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忘了你是谁
2013-05-30郭志安
文/郭志安
天色暗了下来,大街上已是灯火辉煌。
这是个初夏的周末,市民音乐广场的喷泉开放了,冲天水柱扬着水花,飘飘洒洒。空气湿润凉爽,可邱显云的心空干涩闷热。他坐在边缘的石椅上,看着悠闲的市民,想着心事,想着走过的路,觉得有些像眼前礼花般喷洒的喷泉,风雨不大,却是潮起潮落。
如果耿丽不从县农机配件厂的翻砂车间调到厂部办公室,也许她现在还是翻砂女工,家可能还是那样安定。可是,现在家已是鸡飞狗跳,没什么家的感觉了。
一
邱显云从进文化局的那天起,就将全副精力投身在工作上,周末也很少回家。他陪叶局长钓鱼、打猎、打牌、下棋,帮着做些买粮买煤球之类的私事,颇得叶局长的欢心。有个同事对邱显云说:“叶局长退休后,你会接替位子的。”
以前,邱显云一直不相信命运,认为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人生要成功必须靠自己苦干实干。现在,他有些相信命运了,七分靠天时,三分靠努力,更多的时候,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邱显云在干部队伍年轻化、知识化的浪潮中,易如反掌地弄了张大学文凭。回到安成的当天晚上,邱显云拎着一盒皇宫中华礼品酒和几条香烟敲响了叶局长家的门。开门的却是一个穿戴土气的村姑。她说她是叶局长的甥姑娘,舅舅舅妈都出远门了,她来看门。
邱显云坐在沙发上喝着茶,与她随意地聊着天。
“你在哪儿读书?”邱显云问。
“我初中毕业就没有读书了。”女孩羞涩地笑笑。
“我还以为你是学生呢!”邱显云说,“过去可没见过你。”
“我叫耿丽,我两年前就见过你了。”
这话使邱显云有点兴奋,他正眼看了看她,人长得不算漂亮,但却天生丽质,脸庞胖瘦适宜,显得性感、迷人。特别是那条拖在后背的乌黑发亮的独辫,更添了几分妩媚。耿丽的模样,使邱显云想起了李春波唱红大江南北的流行歌曲《小芳》。
邱显云想,如果她穿上一件簿衫,会更加显得健美、更有女性魅力。
如此,他呆在叶局长家的时间,比他计划的还要长。电视里播完晚间新闻时,他起身向耿丽道别了。回到住处,躺在床上,久久难以入眠。望着雪白的墙壁,幻想设计着下一步自己的生活,他突然有了一种与耿丽亲密接触的冲动。他明白,这是实现人生梦想最最关键的一步棋。一盘棋的输与赢,关键性的只有一步棋。
第二天下了晚班,他又敲响了叶局长家的门。
“昨晚来你家玩,忘记了件事。”邱显云还没有坐下,就说开来,“忘记问你,叶局长什么时候旅游,不,什么时候考察回安成?”其实昨天他就问过此事的,清楚了二十四号以后才会回来的。
耿丽又重复了一遍昨天说过的话。
“打扰你了,我走了。”他的语气十分亲切。
“小邱,就在这儿吃饭吧。”
“你没计划,恐怕不太方便吧。”
“没关系的,只不过简单些。”
邱显云为达到目的而暗自窃喜。他不时偷看这个乡土气息浓郁的女子,有如雾里看花。想起昨日她那副窘迫、羞涩的神情,而今天好似换了个人。他们坐上饭桌后,邱显云又与耿丽聊开了。
“你在哪儿工作?”
“我没有工作。”
“星期天你有时间吗?我想约你出去走走。”
“就我们俩人?”
“当然。”
耿丽有些吃惊,羞涩在眉宇间荡漾,目光像阳光下的树叶。
“南山水库有山有水,花常开,树常青,草常绿,视野辽阔,风光无限,令人神往。”邱显云就像背诵广告词,“我们就去南山水库,如何?”
