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诗词中的武侠审美文化研究
2013-07-12殷优娜
孙 刚,殷优娜
1.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Jinan 250014,China;2.University of Jinan,Jinan 250022,China.
中华文化是一种诗性文化,注定了中华武术的诗情画意。诗意的武术带给人们的是一种精神上的审美体验和超然的人生感悟。在多元文化交汇、精神生命提升的当今社会,武术文化的民族性与审美特质日益凸显,并逐渐成为培育民族精神的重要载体。因而,追索武术审美文化的历史印记无疑为当代武术教育及武学弘扬带来更好的实证诠释。口耳相传的古代武术传承模式以及草根性社会生存态势造成了武术文字史料极度匮乏的历史境况,然而,武术的审美特质却成为古代文人墨客笔下生花的情感素材,由此成就了武术与古代诗词、文论的结缘。虽然,这些思想在浩瀚的诗海里只是冰山一角甚或吉光片羽的人生感悟,然而,却为我们留下了研究武术审美文化的历史印痕。诚如此,以当今的审美视野和文化品位审视古代武术印记,那浓缩于古代诗词字里行间对侠士高超武艺的赞叹、人格精神的崇敬甚至侠者悲歌的感慨不正是撼人心魄的武术审美之思吗?本研究旨在以古代诗词为研究对象,通过对有关审美意象的剖析,挖掘蕴涵其中的武侠审美文化,折射出武术审美文化的历史发展印痕和民族精神意蕴,这也恰恰是民族文化当代复兴的一个侧影。
1 千古文人侠客梦:古代诗词与武侠审美文化结缘
不同的历史背景形成了不同的武术现象。从手搏、角抵、武艺、国术、功夫、武术等称谓的历史演变,武术经历着萌芽、雏形、初期、发展到以拳派形成为标志的体系的相对完善,书写着一部中国技击术的武功传奇,谱写了一曲金戈铁马、气吞万里的英雄史诗。在漫长的武术发展史上,“侠”的历史生成为后世武学的发展竖起了一座精神丰碑,成为尚武精神的典范。
“侠”源于春秋战国时期的“士”在文武分途后形成的武士阶层,故“文者谓之儒,武者谓之侠。”(顾颉刚《武士与文士之蜕化》)“侠”最早见于韩非的《五蠹》:“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韩非从法令治国的角度将“侠”列为五蠹之一,并认为“武”为侠“犯禁”的强力手段。因而,“侠”是春秋战国时期形成的一种武术现象。《中国武术教程》也明确指出:“武术在中国古代并不是作为体育形态出现,远在春秋战国时便有以技击为主的游侠剑客。”[4]所以,大众心目中的“侠”多指武艺超群、仗义任侠的“武侠”。“武侠,即以武行侠 者。武即勇力、武术、击技;侠,即‘行义’。”[2]诚然,“基于游侠行侠方式的不同,分‘文侠’、‘武侠’和‘儒侠’”[5],但“侠”之人格精神却并无二致,因“其言必行,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不矜其能,不伐其德”(司马迁《游侠列传》)而备受世人尊崇。“侠”虽已随历史变迁而被边缘化甚或退出社会舞台,但因其超然的道义精神和崇高的人格境界成为武术的精神力量乃至大众的审美范式代代相传,从而也成就了武术审美文化的人文精神内核——武术侠义精神,折射出人们对英雄崇拜、对正义期冀的民族文化心理。诚如国学大师季羡林先生寄语《武林大会》:当今武术是传承古代大侠精神的载体,要把大侠精神留住[8]。可见,中国古代“大侠精神”对世人的影响之深。它业已积淀为一种民族“集体无意识”心理,成为凝结于国民心中的“英雄情结”,并作为武术审美文化的重要源泉与核心价值域世代传承,成为当今武术教育的文化选择和重要内容。
