辘仄歪起来。父亲急忙回身扶住她。她屁股底下的包袱掉进河里。“那里有你奶奶遗留下的一副金丝镯,没有它,能拴住你婶婶的心?”父亲心疼地说,穿着毛裤就跳进刺骨的河水里。等上了岸,全身结了冰,像穿一身盔甲,走路“哗啦哗啦”直响。半夜她醒来时,见父亲在外屋烤火,膝盖红肿得像发面的馒头。后来,父亲病倒在床上全身不能动。临终时迟迟不肯合眼,反复交待她一句话:“做一个正派的女人。”
想到此,她觉得委屈:为什么命运这么苦,为什么出身在这样的家庭环境。现在,她身无分文,又无家可归,只好去找从前的伙伴翠花。她们姐妹曾有过患难之交。有一次,逛省城她病倒在旅馆里,钱都花光了,和她厮混的狐朋狗友都扬长而去,翠花把自己卖身钱拿出来供她治病食宿。从此,俩人穿衣服都不分彼此。翠花扒来的钱从来没人能够问出个准数,可每次不但告诉她,并且分她一半。她也常把能榨出油水的公子哥介绍给了翠花。彼此提供方便。
听说翠花在街市上摆摊卖香烟。她来到街市口又犹豫起来,耳畔蓦地响起张庭长的嘱咐:“千万记住,出去后不要再和从前的狐朋狗友再来往,要不然再陷进去永远也别想拔出身子。”但她终于迈出了最沉重最艰难,同时又最使她诱惑的一步。
小小的丁字型街市挤挤碴碴摆满了卖各种各样东西的摊床。入夏以来一到傍晚,这里人流不断,直到半夜游人也不愿离去。卖熟食的、卖水果的、卖雪糕的应有尽有,卖饮料的都装在水桶里用冰镇着,卖茶蛋的跟前支着一张方桌,可让顾客小餐一顿。翠花眼睛贼尖,老远就瞧见亚斐,风风火火地扑过来:“哎哟!想死咱姐妹儿喽!”
翠花长得白晰细嫩丰腴,薄薄柔姿纱紧身连衣裙,显露出身体的各个部位。面部浓施粉黛,双耳垂持明晃晃的耳坠。
亚斐愁眉苦脸地说:“被家赶出来啦,找你来求条活路。”
“酸溜溜的样!活不起寻短见去,高了有树,低了有井,不高不低有刀子。你呀,只要手头活泛些,钱这玩艺儿说来还不容易?大不了再进去蹲几天。”
“你是说这个……”亚斐做个扒钱的手势。
“现在来钱的道儿多啦!”翠花从摊床上抓起一盒烟,自己叨上一支,又递给她一支,“还不会?死脑袋。”
翠花出生在一个单亲的家庭。从小娇生惯养,个性强,爱打扮讲穿戴,在学校属于那种引领潮流的人。一些花钱来路不明的男生向她靠拢,耍尽手腕献殷勤。她也闹着玩似地接受别人贿赂。由于她经常领一些小流氓在家里进进出出,引起父亲的警觉。父亲用棍棒打过她,举菜刀吓唬过她。她勾引来一伙人夜间砸了父亲卧室的玻璃,并指名道姓要放血。后来,父亲已无可奈何,任她在外面鬼混。
正当她俩谈得火热,帅哥永新溜溜达达地走过来。亚斐依稀记得在看守所曾见过他。
“刚回来吧?”永新十分肯定地问,“有花的吗?”
“那你就给几个吧!”翠花抢着答,讨好地向亚斐挤挤眼。
永新掏出几块钱:“刚才领几个哥们儿吃了顿烧烤,钱花光啦。”
“就这几个臭钱。”翠花撇了撇嘴,把手伸进永新的衣兜里掏了一阵,只翻出几块钱,又塞了回去。
永新走开以后,翠花称赞他说:“在咱们这一帮人里,就他一个好人。讲义气,进去了从不咬人。他也很宽宏大度,向来不计较小事,是个大丈夫!”