耿丽淡淡地笑笑,其实她也去过,但没有他说的那么好。他的口才他的伶牙俐齿,她打心眼里还是佩服的。她点了点头,接受了他的邀请。
邱显云与耿丽沿着长长的堤坝并肩漫步。她停下脚步,望着湖面嬉戏的水鸟,目光专注而好奇,恰似梦幻诗人。两人不知不觉来到浅水湾。
“你会游泳吗?”邱显云问。
“你想比赛?我是在水边长大的,还怕你不成?”耿丽笑,她笑的样子很美。
邱显云心旷神怡,恨不得变成一条鱼,马上钻进水里去。他手脚麻利地扯掉衣裤,耿丽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他站在水边,操起水把胸膛拍得贼响。
“快脱衣服啊!”他朝着她喊。
耿丽被羞涩包裹,感到这好山好水似乎荡然无存,这世界只有他和她。她内心深处也不想放弃这次浪漫的机会,犹豫了几秒,背过身子脱了衣服。
俩人像两只水鸟,在洁净的水面比翼齐飞。
当俩人回上岸时,耿丽感到很舒心,仿佛一切劳累都洗在了水中。两人坐在一块发烫的巨石上,耿丽用手背轻轻擦着脸上的水渍,冷得直打哆嗦的邱显云目光大胆地往她身上游移。他们半裸着身体躺在烈日下,天南海北地说着话,越谈越投机,越谈身体越近。邱显云轻轻抓起她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肩上,俯身吻她。他用前所未有的激情舔着她的双唇,舌尖相碰的一刹那,她感到心在震颤,一股激情喷薄而出。她闭上眼睛,被动地由他引着进入一种仙境。他专注而贪婪地看着她杂草丛生的下部,就像一个倾心研究古董的收藏家;她经历了她今生从未有过的体验……
完事后,她后悔刚才所做的事,她断定就是人们说的羞耻而罪恶的事。她从巨石上拾起乱糟糟的衣服穿上后,才感到下身隐隐作痛,但平静若水的心绪使她忘却了一切。
有了第一次,就不在意有多次。这就是女人!他们隔三差五就相约做爱,耿丽邀之能来,来之能战,激情喷薄,充满朝气。
女人是只鸟,拔了羽毛就飞不起来。与邱显云同居的耿丽,仿佛拔了羽毛的鸟,没有了傲气,显得那么的小鸟依人,那么温柔体贴。温柔体贴的女孩是最煽情的。
三个月后,耿丽告诉邱显云,她怀孕了。
邱显云的脸上没有一丝惊慌,相反露出甜蜜的微笑,就像一位打了胜仗的将军。他想起重庆回来的第七天浅水湾的那一幕。一周取得婚姻的成功,算是深圳速度了。当然,邱显云明白,怀孕是公开恋爱时在自己那间不足十五平方的单身宿舍里。从这件事的成功上,他得出一条经验:要想成就一件事,必须采取与众不同的手段。
婚礼定于八月二十日举行。邱显云这方除了父母,同事、同学及朋友,一个亲戚都没有请,父母很是不满。邱显云不想请农民亲戚的缘由,主要是不想看见那些穿着破旧、面容可怜的亲戚公诸于众。所以,来参加婚礼的人多数是女方的三亲六戚。
二
这世界,要说复杂也复杂,要说简单也简单。活出简单不容易,活出复杂很简单。
婚后,邱显云没费吹灰之力,就把耿丽农转非了。街头贴出了公安局的通告,交三千元人民币,就可农转非,但是有名额限制。他去公安局刑警大队找了他高中时的同学江云涛,很快就把户口的事解决了。落实耿丽的工作,邱显云也是快刀切豆腐,毫不费力。他找了叶局长,更是大力士耍扁担——轻而易举。耿丽落实在县农机配件厂做了一名合同工。
耿丽是个安分、贤惠的女子。下了班,按时回家,烧烧煮煮,里里外外一把手。吃过晚饭,她总爱坐在沙发上静静地打毛衣。这年月,手工打毛衣的人不多了,街头巷尾的毛衣编织店也消失了,女人在街上边走边织毛衣的情景再也见不到了,人们都喜欢买现成的毛衣。耿丽打毛衣姿态安静,看去一脸的文静与温情,两只清澈的大眼睛闪烁着青春的光泽。这一幕,放大了耿丽贤妻良母的形象,就像一幅版画,永远地挂在了邱显云的心里。
耿丽生了孩子后,瘦了一截,身材却更好看了,整个人也显得比原来更精神。站在哪里,都亭亭玉立,像怀春的少女。
耿丽的可爱,使邱显云萌发了爱情。他原来只是想政治联姻,找耿丽做老婆,然后靠着叶局长这棵弯腰树,在政治舞台一展身手,达到出人头地的目的。想不到爱情会悄悄在这里转了个弯,理想中的妻子会在联姻中出现。这似乎全在情理之外,又似乎全在情理之中。什么是爱情?有人说是关心,有人说是奉献,有人说是责任,有人说是忠诚,有人说是相守……邱显云对爱情的理解很直观:爱情,就是一男一女喜欢在一起。不管怎么说,邱显云开始真正喜欢耿丽是发自内心的。他喜欢这样安定的家庭,一种满足感像潦草字,随时在他脸上涂鸦。他每天按时下班按时回家,沐浴在温馨的家庭春风里。
农机配件厂离城也不远,实行传统的八小时工作制。耿丽是翻砂工,她热爱这项工作。回家后,总是在丈夫面前讲得绘声绘色。
邱显云说:“我去过你们厂,却没有去过翻砂车间。可以想象,那工作又辛苦又枯燥。”
“才不呢!”耿丽说,“就像玩游戏。”
邱显云瞧了一眼妻子,说:“什么游戏,跟农民工有什么两样!”