“侠”之所以能引起古代文人墨客的情感共鸣,成为诗人笔下的抒怀对象和审美素材,主要基于以下3 点。第一,侠者的高超武艺、人格品质、道义精神等具有极高的审美境界,充满了一种超乎常人的豪壮甚或悲壮的崇高之美,令人仰慕和崇敬,值得颂扬和讴歌。第二,很多诗人自身就文武双全,善仗义任侠,诗词中的侠客形象实际上是自己的化身和精神写照。如唐代诗人李白“十五好剑术”,文兼武备,才华横溢。他浪漫、豪放的诗词格调无疑深受习武、任侠的影响,因而谱写了很多脍炙人口的咏侠诗。辛弃疾本人就是文武双全、勇贯三军的民族英雄,既有文人之风,又有侠义之气,其豪迈的爱国行径彰显了忠勇仁义的侠义雄风。第三,“侠”在诗人笔下已然升华为一种扶弱济贫、快意恩仇的正义象征,成为凝集民族精神的文化意象。基于此,侠者心理与诗人情性相投,侠者行径满足了诗人“削平浮世不平事”(吕岩《化江南简寂观道士侯用晦磨剑》)的豪情壮志,侠者精神支撑了诗人文武兼备理想人格的精神实现,因而,“侠”成为承载诗人远大抱负和理想寄予的精神载体,故而李白感慨:“儒生不及游侠人,白手下帷复何益。”(李白《行行游且猎篇》)由此,“侠”与诗词的有机结合实现了诗情侠义的情感交融,从而为武侠审美文化研究提供了一定的历史语境。
由上,“侠”以“武”立世,古代诗词因“侠”成就了“千古文人侠客梦”,因而,“侠”成为古代诗词与武术审美之间的情感纽带。重然守诺、重名守节、快意恩仇、精忠报国等侠者崇高的人格之美给人们带来的心灵净化、精神升华、境界提升不正是诗情侠义的武侠审美文化的价值体现吗?这种人文精神之美的阐发也正是武术审美文化研究的重要内容,是对武术发展内驱力的民族精神弘扬,是对当今社会许多不良思潮的有力鞭挞和警醒。
2 审美意象:古代诗词中武侠审美文化研究的出发点
2.1 意象是诗词之元单位
“意象”作为中国传统美学范畴始于南朝的刘勰。刘勰从艺术构思的角度,提出了“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刘勰《文心雕龙·神思》)的命题,此后,“意象”广泛应用于中国传统美学领域。“意象”的思想根源可追溯到《易传》的“圣人立象以尽意”这一命题。因而,“意象”就是寓“意”之“象”,是用来寄托主观情思的客观物象,是赋予主体情感的“心象”。
“意象”是诗歌的基本元素或元单位。胡应麟《诗薮》曰:“古诗之妙,专求意象。”明代思想家王廷相在《与郭价夫学士论诗书》中感慨:“夫诗贵意象透莹……言征实则寡余味也,情直致而难动物也,故示之以意象。”诗词正是通过单一意象或意象组合,立“象”达“意”,给人带来韵味无穷的审美感受。尤其是若干意象组合透视出一种“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生命意境,体现了民族文化的思维方式和审美心理。所以,意象是诗词的生命,是诗人情感的载体,是审美体验的艺术符号。
2.2 武术审美意象为古代诗词中武侠审美文化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
“审美意象就是审美活动中所产生的“意中之象”,是主体在审美活动中,通过物我交融所创构的无迹可感的感性形态。”[7]由此,武术审美意象是主体在审美活动中创构的、传递武术审美意蕴的“意中之象”,是形成武术审美体验的“心象”。作为一种情感主体化的审美载体,武术审美意象一方面指向对自然本真的生命复归之道,另一方面又指向对人文精神的审美诉求。