亚斐朝永新背影望过去,见他买一根雪糕,正要张口咬,被行乞的小孩拦住,可怜巴巴地望着他。他把雪糕送给小孩,又把全部零钱掏出来塞到小孩手里。
翠花把亚斐带到一家旅馆。这是一个混沌的世界,房间里聚集着八九名青年全是机关的常客,眼下又都在待业。但是他们毫不吝啬地往外甩整张的大票子,餐桌上摆满各种名牌烟酒,还有大盘佳肴。大家像熟人一样,其实有些人都是每次见面。既然来了,就肯定是一个溜子里的人。
贾虎向她俩打招呼让座,自己并没动身。
初来乍到,亚斐要掏钱凑份子,被翠花使眼色摁住,只象征性地往贾虎怀里甩上几十块钱。贾虎用两条毒蛇芯似的火辣辣的目光,在翠花肉红色的浑圆大腿上扫来扫去。翠花坐下后夸张地向下拉了拉裙裾。贾虎裂开大嘴笑着戏谑地说:“妈的,翠花啥时候斯文起来了?是不是里边没穿裤衩?”
几个涨头红脸的酒鬼跟着起哄:“别假装正经了,搂我们睡一会儿吧,你跟天元商厦的小王睡了半年多……”
“我那是和他搞对象。”
“小王被判了无期徒刑,你再从我们哥们儿中挑个对象吧!”
“小王一辈子不出来我一辈子不结婚!”
“受得了吗?那回人家小王要回家会会老婆,你说我受不了啦,再不跟你睡觉就去死……”
“放你娘的驴屁!姑奶奶啥时说过那话,你们这帮蠢驴,驴性发作。”
酒过三巡,大家谈起“生意”。贾虎问:“舞厅那边现在是‘串户’还是‘跑单帮’?”
几个“舞蹈专家”扭动着身腰,叹气道:“现在行市看降,钱不好捞啦。”
永新呷了口酒也皱眉头:“眼下‘线儿’上的活儿也不好做。我差点被‘二毛便’摁住。顺子!你咋给把的哨?”
顺子津津有味儿地嗦啦着一只鸡爪子:“那小子穿一条黄军裤,准是新来的转业兵。我以为你一定去吃那个农村妇女的‘平台’,再不掏她的‘地道’。谁成想你去摸旁边姑娘的腰。”
永新不满意地白了他一眼:“你没看那个农村妇女摆弄钱时哆哆嗦嗦,钱比她命还珍贵,真的丢了准得火辣死。那个姑娘上车前我就盯上了,花钱很随便,售票员找给她的钱数都没数。再说,我看她挺乐意让我摸呢,摸出感情来还兴许会嫁给我呢。”
顺子揶揄地大声说:“中了吧,你娶得起?今天晚上你娶谁呀?”