“不许你挖苦我们工人阶级!”耿丽一把抓过遥控器,赌气关了电视,坐在沙发上不理丈夫。
邱显云不恼火,淡淡地笑笑,说:“好,好,不管什么工作,只要自己喜欢,就是好工作。”
“这还差不多!”耿丽一按遥控器,又开了电视。
邱显云一边看电视,一边想,我坐办公室,老婆却在沙窝窝里干苦力。这差距太大,不行,我得改变她!
日子在忙忙碌碌中一天天的过去了。想归想,邱显云始终没有行动起来,似乎忘却了要改变耿丽工作的想法。
直到有一天,邱显云去了翻砂车间,亲眼看到翻砂现场的耿丽,邱显云才把那冷却的想法加温。
那天,县上搞“企业互动”,大叫“文化搭台,经济唱戏”。说不清是天意,还是巧合,邱显云所在的文化局扶持对象竟然是县农机配件厂。在翻砂车间,邱显云看到两个男青年抬着红得有些发黑的铁水,小心翼翼地走向沙堆。一个模子埋在沙里,铁水倒进模子,冷却了就是机械配件。
天啊,世上还有这样的工作。邱显云没有离开翻砂现场,就下了决心要把耿丽调离。用不着与她商量,跟女人商量就做不成事。
过了一久,邱显云陪同主管工业的黄副县长到农机配件厂搞调研,饭局上,邱显云适时跟费厂长说了把耿丽调整到厂部办公室工作的事。
费厂长说:“调离翻砂车间,这简单,简单!”
费厂长脸红筋涨的,似醉非醉的样子。但在座的都晓得他不醉,他的酒量很牛,被称为"安成第一杯"。他热情地站了起来,说:“小邱,我单独敬你一口,你的事,也是黄副县长的事。这么点小事,你单独来找我也是可以办的。来来来,为了你早日心想事成,我俩干了。来,感情深,一口闷!”
邱显云还没来得及说话,费厂长就一口喝了。
邱显云笑笑:“费厂长,那就话在酒中,我也干了。”
邱显云是个聪明人,费厂长的话,他能听明白:这不是小事,黄副县长不来,我不买你姓邱的帐。
费厂长的表态,算是答应了。他一屁股坐下来,就再也不提这个事了。他开始跟黄副县长叫苦,什么市场萎缩啦,要减员增效呀,流动资金严重不足,税收太重,贷款利息太高等等,说了一大堆,仿佛厂子明天就要倒闭似的!
黄副县长心知肚明,笑而不答。离开时,边走边对费厂长说:“你说的事,只要有相应的配套政策,我自然会倾斜的。”
过了几天,耿丽就调离了翻砂车间。可是,她去的不是厂部办公室,而是四处油污、机器隆隆的机床车间。邱显云明白,费厂长是在“钓鱼”。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钓鱼要用鱼饵,下狐狸要用羊油。这是游戏规则,谁违背了规则就会竹篮打水。邱显云跟叶局长多年,从他那里学了许多处世的智慧。处理问题要艺术,不要技术。如果再把黄副县长请去农机配件厂“调研”,凭他与黄副的关系,当然能搬动,但不就形成利用权术“威逼”了吗?何况人家费厂长答应的是“调离翻砂车间”,调去厂部办公室,也不过是自己个人的想法。机床车间自然比翻砂车间好多了,但他一心一意想把耿丽调到厂办。想好后,邱显云果断地单独去了费厂长家里一趟,送去了五千块钱。
邱显云通过关系,上下打理,终于把耿丽从油腻腻的机床车间,调到了厂部办公室。
女儿甜甜四岁时,邱显云在人生的跑道上有了较大的转机,他提升为文化局副局长,得意地跨出了政治生涯的第一步。可是,邱显云也有忧虑,叶局长不走,他就永远只能是个副局长。他回忆起七年前同事对他说的那句话,叶局长退休后,你会接替他的位置的。他嘲笑自己当时太傻,同事讥讽自己也不知道。
三
人是环境的产物。环境变了,人比环境变得还快。如果说原来在翻砂车间的耿丽是一块埋在土里的金子,而现坐在厂部办公室写字桌前的耿丽,则是一片打磨过的光芒万丈的金片!