“艺术的本体乃是审美意象,中国古典美学以审美意象为核心。”[6]因而,作为一种肢体艺术形态的武术,武术审美意象是武术审美文化的核心要素。它承载着主体对武术的情感体验和审美期许,传递着武术动作的技击意识、武术道德的人文关怀、武术精神的生命超然。如果从中国传统的“天人合一”思维方式来看,武术审美意象在广义上可分为自然意象、人生意象,在狭义上则可包括物意象、人意象、事意象、侠义精神意象等等。自然意象以自然物象或表征自然现象之符号为“象”,折射出武术审美文化中的生命意识和宇宙精神。人生意象是以社会生活中形成的、具有武术审美特质的人、事、物为“象”,折射出武术审美文化中的人文关怀和人道精神。侠义精神意象是侠者人格精神经历史积淀而形成的一种武术文化意象,是武术审美文化的精神特质,亦可称侠义意象。在古代诗词这一特定语境中,呈现出不同形式的武术审美意象,从而折射出韵味无穷的武侠审美文化意蕴。
3 古代诗词中的武术审美意象:武侠审美文化的符号
3.1 物意象
3.1.1 宝剑意象
剑是较有代表性的武术器械之一,往往作为习武之人乃至文人墨客随身携带之物,一方面可护身御敌,另一方面是身份的象征。《韩非子·五蠢》:“群侠以私剑养”,说明剑自古与侠就已结下不解之缘。因而,宝剑成为侠客的一种标志,成为诗人笔下的武术审美意象。“宝剑意象”象征着一种尚武精神、君子风范、强者之音、鸿鹄之志,给人带来特有的武术审美体验。
3.1.1.1 剑名意象
剑的历史渊源由来已久,剑的名称多种多样。古代诗词中,诗人往往以一些名剑名称为意象,给人带来无尽的审美想象。历史上一些名剑名称本身就具有一定的审美意蕴,如湛卢、鱼肠、龙泉、倚天等。这些名剑的来历都有着神妙的传奇故事,因而具有一种玄奥神秘的审美文化色彩。比如,相传春秋时期越国冶师欧冶子是龙泉宝剑的“鼻祖”,他以山中溪水铸剑,因俯视剑身如巨龙盘卧深渊,遂取名“龙渊”。唐时避高祖李渊讳,改名“龙泉”,此后便成为宝剑之代名。号称“天下第一剑”的湛卢剑因欧冶子汲取湛卢山之精华铸剑而得名,明冯梦龙于《东周列国志》中赞之:“乃五金之英,太阳之精,出之有神,服之则威。”“阖闾以鱼肠之剑刺吴王僚。”(《越绝书·外传·记宝剑》)
则记载了“鱼肠剑”的历史典故等等。
正因为名剑的文化底蕴,诗人往往以名剑名称意象抒情怀志。如“万里横戈探虎穴,三杯拔剑舞龙泉。”(李白《送羽林陶将军》)、“出匣龙泉血未乾,平生志气斩楼兰。”(姚茂良《精忠记·应诏》)、“壮士愤,雄风生。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李白《临江王节士歌》)等分别以“龙泉剑”、“倚天剑”为意象,结合上、下语境使人联想到“探虎穴”、“斩楼兰”、“斩长鲸”(这些也均为意象)需要高超武艺才能实现,因而,名剑成为“高超武艺”和“报国志向”的象征。
3.1.1.2 宝剑意象的精神意蕴
1.勇武的象征
剑是武术近搏之器,自古就因其锋利无比、携带方便而成为侠客随身佩戴的武器,因而,在中国传统文化观念中,剑是高超武艺、尚武精神的象征,诗人通过“宝剑意象”将这种精神意蕴体现得淋漓极致。
“剑锋生赤电,马足起红尘”(杨炯《刘生》),以“生赤电”的宝剑意象和“起红尘”的宝马意象喻意侠士刘生的超群武艺。“边塞男儿重武功,剑光如电气如虹。”(沙天香《战歌》)、“武夫怀勇毅,勒马于中原。干戈森若林,长剑奋无前。”(曹睿《堂上行》)等都通过宝剑意象象征勇武精神。
2.高贵品质的象征
剑号称“百兵之君”,往往是君子高贵品质与身份的象征,文人墨客皆以佩之为荣。因而,“宝剑意象”作为一种君子高贵品质的象征常常被广泛应用于古诗词中。
“起舞莲华剑,行歌明月宫”(李白《送梁公昌从信安王北征》)中以舞剑意象象征君子之交,表达了作者送朋友立功边塞、义气相助的情怀。“知音不易得,抚剑增感慨”(李白《赠从弟宣州长史昭》)通过宝剑意象象征知音朋友间的君子义交。“重义轻生一剑知,白虹贯日报仇归”(沈彬《结客少年场行》)中以宝剑意象寓意侠者“重义轻生”的高贵人格品质。
3.远大志向的依托