大家一阵哄笑。永新偷偷瞟了亚斐一眼,但是指着翠花说:“那当然是她喽。”并拿过翠花的凉帽诙谐地扣在头上。
翠花含情脉脉地往永新身边挪了挪,将手搭在永新的膝盖上。永新没看见似地把膝盖挪开了。
“花蝴蝶怎么没来?”贾虎提醒大家问。
大家一阵猜测。顺子摇头晃脑地说:“八成是出门啦,前几天听她念叨要去一趟省城。”
翠花低头,用筷子拨拉着花生米,半天才说:“犯事了。她也太张狂,大白天就在旅馆联系业务,被服务员注意上了。俩人正在房间里试呢,警察就闯了进去。”
男人们惋惜地咂着嘴。‘花蝴蝶’活泼大方,有求必应。贾虎更是叫苦不迭,眼前涌现出‘花蝴蝶’妩媚的身影,那散开瀑布般秀发时深情的回眸一笑,那脱衣服时优美的姿势……他凑到翠花身边悄声耳语道:“走,到隔壁扯一会儿。”
翠花带搭不理地说:“四张伟人头,先拿来。”贾虎喷着酒气坚持说:“过去再掏,我能白占你的?”见翠花仍然坐着不动,贾虎显得不耐烦:“信不过?那我把房间钥匙给你。”
翠花接过钥匙,得意瞟了他一眼:“告诉你就扯半个点。”
翠花走后,亚斐感到浑身疲倦,强打精神支撑着身体,把酒杯凑到嘴唇边,象征性地沾一沾。
永新偷偷用眼睛的余光打量她。她虽然长得漂亮,有一种动人的气质,但是面容显得憔悴。一双丹凤眼虽然很大很圆,但是目光呆钝。弯弯的眉毛虽然很细很黑,但是眉梢下挑。颈部和胳膊裸露的皮肤虽然光滑细嫩,但是并不白晰丰满。使他联想到《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他悄悄向亚斐靠拢过来。亚斐友好地点点头,示意他坐下:“翠花被贾虎领走了。”
“你跟贾虎扯过吗?”永新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问。
她羞得满脸绯红,愠怒地说:“我刚刚认识他。”
永新向她闲谈起贾虎的身世……
贾虎是个企业老板的独生子,判过半年徒刑,在里边没呆俩月,就叫他父亲托人保出来了。就是在服刑的两月期间,他父母三天两头就去探监。不是送吃喝,就是送钱。出狱那天,他父亲用高级轿车去接他,回到家还请了一帮亲戚朋友,摆酒替他接风洗尘。他父亲给他在煤炭运销公司找了个坐办公室的营生,他嫌管得严。又在政府机关给他找了个临时营生,他又嫌挣得少。结果从家里偷出存折,取出五千元钱,和花蝴蝶游山玩水,把钱花个精光。
永新望了亚斐一眼说:“家庭环境对我们这样的人十分重要。它可以把我们推向地狱的深渊,也可以把我们载上新生的彼岸。俗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一个人走进监狱也会经过一段漫长的曲折的道路。像我们这些‘劣迹青年’,思想上也会打着社会的烙印。不是有‘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么一说么,有些当官的背地里男盗女娼,表面上却满嘴斯文。咱们这些人里头也有的自己偷鸡摸狗,对别人的坑蒙拐骗却假装义愤填膺,斥责别人不光明正大。那天,翠花在车站假装钱包丢了,在旅馆当中乞讨。有个穿花格子时装的家伙打我身边走过,指着翠花的背影破口大骂——这个臭婊子真不要脸,干这种勾当还叫人吗!可他一转身,将一个旅客的旅行包偷偷夹在怀里,一溜烟跑了。”
亚斐深有同感地说:“虽说干咱们这行在社会上名声很臭,可也真有一些损贼。”
永新沉思半晌,满腹感慨地说:“抛开违法乱纪这一层不说,咱们这号人里头的秉性也多种多样。有人蛮横霸道,有人胆小怯弱,有人贪婪吝啬,有人挥霍无度,有人专门讲哥们儿义气,也有人专门出卖朋友……”
亚斐扑哧抿嘴笑了:“翠花当我面夸过你呢,说你仗义、仁慈。”亚斐感到他身上有一股男性的魅力,只是对他身世了解甚少,但是她急需了解这一切。于是,她试探着问:“你的童年也有过不平凡的经历吧?”
