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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部女曲家的心灵史——评郭梅女士《浙江女曲家研究》

2013-07-13○谭

博览群书 2013年10期

○谭 坤

中国传统的曲体文学与诗词相比,以长于体贴人情,易于直抒胸臆,而受到女性作家的青睐。自曲体文学诞生以来,众多女性作家厕身其中,以锦心绣口抒写儿女之情,表达心灵深处的欲望和苦闷,寄托人生理想和追求,创作出许多优秀的作品。然而,令人遗憾的是,目前学界对浙江女曲家的整体研究尚不够充分,女曲家的身世、个性乃至经历依然是影影绰绰,不甚明了,因此,对于女曲家的研究亟待深入开掘。而郭梅女士的《浙江女曲家研究》一书的出版,恰恰弥补了这一缺憾。

《浙江女曲家研究》以女性学者的身份去解读明清时期女性曲家隐约婉曲的心灵世界,就有了一种理解和认同,又运用现代女性意识去审视古代女性的思想价值观念,又有了一种清醒和疏离;再结合她们的身世和作品去把握女曲家心灵情感的律动,还有了一种客观和真实。总之,这是一部从整体角度发加以研究她们赖以成长的时代、环境以及家族背景,探讨她们的曲学思想、艺术成就和影响,为当代人了解这一创作群体提供了丰富的材料,是一部研究浙江女性曲家的心灵史。这部书为读者了解明清时期的女性曲家提供了独特的视角,在写作上具有鲜明的个性和特色。

首先,本书从现代女性意识审视传统女性,发掘她们心灵深处蕴涵的现代价值观念,为她们树碑立传。

明清时期,出身名门的闺阁女子与家族中的男性一起进入家塾读书,接受诗书教育已是普遍现象。她们读书并非是为了参加科举考试猎取功名,主要还在于相夫课子,闲暇之余,吟诗作赋,蔚成风气,出现了女性文学创作的繁盛现象,使得女性对自身的地位和价值进行深入的思考,逐渐摆脱“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训诫,渴望和男性一样融入社会之中,获得与男性一样的社会地位,促进了女性的觉醒。在清代女性曲家当中,吴藻就是其中一个典型代表。

吴藻(1799—1862)身为闺阁女子,仰慕屈原高洁的人格,渴望拥有男儿一样的才情和豪迈之气,她创作的杂剧《乔影》却是以女性身份表示对男性角色的认同。《乔影》女主人公谢絮才一上场,就表明自己的身份和对男儿壮志的向往:“百炼钢成绕指柔,男儿壮志女儿愁。今朝并入伤心曲,一洗人间粉黛羞。我谢絮才,生长闺门,性耽书史,自惭巾帼,不爱铅华。敢夸紫石镌文,却喜黄衫说剑。若论襟怀可放,何殊绝云表之飞鹏;无奈身世不谐,竟似闭樊笼之病鹤。咳!这也是束缚形骸,只索自悲自叹罢了。但是仔细想来,幻化由天,主持在我,因此日前描成小影一幅,改作男儿衣履,名为《饮酒读〈骚〉图》。敢云绝代之佳人,窃诩风流之名士。”谢絮才不满意自己的女性身份,希望成为一位名士,其实是希望女性像男儿一样在社会上出人头地获得应有的身份和地位。谢絮才应是吴藻的化身,代吴藻立言,这是一份女性解放的宣言。对此,《浙江女曲家研究》指出:“吴藻在《乔影》里所抒发的‘高情’和‘奇气’却并不拘泥于一时一事,它向往完全的自由,反抗施诸女性的所有束缚,涵盖面和批判力较其他女性的要求更显宽广和强烈。”

其次,本书结合女曲家的身世经历,探赜索隐,细致挖掘曲体文学创作背后的象征意义。《孟子·万章下》云:“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研究作家作品,离不开对作家生活时代、环境和人生阅历的了解,否则,就不可能客观真实地评价文学作品。