剑是侠者高超武艺的象征,同时,又是实现远大志向的手段,因而往往成为文人墨客远大志向的象征。“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辛弃疾《破阵子》)、“平生闻高义,书剑百丈雄”(陈子昂《送别出塞》)、“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为不平事”(贾岛《剑客》)、“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李白《塞下曲》其一)等都是以宝剑意象象征高尚的爱国主义情操。
古代诗词中还往往通过对剑的动作修饰,体现不同的主体情思。如“抚剑夜吟啸,雄心日千里”(李白《赠张相镐》)中通过“抚剑长啸”意象抒发报国的雄心壮志。“长啸倚孤剑,目极心悠悠”(李白《赠崔郎中宗之》)、“孤剑将何托?长谣塞上风”(陈子昂《东征答朝臣相送》)、“倚剑增浩叹,扪襟还自怜”(李白《郢门秋怀》)、“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等诗词中分别用倚剑、孤剑、看剑等宝剑意象表达自己空怀壮志而无以用的苍凉失意心情,给人带来一种壮志难酬的侠者悲歌。
3.1.2 宝马意象
古代游侠诗词中,文人往往选择与侠者精神契合、具有较为稳定寓意的自然物象为特有符号来立象表意。因为马常伴侠士而行,因而,古代诗词中有关宝马意象也就具有了一定的侠者气质和审美意蕴。
马作为自然界比较典型的动物,是古代诗词中重要的自然意象。晋代王弼《周易·乾卦注》:“象之所生,生于义也。有斯义,然后明之以其物,故以龙叙乾,以马明坤,随其事义而取象焉。”《吕氏春秋·本味》:“马之美者,青龙之匹,遗风之乘。”马威武刚健的外形代表着一种“刚健形象”;马跨沟越壕、纵横驰骋的英姿象征着一种自由奔腾、奋发有为的生命激情和自强不息的生命精神。马正是以坚韧顽强、勇猛劲健的天然禀性以及古代战争中驰骋疆场的英风雄姿与侠者气质相类,因而成为诗人的意象选择。
“宝马意象”喻意侠者的强健体魄、武功高强、超凡气度、飘逸洒脱、雄伟志向、奋勇精神等审美特质,因而,从意象的表现类型上可视为“自然意象”的一类;从意象的表现手法上则可视为“比喻性意象”(或简称“喻象”)。“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辛弃疾《永遇乐》)以身经百战的边塞战马为意象,喻意雄放刚健的侠者精神气骨,给人带来一种气势恢弘的壮美。“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辛弃疾《破阵子》)以“的卢马”这一典故意象形容马的飞快,实际上反衬人的高超武艺。“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李白《侠客行》)、“青骊八尺高,侠客倚雄豪。踏雪生珠汗,障泥护锦袍”(霍总《骢马》)等都是以“宝马意象”象征侠客的飒爽英姿及天马行空的豪放气度,给人带来一种武侠审美文化特有的精神意蕴。
3.2 英雄人物意象
侠士是侠义精神的缔造者,自然是侠义精神的人物载体。当侠士成为历代颂扬和讴歌的英雄人物时,就已经成为大众公认、社会约定俗成的审美意象。诗人以古代侠士为意象,正是由此唤起人们心中的英雄崇拜情结,从而产生审美感兴,带来审美体验。比如,战国侠客荆柯的英雄壮举,世人皆为之动容,因而,后人在荆轲身上寄予了不畏强暴、大义凛然的英雄情结,荆轲则成为道义、英雄的化身。由于侠者仗义任侠的方式不同,因而,他们身上体现的侠者人格品质和闪光点也不尽相同,引起人们审美感兴的审美特质也不相同。