永新苦笑着点点头:“咱们这号人,谁会没有一个‘辉煌’的童年和一个‘荣耀’的家庭呢。我从小受继母虐待,父亲是个木匠,对待我也像对待他手下的木头疙瘩。我六岁就到街上流浪,挨冻受饿还遭大流氓的欺负。当然也遇见过好人,将他偷来的东西送给我吃。我在饭店捡过残汤剩饭,在大街上拾过烟头梨核。现在我长大了,每次做‘生意’都是千把块,所以我最同情那些流浪街头的小家伙。我也想找个工作,想学好,可条件不允许。家里也不要我,父亲坚信‘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这样一个信条……”
见永新忧郁,亚斐叉开话题:“听翠花说你常在网上看《犯罪心理》和《法律常识》之类的书。”
“那倒不是想逃避法律,只是想在可能的条件下,罪孽尽量轻些。如果叫警察抓住了,我就乖乖投降,麻溜跟人家走,争取少挨两下打,老老实实服法。其实这也是一种社会的平衡,没有我们,看守所不就黄铺子了?我们也是被环境逼的嘛。如果有人问我,面对死亡和失去人身自由,你选择哪一个?我会毫不犹豫地告诉他,失去人身自由。人活在世上就没有绝路,只不过住看守所的滋味不大好受。”
亚斐深情地瞅着他,心头掠过一丝苦涩。她用耳朵听听隔壁动静,有在床上滚动撕扯扭打的噼里叭啦声。
翠花披散着头发嘻皮笑脸地回到亚斐身边,咬着亚斐的耳朵:“我把贾虎给治啦,嘿嘿。”
亚斐发现她的裙子撕开了一道口子,大腿根儿青一块、紫一块,有一处渗出鲜红的血丝。
贾虎也懒洋洋地走过来,挨着翠花身边坐下:“给哥买盒烟去。”顺手掏出二十块钱。
翠花撇撇嘴:“就这些?”
贾虎央求般地摊开手:“没有了。不信你翻。”
翠花把手伸进贾虎的上衣袋里翻了一阵,又掏出十来八块钱,回身塞给亚斐。
俩人拉着手走出旅馆。亚斐问:“你手里真的没钱了?”
翠花浑身上下没一个衣袋。但是她神秘地一笑,撩起裙子拍拍大腿。亚斐低头一瞧,才发现她的高筒尼龙袜里夹着成卷的伟人头。翠花露出得意的神情:“我不是图贾虎几个臭钱,只是不乐意让他白占便宜。”
清晨,翠花还在酐睡,把雪白的被单压在身底下。旅馆服务员悄悄走进房间,整理对面的床铺,扫地,收拾桌子上的茶盘口杯。翠花听到丁丁当当的声响,仍然装睡。
服务员走后,她从袜筒里掏出钱。有嘎嘎响的整张大票儿,也有参差不齐的五十元、二十元、十元的票子,还有皱巴巴的块块钱。这些钱渗透着她的心血和机智,极其生动地反映了她的谋生手段。有时候,她一句话就可以索取几百块钱,也有时会因为几十块钱甚至几块钱磨破嘴皮。她一边整理着一边琢磨:这些钱应该藏起来,或者存入银行。晚间大家凑份子最好的办法是装穷。那帮人,掏多少钱也没人领你的情。
亚斐推门走进来:“数钱呢,想赚大钱哪。”
翠花没有回避。她知道亚斐忠诚可靠,不会出卖她到外边乱说:“咱们是早进城晚进城,得多长个心眼儿。趁钱来得容易多搂几个,赶明儿个进去了也好改善改善。”
亚斐心里感到酸楚,低头长叹道:“眼下混日子不成问题,将来咱们咋办呢?总有个归宿吧。好歹找个对象,安个家。”
“管将来干啥,趁着年轻,该吃就吃,该喝就喝,该乐就乐。从前我也想过洗手不干了,在一家商场找了个工作,还处了一个对象。那个对象还想追我,我对他说——哥们儿拉倒吧,我这人又做贼又养汉,把你骗了。这样,把那小子吓跑了。”翠花说着情不自禁地咯咯笑起来。
“你知道别人怎么说你么?”亚斐问。她记得昨天晚上永新谈起翠花时,他评价说是翠花是矛盾组合体:既直爽又轻浮,既慷慨又贪婪,很看重钱也有时会救人之危。当时他警告亚斐说,和翠花在一起容易使人消沉堕落。
“别人咋说我不在乎,反正我从不作践自己,而且时时都在为自己寻求幸福和快乐。别人活着咱也不能因为顾廉耻而丧失性命。命都没了要廉耻还有什么用,这样的傻事我不会干。”
“那么金钱呢?”