长期旅居杭州的刘清韵(1842—1915)是中国戏曲史上创作传奇作品最多的一位女戏曲家,所著传奇据云有二十四种,现仅有《小蓬莱仙馆传奇》十种和近年来发现的《拈花悟》、《望洋叹》手抄本二种传世。刘清韵的传奇作品取材于历史故事或聊斋故事,敷演才子佳人悲欢离合的遭遇,表现她对传统家庭婚姻问题的思考。《小蓬莱仙馆传奇》中的《镜中圆》、《飞虹啸》、《氤氲钏》、《黄碧签》、《炎凉券》等作品涉及到“一夫二妻”婚姻模式,可见她对这类题材的敏感和迷恋,某种程度上也代表她对封建社会一夫多妻婚姻制度的认可。在这类传奇作品中,剧中的正妻,不仅“不妒”,反而主动替丈夫纳妾,这让现代社会的女性多少感到有点匪夷所思,然而这在古代却是普遍现象。如在《飞虹啸》里,“作为大妇的尤庚娘对丈夫纳妾不仅没有任何意见,还说论唐柔娘的功劳,自己正室的位置都应该相让,好一幅妻贤妾惠、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图景。这样的情节安排,似乎出现在男性作家笔下才更本色当行。但这确实是女曲家刘清韵的作品,真实地体现了她在彼时彼地的思想局限和无奈。”(《浙江女曲家研究》第五章)

刘清韵作品出现“一夫二妻”婚姻模式,既是对现实婚姻生活的真实摹写,也寄托了她个人的身世之感。如果抛开她本人的人生经历,就不可能探究作品背后蕴涵的真实意图,了解她鲜为人知的内因隐痛。刘清韵少年时擅长诗赋丹青,有才女之称。后嫁沭阳才子钱德奎,夫妻二人吟诗品文,双宿双飞,琴瑟和谐,过着温馨诗意的家庭生活。但婚后多年,刘清韵并不曾生育一子半女,内心充满对丈夫的愧疚之情。因此,她不仅主动劝钱德奎纳妾,并且典当首饰作为丈夫纳妾之用,表现出一个传统女性的深明大义和忍辱负重。刘清韵在传奇作品中采用才子双娶佳人的结构,竭力宣扬“兰蕙齐芳”大团圆美满结局,是对自己婚姻不幸的心理补偿和夫妻恩爱的美好期许。但是,她内心深处的隐痛也许很少有人能够发现。《浙江女曲家研究》一书却能从细微处发现端倪,以一个女性学者的眼光探究作品背后深沉的寄托。对此,郭梅女士分析道:“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刘清韵在作品中常常描写一夫二妻的‘美满’结局,表面上似乎完全赞同一夫多妻制。但如果我们细读她的作品,却不难发现她真实的爱情观或者说爱情理想。”“这也就是说,不管是聚是散,不管有子无子,也不管妻子‘妒’还是‘不妒’,理想中的男子应该始终爱定情坚,坚持‘不二色’,这样的丈夫才是刘清韵的理想之人,也是普天下女子的理想之人。只不过,刘清韵只能在纸上虚构如此完美的男人,在现实生活中,钱梅坡纵然和妻子琴瑟和谐十分恩爱,但也毕竟没有挡住无后的压力。而刘清韵对此只能付诸轻轻一叹,然后把全部不满、遗憾和无奈诉诸笔端,在虚构的周孝、朱瑶等人身上稍稍安慰一下自己创深痛巨的内心。”这样沦肌浃髓的评析,深刻展现一代才女刘清韵苦痛、挣扎和无奈的心灵世界,是对她精神世界的深度剖析。