古代诗词中,不同的英雄人物意象传递不同的审美意蕴。比如,“直是荆轲一片心,莫教照见春坊字”(李贺《春坊正字剑子歌》)以古代侠士“荆轲”为意象,传递一种报国之志。“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魏征《述怀》)以楚汉侠士“季布”、战国时期“侯嬴”作为侠者重然守诺的精神使者。“荆轲专诸何足数,正昼入燕诛逆虏”(陆游《剑客行》)、“要离碧血专诸骨,义士相望恨略同”(蒋士铨《五人墓》)等诗词中分别以荆轲、要离、专诸这些赫赫有名的古代侠士为英雄人物意象,透视出不同的审美意蕴。即使是同一英雄人物意象,在不同文人墨客笔下也可能传递着不同的情感内容,从而体现了审美意象的丰富内涵。比如,“可忠燕丹事,终被虎狼灭。一举无两全,荆轲遂为血”(王昌龄《杂兴》)一诗中,虽同是“荆轲”意象,但通过上、下语境分析,显然是对“荆轲刺秦”未果的惋惜和悲愤之情,透视出一种侠者为国牺牲的慷慨悲歌。
3.3 典故意象
历史史事往往承载着当时的社会风尚、文化传统以及时人的思维方式、价值取向、行为趋向,因而,当某些具有特殊意义的事件成为大众耳熟能详、历代口传笔述的情感素材时,这些典型事迹就形成了文人感怀抒情的典故意象或事意象。古代游侠诗词中,诗人往往通过历史上侠者的传奇事迹,传递蕴涵其内的侠义精神及其承载的不同文化意象。
例如,“荆轲刺秦”、“专诸刺吴王”的历史典故历来作为古代侠士的经典而颂扬,因而,在诗人笔下,这些典故俨然成为一种审美意象,透视出对侠者人格之美的感慨,或澎湃激昂或凄凉悲壮。“壮士不曾悲,悲即无回期。如何易水上,未歌先泪垂”(贾岛《壮士吟》)、“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骆宾王《于易水送人》)
这两首诗都是以“荆轲刺秦,易水送别”这一典故为意象,彰显了荆轲不畏强暴、舍身报国的高风亮节与侠者悲歌。李白《结袜子》:“燕南壮士吴门豪,筑中置铅鱼隐刀。”其中,“筑中置铅”、“鱼隐刀”这两个意象分别指“燕南壮士”高渐离以灌了铅的乐器行刺秦始皇、“吴门豪”专诸以隐藏在鱼腹中的鱼肠剑刺杀吴王僚的历史典故,表达了对侠士崇高人格的敬仰之情。“幽并侠少年,金络控连钱。窃符方救赵,击筑正怀燕”(虞羽客《结客少年场行》)诗句中以战国时著名的“窃符救赵”这一历史典故以及高渐离击筑送荆轲来感恩燕子丹的历史典故为意象,唤起人们过对战国四公子之一的信陵君的爱国情怀以及侠客朱亥、侯赢、高渐离知恩图报的人格品质的审美想象。“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李清照《夏日绝句》)以西楚霸王项羽失败后不肯苟且偷生、乌江自刎这一历史典故颂扬一代枭雄的凛然风骨、精神气节,鞭挞南宋当权者的昏庸。
3.4 侠义意象
侠义既是侠者仗义任侠的豪行,更是一种精神特质。侠者行径与人格精神经历史积淀,逐渐形成大众公认、约定俗成的象征正义、诚信、义气、名节等精神特质的侠义意象。侠义意象作为侠者人格精神共性的民族文化抽象在人们观念中实存,并作为武术的精神实体代代颂扬,从而形成“武——侠——义——侠义精神”的侠义审美意象再造模式,传递着人们思想意识深处的最高“情义”伦理和审美理想。因而,在武术审美意象中,侠义意象应是一种精神意象、文化意象,属人生意象中的高级形态。
古代诗词中,诗人颂扬的很多“侠”(侠客、游侠等)实际上并不是现实社会中存在的侠客实体,而是一种观念意识中的审美期许,是一种“观念侠”、“意识侠”,是侠义意象的感性抓手,传递着武侠审美文化的审美特质。其中,“义”是侠者触发人们情思、形成侠义意象的关键要素。《史记·太史公自序》曰:“救人于戹,振人不赡,仁者有乎;不既信,不倍言,义者有取焉。作《游侠列传》第六十四。”唐代李德裕《豪侠论》曰:“义非侠不立,侠非义不成。”概即述之。
3.4.1 义薄云天的正义之道