在厂办,耿丽眼界大开,她跟着厂长吃遍天下,见过“一顿饭吃掉一头牛”的壮举,见过大老板在歌舞厅“一掷千金”的阔气。以前,她只是耳熏,听人说过或是在电视里看过。而现在是目染,是亲眼见过。
耿丽是个适应环境很快的人,也是个爱岗敬业的人。她很快就进入角色,见怪不怪。她自费订阅了《演讲与口才》杂志,办了支付宝在淘宝网上购买了《社交直通车》、《社交大全》等书籍,刻苦钻研。她方方面面的变化都比原来大多了:衣着档次比原来高多了,过去舍不得买的衣服,现在看着都觉得恶心了;过去痛恨的麻将,现在她可是高手了,“老麻疯”费厂长也常常成了她的手下败将;过去羞涩、内向的耿丽,现在妙语连珠、语惊四座了。她把办公室整理得有条不紊,她把电话记录得详详细细,她把档案归类得如中药铺,她把饭局上的老板逗得哈哈大笑。
费厂长对耿丽的工作表现非常的满意,十二分的满意!
“我差点大意失荆州啊,埋没了耿丽这难得的人才。”一次在家里吃饭时,老费对老婆子说,“她这人,一顶三。”
“看你吹得,就这么厉害。老婆子说。”
“她老公,当时找我时是个一般工作人员,我也算没有得罪,人家现在是文化局副局长了。”
“还不是靠了个叶局长,安成哪个不晓得?”
“你不要这么说话,不管用什么方式,只要上去了就行了嘛!一个人呀,一定不要固执,要学会圆通。说出别人想说的话,不说别人不想说的话,才能从固执走向圆通。”老费这人毕竟是江湖之人,确实有些江湖义气。他过去收了邱显云的那点钱,他利用手中的权利,暗箱操作,巧列名目,以先进工作者、出差补助、交通补助费等名义,加倍返还了耿丽。
耿丽出色的表现,费厂长笑在嘴上高兴在心里。他觉得,这样的人,在办公室也是浪费,不如让她推销产品。这个想法一出,他就进行了一系列的构思。如原供销科长的安排,耿丽目前位置的处理,对老费这种炉火纯青的人来说,真是小菜一碟。
费厂长把搞了十几年供销的老宋,提拔为党委书记兼办公室主任,把耿丽提拔为供销科长。这一招,非常绝,非常的适应市场。老供销跑烦了,钱袋也鼓了,像一艘满载而归的货轮,早就想停泊靠岸了。有钱的人,对钱不感兴趣,就像一个人,肚子饱了,对食品就不感兴趣。现在老宋对钱已没多少兴趣,他想找个闲差修心养性。而耿丽,觉得搞办公室是在浪费青春,陪玩陪吃陪喝,也陪腻了,别人发财,自己却不发展。供销科长,那可是有油水的好差。所以,任前谈话,非常顺畅。
“服从领导的安排,领导叫我干啥,我就干啥。”耿丽说。
“服从领导的安排,可我不是党员。”老供销说。
“不是党员,写份申请不就是了嘛!先干着,我知道你文化低,我叫我儿子帮你写嘛,他上周放暑假回来了,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费厂长拍拍老宋的肩,“但老宋你给老子记着,我儿子不能白给你干。”
“当然,当然,这点做人的礼数,我还是懂的。”宋科长笑笑。
耿丽做了供销科长,外面应酬更多,在厂里很少见到她的影子了。原来在家吃饭的日子就少,现在就更少了。她对饭局乐此不疲,吃着男人买单的饭菜,过得非常舒服,忘记了吃方便面、吃冷饭的女儿甜甜,对丈夫的关爱也少了。家,已成了耿丽的旅店,她想回就回,想走就走,像一只脱线的风筝,满世界乱飞。飞了一年,她的业绩就浮出水面,推销的产品是原来老供销的几个倍。耿丽工作业绩的上升,带来的却是家庭幸福感的下降。
邱显云的怨言日益增多,特别是耿丽与男性客户的往来,邱显云非常恼火。家庭战火不断,自然就产生了夫妻之间的对抗和冲突。虽然争吵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可是小事却越吵越大,就有了种剪不断,理还乱的感觉。由于经常发生家庭冲突,各自认为自己是最完美的人。时间一长,自然就少了关心与关注,自然就诞生了喋喋不休的“怨妇”。他们的激情,也在冲突中逐渐索然平淡,也许这是婚姻正常的步履。