“金钱是个魔鬼,离了它活不了,太多也会惹祸遭灾。”
她俩一起梳洗打扮。翠花把一件白连衣裙送给亚斐穿上,自己换上一件蝙蝠衫。
亚斐看着她的后背突然说:“你背心坏个窟窿,钻树毛子刮的吧?”
翠花若无其事继续将蝙蝠衫套下去:“管它呢,外表囫囵就行,谁还撩起衣服瞧瞧你的背心。”
亚斐讨厌她这种作风。她的衬衣很少洗,有时候脏了就从旧衣服堆里捡上一件穿上。
她俩来到街市口。翠花见一个戴眼镜的后生坐在石凳上,一边看杂志一边喝饮料,走过去一个农村打扮的妇女向他乞讨,他用手掏出一把零钱数也没数就递给那个妇女,不耐烦地摆摆手打发走了,又继续把眼镜埋在杂志里。翠花将装香烟的背包递给亚斐:“生意来了。今天你替我看摊床,盈利全归你,我只要本钱。注意里边有两条高级香烟是冒牌的,别让工商局的抓住。”说完朝戴眼镜的后生走去。
人群中走出一个中年妇女,来到亚斐跟前:“多少钱一盒?”
亚斐抬头一看,是张庭长。她高兴地跳起来,一把拉住张庭长的手。
张庭长慈祥地笑了:“能自食其力了,这很好。阿姨知道你会有这一天的……”说着,张庭长的眼睛竟然湿润了。
亚斐也低下头:“这烟的本钱还不是自己的呢。”
“慢慢来嘛,今后一定会遇到很多困难。记住,碰到问题时到我家里找我。改正旧习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张庭长摆摆手,消失在人群中。亚斐激动得快要哭了,久久凝视着张庭长的背影。
翠花走到眼镜跟前:“看书呢大哥。在哪儿高就?”
眼镜打量她一阵,迟疑地说:“矿务局。”
“有钱吗?借给我点,住旅馆用。”
眼镜声色俱厉:“你穿得这么漂亮,怎么干这种勾当。其实,你正儿八经地和我搞对象,我兴许还会同意呢。”
他的说话惊动了在远处闲逛的贾虎,带着一伙人走过来。翠花见有人救驾,大声说:“唉,怎么不认人啦,前天在舞厅,你不是请我跳过舞吗?”
眼镜起身要走,不小心钱包掉了出来。翠花抢上去捡起钱包,掏出里面的钱。眼镜刚要发作,见贾虎他们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便抢过空钱包,讪讪地走开。
翠花拿着钱,得意地回到亚斐身边:“刚才谁来啦?”
“张庭长。”
“她呀,”翠花把嘴裂开瓢似的,不屑地说,“婆婆妈妈的,我烦她。”
亚斐立刻反驳:“她心眼好。我在看守所一天得了病,她买药打饭,守护我好几天。”
“好啦。”翠花不耐烦地说,“我守一会儿摊床,你转悠一会儿。”
亚斐不情愿地离开摊床,见一个卖雪糕的老太太将钱袋挂在雪糕箱子旁边,眼睛一亮。老太太卖完一根雪糕,起动雪糕车时将钱袋震落。她凑过去,将钱袋踩在脚下,心里一阵狂跳。她不知道什么缘故这么紧张,那只脚颤抖得不听使唤。是偷吗?明明是捡的。对!她鼓励自己,慢慢弯下腰去拾脚下的钱包。她觉得后悔,因为远远地望见了老太太的一头白发,但是她没有勇气喊住老太太。
钱袋子的事她谁也没跟说,甚至翠花。
傍晚,她找到张庭长家。
见到张庭长,她唔唔哭起来:“张庭长,我对不起您……”顺手掏出钱袋。
张庭长正准备做饭,一看便明白了:“唉,你怎么不争气呢,明天给人家送回去。”
“我不敢……”亚斐哭得更厉害了。
“改正错误需要勇气。好吧,明天我领你去,求得人家的谅解。”
张庭长的女儿蹦蹦跳跳地背着书包走进来,打亚斐身边过去理也没理。
“小芳!这是你斐姐!”