“侠文化的主体是一种体现了民族传统美德的精神,是对公平和正义的不懈追求,表现出伟大的同情心和不屈不挠的反抗意识”[3]。因而,侠义意象是一种正义象征。古代文人赋予了“侠”以公正、道德、良知等人文精神,使“侠”不但从历史实存演变为一种文学形象,而且从文学形象又演变为超乎道德和法律的社会正义力量。“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是侠者正义行径的生活写照,也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正义是侠义意象传递的一种超然的人性本真,是循“象”入“道”的人格升华。
侠者以救人于戹、急人所困为责任担当,体现了一种追求公正、公理的正义精神。“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史记·游侠列传》)表明游侠对欺凌弱小行径的厌恶和鄙视。“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贾岛《剑客》)通过赞誉侠者急人所难、抱打不平的正义精神传递诗人急于展示才华、实现远大抱负的心理渴求。“笑指不平千万万,削平浮世不平事”正是侠者正义精神的的人格写照。
3.4.2 忠义报国的民族大义
侠义意象以“铁肩担道义”的责任担当寄托了忠义的爱国之情,谱写了一曲“人间正道是沧桑”的侠者悲歌,既豪荡俊爽,又崇高悲壮,体现了一种崇高的报国思想和民族大义。
“感时思报国,拔剑起蒿莱”(陈子昂《感遇》诗之三十五)将侠者的报国情结跃然纸上。“侠客重恩光,骏马饰金装。瞥闻传羽檄,驰突救边荒。转战磨并地,横行戴斗乡”(张易之《出塞》)描写了游侠从军行伍、征战边关的勇武行径,透视出侠者报效国家而不畏艰辛的忠义精神。“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王维《少年行四首》)将一个重大义、舍富贵、赴国难、报国恩的“咸阳游侠”的人格品质飘香于世。“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曹植《白马篇》)颂扬了“幽并游侠儿”精忠报国而不惜牺牲生命的道义精神。
3.4.3 知恩必报的报恩情怀
侠者知恩图报,快意恩仇,形成了“士为知己者死”的报恩情结。“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荆轲《易水歌》)这一千古绝唱体现了荆轲为报太子丹之恩而慷慨赴死的英雄气概。“燕南壮士吴门豪,筑中置铅鱼隐刀。感君恩重许君命,泰山一掷轻鸿毛”(李白《结袜子》)一诗,抒发了侠士荆柯感燕子丹知遇之恩、高渐离感荆柯知己之恩而舍身报之的高尚情怀,而且,通过“泰山”与“鸿毛”间的喻象反衬侠士报恩之义的厚重,使侠义精神得以升华。“报恩为豪侠,死难在纵横。……但令一顾重,不吝百身轻”(卢照邻《刘生》)充分展现了刘生的侠肝义胆及重义轻生的报恩情怀。陶渊明在《咏荆轲》一诗中以“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赞叹荆轲为报答燕子丹的知遇之恩而舍生取义、仗义行侠的高贵品质。“心知报恩处,对酒歌易水”(鲍溶《壮士行》)以“易水”为意象,使人联想到侠客荆轲易水饯别的报恩情怀,并以此折射侠义精神的报恩意象。
3.4.4 重然守诺的诚信修为
重然守诺是侠者的立世之本和优秀品质,是赢得别人信赖、尊重及社会认同的为人之道。“得黄金百,不如得季布一诺”(《史记·季布栾布列传》)就是秦汉间时人对侠者季布讲义气、守然诺的崇高人格的赞誉。活跃在风云多变的江湖世界,侠者正是以“诚信”这一道义精神进行着自我行为的约束和胆肝相照的交往。信是义的表现之一,守信于人、取信于人都是重然守诺的行为。
