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陶与受教:张曼菱《中国布衣》读后
2013-07-13○秋禾
○秋 禾
情为感动,言为心声。张曼菱女士回忆其父亲张进德先生的《中国布衣》(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是一部读来令人感动不已的读物。作为北京大学中文系1982届的优秀毕业生,她的文笔可谓得于心而应乎手。因为透过作者在字里行间所流露出的对其父亲的深情思念,一个循循善诱、诲人不倦的慈父形象,一个“无位有品,无名有尊”的名士身影,一个“温不增华,寒不改叶”的文人楷模,顿时跃然纸上,令读者不能不为之深深动容。
在黄色麻布底的书衣之后,《中国布衣》所包裹着的,其实是人生在遭遇坎坷的岁月里,一个人该如何护持自己精神家园的故事。本书共有《人静日月长》、《君子之泽》、《放逐长河》等55题,凡36万字,内容大抵是作者对其父亲及其家庭生活细节的片段回忆,及其通过日常生活的点滴琐细所体悟到的精神寓意和思想启迪。
张进德先生是云南华宁县城厢镇扎兰巷人,他的祖上虽曾是官宦人家,但到其父亲时却已因崇文疏财,酷爱字画收藏而把家产荡尽。到张先生出生时,他已是寒家之子。幸得远房堂兄张新猷的导引,1936年,他在华宁县第三中学毕业后,得以先后考入位于昆明的昆华师范学校、银行学校继续求学。并在毕业后,当过乡村教师,做过富滇银行职员等。1949年后,性情率直的张先生终于在一种“人治”的体制中,被组织上以“下放”的名义,发配到了滇东南的大山深处的一个水电站做了会计。从此,在夫妻分居、父子离散的岁月中,空耗去宝贵的二十年岁月。
也许正是这人生浮沉的坎坷经历,使他不仅有了被放逐的中国传统文人逆来顺受的经历,更磨练了他那来自中国传统布衣不激不随的精神传统,默默自守着内心那个来自中国传统文化的精神家园。在他的审美观里,“衣服不在新旧,也不在贵,而在谐调,整洁”,“一切装潢,都不如挂字画最雅,最有中国风和我们的家风。”“富贵富贵,富不如贵。清贵之门,人所仰之,虽富家亦不可及。”他认为,一个人家,“就怕一代不如一代”,但是“这在我家不会”。
在张女士的眼中,她的父亲不仅是一个慈父,更是自己的知识启蒙者和思想导师,一个中国传统文人“布衣”精神的载体。因此,张女士在本书扉页上特意写上了题献:“谨将此书献给:天下布衣与大地山河。”因为“我的父亲与我,俱是属于中国历代野史中的人物,饮尽了‘被放逐’的酒杯,因此也具有一种自由的灵魂。数千年的大地山河和民间文本滋养着我们。”因此,我“只能做父亲期待我成为的那种人,这是面对‘天地终有情’而迸发出的人的尊严之力。它将战胜悠久,战胜一代代逃不脱的死亡,冲出生命的局限。”
在本书中,张女士深情至极地写出了自己对父亲的同情、缅怀和感恩:
父亲是一个纯粹的民间知识分子。他是在学院、政坛、文坛等等之外,所谓“儒林”之外的无名无位之士。可谁能说他是在文化、知识和真理之外呢?
我感到我出自寒士家世,也非常好,非常适合于我自强的天性。父亲常对我说:富贵富贵,富不如贵。富贵虽然相连,其实,富者并不一定高贵。这使得我一生中的追求定了方向。我追求的是清贵,是“生当作人杰”。
我的父亲是中国人的父亲。这是生我的父亲,亦是我精神血缘的父亲……十几年前,一场风暴袭击我的人生。父亲曾寄信给我说:“你是一个站着的人。”我常常在心底里,把这句话赠给我的布衣的父亲。他独立的人格,是留给儿女的最高财富……此生为人,我的高峰,将不是金堂玉马,亦不是名噪一时,而是得到父亲所拥有的那份“无位有品,无名有尊”的布衣文化之传承。
那么,何为“布衣”?原来它的本意是指穿麻布衣服的百姓,后来演化成为农民、手工业者及没有取得任何官位的中、小地主之类,成为平民的代名词。但在中国传统文化的语境里,“布衣”又被赋予了特定的涵义。司马迁在《史记》中的《孔子世家》一篇中说:“孔子布衣,传十余世,学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于夫子,可谓至圣矣。”从此,腹有诗书,家有学问,在精神上贵为“至圣”的“布衣孔子”,成为了天下后世读书人的膜拜对象和效仿楷模。
于是,无论是西汉立国初期的“布衣将相”,还是诸葛亮《前出师表》中所述“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以及李白《与韩荆州书》中自称的“陇西布衣”,都在言下隐现着一种不趋炎不附势,合则留不合则去,力求身心自由,自守人格尊严的人生观。“退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坚持怀疑和独立思考态度的“布衣精神”,几乎成为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文化专利。
在张曼菱的笔下,她这位可敬可爱的父亲张进德先生,就是一个未仕非宦,一辈子沉沦于下层社会的人;一个澹定达观,被弃于时代体制之外的人;一个自谦与自尊共存,努力保存着独立人格和文化本色的人。让她为自己的父亲始终感到自豪的,是他能够坚持遵循“君子不党”的古风,能够在风云变变幻幻、乾坤颠颠倒倒的时代里,惊人地保持人格常态数十年,做了一棵疾风中的劲草,“虽纤细但坚韧。”而让她刻骨铭心的痛苦则是,人生未能如“千里马”那般奋蹄腾跃。
作为沉沦于民间的知识分子,即使是在全家生活最清苦最困难的时候,张先生仍坚持着看书、写字等精神生活,而且不忘记给儿女们寄书勉学。张女士回忆说,他的父亲学而不倦,不含任何功利的目的,“在父亲一生中,他与文化相伴,超过了与亲人们的相伴。”其人生最后的遗言则是:“生活要有质量。不能读书、写字,我的生活就失去了乐趣。”为此,他在作者儿时,就悉心地辅导和指点她读了《聊斋志异》、读了《红楼梦》、读了《古文观止》等中国古典文学名著,让她拥有了传统文化的根底。她说,父亲虽为一介布衣,一个寒士,但他是“骨子里的文化人”,是“比现在的许多正版的有头有脸的文化人更“是”的“文化人”,是“离我最近的文化泉源”,“父亲把我造成了一个‘不爱国就要难受’的中国人。这是父亲为父亲的最大成功。这一成功,胜过我的成绩考上北大或者文章名扬四海等等。”
当她有了一定的阅历积累以后,她还通过阅读其父的人生,理性地体会到,后来者绝不能以上一代人的沟壑为疆界,固步自封,画地为牢。因为“每一代人,无论如何杰出,总有自己的局限与根深蒂固的毛病。”而作为社会当局者,“强迫人们入党,这在整个中国历史上都是一种伤害。”
在《中国布衣》的扉页上,印着张先生生前集诸葛亮和范仲淹句自明其志的行书墨迹:“温不增华,寒不改叶。微斯人,吾谁与归”。而作为他的女儿,“离那些该远的东西更远一些,向那些本来是你的东西,走近去些”的父诫,则让她的人生受用不尽。
是的,作为读者,我们该深刻地致同情于张进德先生,因为他以自己的一生具体诠释了“中国布衣”这一传统人文概念;我们还要真诚地致谢于张曼菱女士,因为她锦心绣口地写出了她作为女儿对其父亲的敬重、慕爱和感恩之情,让我们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的父亲乃是“中国人的父亲”的深长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