“我知道。跟你打交道的,没一个好人。”
“放肆!”张庭长真正动气了,声音异常严厉,“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怎么不会尊重别人!瞅瞅你的期中考试成绩,还有脸瞧不起别人!”她在学校里曾经当过三好学生,考试全校第一名。
“在学校,我听老师讲过,她是有名的贼!”小芳轻蔑地说。
“啪!”张庭长打了小芳一个响亮的耳光,“不许你侮辱人家!”
小芳捂住脸哭着跑回卧室。亚斐羞愧地低下头,感到自己掉进了深渊。
不一会儿,小芳走出来:“妈!我错了。”转身又给亚斐深深鞠一躬,“亚斐姐,对不起。”然后坐在沙发上抽泣着说,“今天中午在大街上,我的钱包给人偷了。我恨死偷我钱包的那个人啦。”
张庭长走过去,将女儿心疼地搂在怀里:“我去做饭,今天晚上你亚斐姐不走啦。”
第二天,翠花在街上截住亚斐,生气地说:“昨天晚上到哪去了,让我好找。”
“我回家了。”亚斐支吾说。
“走,到车站去转转。”翠花挎着亚斐走进车站,四下寻找“猎物”,发现一个农民打扮的年轻人,上身的西服肥大肥大,下身的裤子皱皱巴巴,腰间夹着一个黑皮包。翠花示意亚斐躲起来,自己迎上前:“大哥,请问这里哪儿有旅馆?”
西装瞅瞅她。她低头撩起裙子,把长筒袜往雪白的大腿根儿卷了卷,然后在西装肩上拂了拂尘土,既亲昵又自然,很快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我是河北人,想到这里找个工作。”
西装向翠花悄声耳语道:“我是老家让来买三轮车的。”
翠花好像根本不在意,招手叫来卖饮料的,一下子买了好几瓶。西装要掏钱,被翠花摁住手,“我去找旅馆。”说完便把手提包交给了西装。
不一会儿翠花折回来,说旅馆没找到,肚子却饿了。这回,西装坚持要掏钱。将黑提包交给翠花,买吃的去了。
翠花抓起黑皮包走到亚斐跟前:“快给贾虎送去。”说完转身钻进人流中。
亚斐站着没动。西装回来见皮包没了,吓得魂飞胆丧,号啕大哭:“那是我们全家人的命啊,叫我怎么回去见他们……”
亚斐从来没见过大小伙子的哭声,尖耳揪心。她从背静处走出来,站在西装跟前,将皮包递上去。
西装止住哭,抬头一愣:“皮包怎么在你手里?”
“可不是我偷的。”
“不是你偷的也是同伙。”
西装竟然缠住亚斐不放,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贾虎从远处跑过来,见皮包没在亚斐手里,怒不可遏,照亚斐脸上就是一拳。打得她鼻孔流血。围观的人呐喊助威:“打得好!打得好!”
远处的警车响起来,愈来愈近。张庭长和几个公安人员从警车上跳下来 ,愤怒地喊道:“贾虎!你要干什么?”
“她偷了人家的钱包。”贾虎故作委屈地说。
“你老实点儿!翠花在警车上呢!”
贾虎这才像泄了气的皮球,垂头丧气地朝警车走去。
张庭长走到亚斐跟前。亚斐伸出双手等着上铐。“不,我领你上医院。”张庭长扶住她说。
亚斐的眼泪夺眶而出,一头扎在张庭长怀里,深情地喊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