“韩魏多奇节,倜傥遗名利。共矜然诺心,各负纵横志。结友一言重,相思千里至”(虞世南《结客少年场行》)。侠者正是在“共矜然诺心”的诚信心理基础上“一言重”、“千里至”。“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李白《侠客行》)以“五岳”意象反衬侠者“然诺”之重,凸显了侠客一言九鼎的大丈夫行径。“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贺铸《六州歌头》),侠者一诺千金的诚信意象跃然纸上。“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人生感意气,功名谁复论”(魏征《述怀》)颂扬了楚汉侠士“季布”、战国时期“侯嬴”重然守诺的精神气度。
3.4.5 不图回报的名节操守
古代侠者重名节,守操守,仗义行侠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史马迁《游侠列传》),表现出一种强烈的自尊精神和视名节过于生命的高洁风范,体现了一种不计功利、淡泊名利的人生操守。因而,侠义意象透视出刚正有节、高风亮节的名节意象。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李白《侠客行》)颂扬了侠客洒脱淡然、不计名利的人格操守。“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李白《古风》其十云)歌咏鲁仲连却秦救赵后所表现出来的功成不居、不受奖赏的侠义风度。“归来使酒气,未肯拜萧曹”(李白《白马篇》)感慨侠者为国立功归来后豪气不改、不肯折腰权贵的名节义风。
4 古代诗词中武侠审美文化的审美意象呈现结构
意象的形成,是民族文化积淀的产物,体现了相对稳定的民族思维定势和民族审美价值取向。在审美活动中,每个意象都经过主体的审美选择而融入主体情感的深沉流露,因而体现出“象”与“意”的统一,从而透视出“情”、“景”交融的审美意蕴。古代诗词中意象的呈现形式既有单一意象也有多个意象组合而成的意象群,表达了不同的审美情态。前已论及,武侠审美文化在古诗词中通过诗人对侠客的讴歌来体现,具体以宝剑、宝马、英雄人物、典故、侠义精神等意象来实现。这些意象的呈现方式同样由单一意象和组合意象组成,从而给人带来不同的审美体验。
4.1 单一意象
诗词中的单一意象通常指一首诗中只有一个意象来传情达意。因诗人的复杂情感通过单一意象的呈现往往难以透彻表达,所以,只有单一意象来抒情感怀的诗词相对较少。
“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贾岛《剑客》)诗中只有一个“宝剑意象”,一个武艺高强、抱打不平的侠客形象跃然纸上,以此隐喻诗人急于展示才华、实现远大抱负的心理渴求。“壮士不曾悲,悲即无回期。如何易水上,未歌先泪垂”(贾岛《壮士吟》)整首诗只有一个“易水”意象,使人联想荆轲易水饯别时泣人泪下的感人场景,尽显侠士的悲壮之美。
4.2 组合意象
“诗的意象整合创造出种种特殊的审美情境”[1]。诗词中往往通过多个意象组合所形成的意象群进行审美语境的创设,从而产生一定的审美场和审美张力,营造幽深的审美意境。
4.2.1 意象并置
古代诗词中,往往将不同时间、空间的意象并列组合在一起,从而形成意象并置。各个意象之间通过对比反衬的方式,形成呼应联想的审美效果。
李白《结袜子》:“燕南壮士吴门豪,筑中置铅鱼隐刀。”其中,“筑中置铅”、“鱼隐刀”这两个意象是将两个历史典故意象并置一起,虽同是抒发侠者的侠肝义胆,给人以悲壮的审美体验,但避免了单一意象的单调,增厚了几分情感色彩。“季布无二诺,侯嬴重一言”(魏征《述怀》)诗句中将“季布”、“侯赢”两个人物意象并置,颂扬了楚汉侠士“季布”、战国时期“侯嬴”重然守诺、一言九鼎的人格品质,强化了“诚信”的审美意蕴。