同样,郭梅女士在解读现代曲家陈翠娜的《焚琴记》和《自由花》等戏曲作品时,依然结合她个人的身世做出了别样的解读。陈翠娜生于晚清,经历清王朝灭亡、民国建立和新中国成立等不同时期,身受经历新文化运动精神洗礼,接受婚姻自主、妇女解放、男女平等思想观念的现代女性。她对爱情婚姻的理解超越同时代的许多妇女,但在她的作品中,我们依然可以看到传统观念的因袭和影响。陈翠娜婚后不久,因与丈夫性格不合,很快就分居了,婚姻爱情生活充满不幸并伴随她走到生命的终点。陈翠娜借《焚琴记》嘲讽那些身着奇装异服、打扮时髦的所谓新女性,其实并不懂女性自由解放的真谛,反而丧失了女性的本真。《自由花》同样表现出对婚姻自由的质疑。《自由花》描写一位出身传统诗礼之家的青年女子郑怜春,受自由恋爱风气的影响,反对父母包办婚姻,与自己心仪的恋人私奔。结果发现被骗,最终沦为娼妓。在这部剧中,陈翠娜抛出这样一个严肃问题:包办婚姻不一定能获得真正的幸福,自由恋爱就一定能抵达幸福的彼岸吗?陈翠娜本人正是包办婚姻的牺牲品,联系到陈翠娜自己的婚姻状况,郭梅女士分析道:“于是在这部短剧中,读者可以看到陈翠娜的影子,更加能看到陈翠娜的灵魂。如果这是书写自己的个人经历,那么写下的文字都包含着自己的热情。但当陈翠娜用另外一种方式诠释着自己过去的时候,一定程度的回避则让她承受着更为巨大的精神压力。”“陈翠娜的婚姻是失败的,但她清楚地意识到,失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无法从失败当中站起来,而一味地在失败当中沉沦。于是,陈翠娜再次使用了最强大的武器——自己的那杆笔,开始书写自己的过去,并在艺术的创作中思考人生。我手写我心,用自己最真实的文字书写自己最真诚的内心,这样的写作快感在字里行间中得到迸发。”

再次,本书采用文本细读批评方法分析散曲或戏曲作品明白直截、痛快淋漓艺术风格和深沉真挚的情感内涵。在论及女曲家的作品的艺术风格时,郭梅女士概括说:“她们喜欢并擅长使用一些技术性较强、精细纤巧的艺术手法,如用典、檃栝、排比、拟人;在作品意象的选择上,她们也偏爱以月亮、梅花等典雅美丽的事物作为情感的载体。”“换言之,即同样是‘写心’和‘抒情’,女诗人、女词人往往尚文言,讲究含蓄蕴藉,点到为止,努力给读者留下想象的余地;而女曲家则往往追求一种淋漓尽致的宣泄快感,多用本色语,且表述务实务尽。”如林以宁[南越调·小桃红]《忆外》抒发妻子对宦游在外的丈夫思念之情:“咱为你担愁思瘦成楚腰;咱为你尘封镜翠眉懒描;咱为你清泪透鲛绡。待要向游子寄语,晚云缥缈,天涯去了,如何是好?须知道总贫困相依,胜黄金身畔绕。”对此,郭梅女士以女性细腻深切笔触分析林以宁的内心情感说:“真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想要鸿雁传书,告知丈夫:‘须知道总贫困相依,胜黄金身畔绕’,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即使是贫困交加,也胜过独自富贵。如此赏析,将一个痴情女子隐约心事深刻地揭示出来,真实剖析出一代才女深沉博大的情感世界。

《浙江女曲家研究》一书以女性视角解读女性曲家的创作和心灵世界,深刻剖析她们丰富复杂的情感意蕴,展现女曲家矛盾、抗争和无奈的心路历程,为我们了解明清时期女性曲家的悲剧命运提供了一个独特的视角。作为一代才女,她们的情感生活无不饱受煎熬,或者夫妻感情不和导致劳燕分飞,或者长期仳离难得聚首,或者深受礼教的束缚不能自拔。曲终人散尽,江上数峰青。《浙江女曲家研究》留给读者的仍是无尽的思索和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