相比之下,邱显云对待感情要更理智些。他觉得,飞沙走石是流星,海枯石烂是大话。天长地久的爱情,也会在岁月的长河中渐渐消隐。何况他们这桩没有爱情基础,彼此欠了解,感情基础非常薄弱的婚姻,是经不起风吹雨打的。
邱显云的态度是家庭第一,个人第二。为了家庭的稳定,为了不使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解体,他选择了积极面对,想方设法给平淡的婚姻注入激情。两人没有爱恨情仇,不管怎样,她是自己的老婆,日子总不能这样过下去,一家人,面子和尊严都不重要。他想找个机会,与耿丽好好谈谈,好好沟通。
“无论多忙,周末一家人都要在一起,一起去野外活动活动。”邱显云说。
“咋舍得休息,休息是浪费。”她答。
“工作压力越大,越要注意休息,机器过热会发烫,会出问题,何况是人。”
“人不是机器,不会出问题。那些富人,哪有什么星期天?穷人最喜欢休息。”耿丽有些不耐烦了。
“我们还像什么家呢?没有快乐,你要那么多成绩做什么?”邱显云大声说。
“你管我!”耿丽声音更大。耿丽对丈夫的提议毫不理会,不是她不愿意过正常的家庭生活,不愿与丈夫、女儿一起外出游玩,是她以钱为本,觉得钱比人重要。结果,本是一家人在一起的周末假日,也属于别人。
一个人,有机会多增加经济收入,当然是好事。但因为几个钱,搞得家庭不和,鸡飞狗跳,那就失去了意义。他们的不和谐,已经极大地伤害了孩子,甜甜的学习成绩直线下降。
工作固然重要,但你还是要以家为中心。邱显云想减轻对孩子的伤害,像老师上课一样苦口婆心地给老婆做工作,劝她亡羊补牢。
“过去我以家为中心,我得到了什么?”耿丽歇斯底里吼叫着。
“你还想得到什么?你别忘了你是谁!”邱显云也不平静了,他大声嚷嚷,”夫妻除了感情,还有义务。对子女尽义务,是你的责任,也是我的责任,这是道德、法律标准。”
“你少拿大帽子来吓我,你以为我是吓大的吗?”耿丽甩门而出。
现在的耿丽已不买老公的账,她不管家也不管孩子。她不愿妥协,不愿平心静气地化解矛盾。
也许是经常与老板打交道,耿丽慢慢的有了老板的脾气。偶尔回到家里,她活脱一个老板,躺在沙发上看电视,等着老公做好了饭菜上好了才上桌。吃过饭,脱了鞋子,又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冬天还好,天气冷盖床被子,夏天可就糟透了,那臭袜子发出的刺鼻的臭味,真让人受不了。原来耿丽做饭,收拾家务,静坐沙发打毛衣的形象,再也看不到了。
这只是表象,更严重的是,耿丽对丈夫的要求一天比一天高,越来越挑剔,怨气一天比一天多。他所做的,没有老婆不反对的。他不想平庸,而老婆却拼命造就他平庸。她嫌老公收入低,穿戴普通;她嫌住房太旧,跟老板家庭豪华装修相比,简直算得上难民,还什么国家干部;骑摩托去工厂上班太丢面子,人家现在不少家庭都有私家车了……耿丽心态失去了平衡,内心自然就不平静,不满、埋怨、唠叨、主观、任性,自以为是,高看自己,金钱至上。她对丈夫总是不满,总是埋怨,什么都不满意。邱显云是个普通的国家干部,这些物质上的要求,自然不能满足耿丽的大胃。其实,中国是个整体贫穷的国家,能过上这样的日子也不错。一颗单纯的心,在家庭生活中是何等的重要!但生活往往这样,不懂感情时,你就单纯;懂感情时,却少了那颗单纯的心。
四
现在,耿丽已成了喋喋不休的“怨妇”。有时天亮起床,就骂骂咧咧的。邱显云不明白骂声是冲他来的,还是女人习惯性的唠叨。但不管怎么说,影响了他一天的好心情。
一天清晨,邱显云和女儿甜甜正在吃早点,耿丽从床上一跃而起,穿着裤衩刮风似的进了卫生间,门也没关,就啪嗒啪嗒地解大便。
“我妈,你咋个这么不文明?我不吃了!”甜甜嘟着小嘴,背着书包就上学去了。
邱显云也吃不下了。要是过去,这样的事情,他多少也要说她几句的。羞涩是女人的最美。她过去的羞涩哪里去了呢?他咕咚咕咚地吸着水烟筒,心里在想。
“滚开,像只呆头鹅,大清早的,抱着只尿桶戳我的眼睛!”耿丽从卫生间出来,一边走一边骂。
“昨晚做恶梦吧?”邱显云平静地说。她这么尖酸刻薄,他也不想和耿丽争吵,倒不是怕她,他邱显云也不是怕女人的男人。勇者死,怯者活,太刚易折,他不想把矛盾激化。
邱显云熄灭了香烟,抓起公文包,准备出家门。耿丽睡回床上,嘴里还是絮絮叨叨的。邱显云很是恼火,在门口站了一分多钟,转身走了,重重地甩门而去,以此发泄心中的恼火。
邱显云上班的文化局离家大约两公里,他上下班偶尔骑单车,多数都是步行。他的工作是坐着的活计,办公室坐,会议室坐,饭局上坐。坐急了,他想运动运动,所以喜欢步行。他夹着公文包,像往常一样走进办公室。与往常不同的是,他的精力无法集中于工作,桌上有几份文件要看,他也没有心情。他心里知道,那份卫生、文化、科技三下乡的文件要急于处理,但他还是无动于衷。他就这样在桌前坐了几小时,满脑子都是耿丽的骂声。
办公室里静静的,静得有些寂寞。
“邱副,你发什么呆啊!”办公室的女同事小李走了进来。
邱显云说:“没有嘛!”
“跟老婆吵架了吧?”
“哪有的事!”邱显云淡淡地笑笑。
不知不觉的,下班的时间就要到了。邱显云夹了公文包正要出门,手机忽然响起来。邱显云从腰间的皮套里掏出手机,是江云涛。
江云涛察觉邱显云的情绪不对,小声问:“咋了?是不是昨天喝醉了?“
邱显云沉默。他心里虽然有种倾诉的愿望,但似乎又没有倾诉的对象。说出来有什么意思,家丑不可外扬,虽然这也算不得家丑,但张扬出去,太丢面子。他爱面子,家里的苦恼事不想向外人说。
五
光阴似水,转眼就吵了几年,吵到了孩子九岁。耿丽清楚,当初之所以同意这桩婚事,主要是肚中有货及舅舅的压力。这辈子算是给姓邱的拴住了,这一点她不得不认命。尽管她才三十多岁,她却感到心已苍老。假如没有浅水湾的浪漫,自己怎会受到如此的惩罚呢?
“只有怪自己!只能怪自己。”她自言自语。
该怎样摆脱这种无爱婚姻带来的痛苦。离婚,舅舅会反对,她明白,舅舅非常喜欢邱显云。在他工作的八年中,他一直跟随舅舅,忠于舅舅。她明白,自己之所以从一个农民蜕变成工人,又从又脏又累的翻砂车间跳到厂部办公室,是丈夫出的力。吃水不忘挖井人,她内心还是非常感谢丈夫为她所做的这一切。但是,她的精神是张白纸,她要在这张白纸上写世界上最新最美的文字,画世界上最新最美的图画。她渴望爱情,渴望跟异性温暖的推心置腹的情感交流。
一个期盼爱情的人,是生活中少了爱情。但不要急,上帝总是公正的,一个人,日有所思夜会有所梦,心想往往会事成。
机会就像风,说来就来了。初冬十月,天气有些凉了,厂里为了提高职工商业意识,搞了一次产品营销讲座。费厂长聘请了省、州、县的几名老师,搞了几个专题讲座。耿丽由此结识了距县城八公里的石岩乡初级中学教语文的一个中学老师。这个学识渊博的郑老师,用他的语言才华和近距离的接触,缓解了无爱婚姻给耿丽带来的痛苦,就像一个重病在床的人,服了一粒止痛药或麻醉药,暂时忘记了痛苦。
那是一个残阳如血的傍晚。郑老师与耿丽手机相约,两人坐在了田野上。郑老师与青山绿水娓娓交谈,与穿戴时尚的耿丽娓娓交谈。
“知道张爱玲吗?”郑老师望着耿丽。
“这是哪个村的,咋没听说过?”耿丽问。
“哈哈哈!”郑老师笑出了眼泪,笑出了鼻涕,“这是个已经去世的才华横溢的美女作家!”
“我不听,说活着的人,说死人有什么意思。”
“说死人是为了说活人。这才女的悲切离世,我很难过。”郑老师皱了皱眉头,就像他的亲人死了似的,又说“张爱玲有句名言——人生是华美的长袍,长满了虱子。你喜欢吗?”
耿丽说:“非常喜欢。这句话真好,哎,我也是命苦啊!”
郑老师抬头看着她,眼神充满同情和诚恳,说:“其实大家都一样,上帝要我们来到世上,就是来受苦的。”
“是啊!”
“人生是苦旅嘛!我受的苦要比你多。”
耿丽质疑:“咋见得?”
“因为我离婚了。”
“离婚,也不是件坏事呀。”
“但你不知道,我找了个妻子,又出车祸死了,这事使我伤心透了。”
“是啊!这确实不幸。找到不易,去容易,是伤心。”
在耿丽的心目中,郑老师是个教育学家、心理学家,是个地地道道的“人类灵魂的工程师”。郑老师的每句话都能够说到她的心里去,她要说什么,郑老师就会心有灵犀一点通,把她要说的话准确而又精炼地表达出来,仿佛她肚里的一条蛔虫。过去,伶牙俐齿的邱显云她打心眼里佩服。自从认识了这郑老师,老公的口才就遽然褪色了。真是山外有山,楼外有楼。这郑老师,能把死人说成活人,了不得。
耿丽说:“我觉得,你是个了不起的好人。”
“是吗?谢谢!”郑老师从不说粗口,文明且高雅。
“你能够面对现实,真是难得。”耿丽说。
郑老师抬头望望西山的落日,为了显示自己的老成持重,他故意“唔”的咳了一声,说:“我觉得,你却是个意志疲弱者,不敢像我一样面对现实。依你婚姻的描述,如果你有决心,你早该离婚了,可是你没做到。“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
“你想要达到什么结果,就要调整思路,怎样去达到,达不到是否坚持。”
“我会努力去做的。”
郑老师一步一颗钉子,步步为营,由含沙射影变成明火执仗。他的好多话,明显的有挑唆怂恿的味道和流氓阿飞的气息,可是耿丽的理解力很差,她根本没有听出郑老师的弦外之音,相反还主动与郑老师联系,喜欢单独与他交流。而郑老师,则是鼻涕淌在嘴里,乐得吸了。这也正常,一块肉送到嘴边,不吃就太傻冒了。
郑老师像个地下工作者,勤奋地、偷偷地与耿丽联系着,或手机或短信或见面。他们的谈话范围很广,上到天文地理,下到百姓民生。有与时俱进的红色思潮,也有离地三尺三的风花雪月。耿丽无拘无束,从不设防,跟郑老师说了大量的对丈夫的不满,甚至南山水库的第一次偷吃禁果,都毫不保留地告诉了郑老师。耿丽说出这些心底的秘密,就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就像尿憋急了撒了一泡尿一样,非常地舒畅。郑老师想,这个女人,也就是人家说的“草包美女”了,论年岁,算是中年了,思想却是那么的不成熟;就像一个大西瓜,切开心却是白的。
总而言之,他们的交往高雅而文明,高尚而纯洁。因为他们没有激动不已的拥抱,更没有那种见不得人的关系。
有句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傻瓜最大的弱点,就是以为自己比别人聪明。耿丽总以为,自己与郑老师的地下婚外情多么天衣无缝,其实不然。男女之间的事,很多时候不需用眼睛,是用鼻子嗅出来的。
邱显云就是用鼻子嗅出了耿丽的移情,并巧妙地获取了证据,知道她与郑老师多次单独约会、交谈。
六
邱显云是个机警、聪明的人,他处理郑老师的事,显示出了一个政治家的谋略与冷静。每个细节,他都周密的思考和精心的策划。
他考虑过,找第三者是无济于事的,那教书先生不过是自家饭桌上的一只苍蝇,值不得去找;找耿丽乡下的父母,不仅起不到作用,还会把事情搞得更复杂;找公安部门,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条例》第二十二条规定,对于“干扰他人正常生活”,尚不够刑事处罚的,公安机关有权“处十五日以下拘留”,就把小事闹成大事了;找法院,按照《婚姻法》有关规定,第三者干涉他人婚姻自由,可以提起民事诉讼,要求法院判令其停止侵权,并承担相应的民事责任,会搞得路人皆知。他不允许别人伤害耿丽,也不允许自己伤害耿丽,他爱她。他想好了,要找耿丽严肃地谈一次。
“你不该把我们之间的不和,告诉一个陌生男人。把这类人当作知心朋友,这会引火烧身、引狼入室。”邱显云说。
“我晓得分寸,我们的关系真诚,你不配玷污我们纯洁的友情。”耿丽振振有词。
“我们是合法夫妻,我不允许你跟任何男人有这样的友谊。”邱显云毫不让步。
“我又没有卖断给你,你凭什么干涉我的人身自由?我精神出轨,身体不会出轨。”耿丽毫不示弱。
“男人爱女人什么?爱的是无数个第一次下的千姿百媚、娇羞、忐忑、渴望和激动。女人,娇羞没了,还有含蓄;可爱没了,还有美丽。女人少了这些无数,就会一点一点减少美丽。美丽没有了,男人还爱你吗?如果一个女人总是和别的男人发生边缘性行为,除做爱以外的什么都做过了,这种纯洁对丈夫又有什么意义?”邱显云不想与她谈下去,这样的谈话注定是无果而终的。他本想通过与耿丽心平气和的交流,结束这场游戏,息事宁人。可是,耿丽却执迷不悟,非常珍惜这份纯洁的友谊。一个人,知道要受伤就该避险。“篱笆破,狗来钻”,她怎么连这简单的道路都不懂?把秘密告诉别人,注定会受伤。
邱显云有的是办法,他请示了叶局长,多方协调,找来新华书店的谷经理和图书馆的陆馆长,拉着一批图书,“送书下乡”去了石岩中学。李校长欢天喜地的接待了邱显云一行,席间多次表达感谢县文化局雪中送炭,给学校送来精神食粮。酒席间,邱显云把李校长单独约出去了几分钟,就无声无息地做了自己要做的事。
邱显云请单位出面调解这招,很灵。郑老师与耿丽断了往来。
办公室里,邱显云总是冥思苦想。有一天,他终于作出了重要决定:调动。这是一种牺牲,一种回避。他也懂得,男女之间,能牵手时别肩并肩,能拥抱时别手牵手,能在一起时别轻易分开。但是,陷入婚姻痛苦中的邱显云,觉得耿丽越来越不可爱了。他怕与耿丽在一起,能躲就躲,能避就避。也许,回避能够维系即将倒塌的婚姻大厦!
促使邱显云离开安成的另一原因,是工作。文化局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单位。中国的政府机构臃肿庞大,重重叠叠,人浮于事。什么文化局、文化馆、图书馆,全是性质相近的单位,许多工作可做可不做,做与不做一样,多干与少干一样,干好与干坏一样。要权无权,要钱无钱,是个空架子。文化局,要跟知识分子打交道,前景暗淡是注定的。
一年后,邱显云如愿以偿,从安成县调到州文化局社文办任个副科长,虽然是平级调动,却是个有名无实的“空官”。
在安成,文化局副局长虽然是“妇科”,虽然芝麻一些,至少也还“三天五天解嘴馋”,吃顿白饭,就像歌里唱的一样,“朋友来了有酒喝”。在州府,这副科的乌纱什么也不是,连吃顿白饭的机会都很少,“朋友来了有水喝”,偶尔到低档的小食馆撮一顿,完全是自付。
七
夜色阑珊,广场上已经人烟稀疏。
邱显云眼睛疲惫而干涩,他多想闭上眼睛休息。他掏出手机,想给耿丽打个电话,想了想,又放回皮套。他现在已无法与耿丽对话,不想与她交流,不想听她说话。不要讲也好,不然一说话就吵。他也怕见她,怕她那张霜打茄子般的脸和发动机般制造噪音的嘴。能战胜敌人的男人,不一定能战胜女人。他已经两周没打电话给耿丽了,耿丽也没有打给他。现在两人已进入冷战期,进入敌视状态。这样的家庭环境,倒也显得安静,但闷。
婚姻如树,不能轻易刨根。树,叶枯面萎心不死,尚有浇水施肥的必要。离婚,是无奈的选择,不到万不得已不走这步。邱显云不想让孩子失去母亲,他会有足够的耐心,多给她些时间。但是,人,心死如身死,给死人打针是浪费。要改变耿丽钱比人重要的偏激心态,恐怕太难。好不容易走过千山万水,终于到了阳光地带,再难也要走下去了。戏是演出来的,日子是熬出来的,尽量努力吧。
抬眼望,满世界轰轰烈烈,显得那么富有。邱显云现在什么都不缺,缺的是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女人。
一种孤独无助的感觉像广场的水雾,浓浓的朝他袭来。
邱显云起身,准备返回住处。他来到街上,街头五光十色的车辆在喇叭声中奔驰而去,午夜的嚣声在邱显云的心海汇成一股暗流,流进精神的裂缝。音像店里,传出一首歌曲:
我是花你是谁
瓶中只有泪没有水
我是风你是谁
那风筝无风怎么去飞
……
邱显云的心,被这音乐搅得更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