4.2.2 意象叠加
古代诗词中,往往将具有相同本质涵义的意象巧妙地叠合一起,各意象间具有一定的内在逻辑联系,从而形成意象叠加。若干个和谐统一的意象叠加构成一个完整的意境。
曹植《白马篇》:“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狡捷过猴猿,勇剽若豹螭。”诗中通 过“飞猱”、“马蹄”、“猴猿”、“豹螭”这些自然意象群组合给人带来一个敏捷胜猿猴、勇猛像虎豹和蛟龙的武艺高强、身怀绝技的“幽并游侠儿”。这里体现了从动物之象到人物之象的审美文化转换,提升了武侠审美文化的深度。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爧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诗中充分运用“羿射九日”、“帝”、“龙”的神话意象,“雷霆”、“江海”的自然意象,将优美的舞剑姿势,瞬间造型、动中有静、静中寓动的武术节奏之美体现得淋漓尽致。这些意象组合成意象群,将公孙大娘雄健刚劲、节奏分明的舞剑意境和盘托出,给人带来“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的审美效应。在“玉剑谁家子,西秦豪侠儿。日暮醉酒归,白马骄且驰”(李白《古风》其八)一诗中,玉剑、美酒、骏马意象叠加形成了侠者的“英风豪气”意象。“渐离击悲筑,宋意唱高声。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陶渊明《咏荆轲》)一诗中,“寒水哀风”、“击筑高歌”的意象组合谱写了一曲“士为知己者死”的侠者悲歌,体现了武侠审美文化特有的悲壮格调。
5 古代诗词中武侠审美文化的缘起
中国古代美学认为,意象是一个充满着生命意识和宇宙精神的特定美学范畴。古代诗词中的武侠审美文化承载着儒家、道家、墨家等思想印记,透视出特定语境下的中国武术审美文化内涵。
5.1 儒家思想的汲取
在中国历史上,儒家文化一直作为社会主流文化影响着人们的思维方式。古代游侠诗词中的武侠审美文化体现了儒家精神的深沉流露。
儒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人生格调体现了忠孝伦理、家国一统的入世精神,深深影响着侠者的报国思想。“君子有勇而无义则乱,小人有勇而无义则盗”(《论语·阳货》)、“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告子上》)、“志士仁人,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论语·卫灵公》)、“见义不为,无勇也”(《论语·为政》)等熠熠发光的人生格调都充分体现了儒家舍生取义、取义成仁、为正义献身的精神,凸显了儒学的“义”气观,深深影响着侠义精神中“义”的核心体系形成。儒家讲求的“士可杀不可辱”的人格尊严、“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孟子滕文公下》)的名节操守、“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论语·泰伯》)的精神气节等从道德主体的生命力量最早树立中国审美范畴中的阳刚之美。可见,武侠审美文化所体现的侠者仗义任侠、重名节、守操守的名节思想显然受此影响至深。“子有四教:文、行、忠、信”(《论语·述而》),儒家将忠义、诚信的人格因素作为教育内容,与侠者弘扬的侠义精神如出一撤。
因而,儒家文化的忧患意识、进取精神、浩然正气、道义担当,正是尚武精神的思想内核。儒家文化精神不仅深深影响着古代诗词中武侠审美文化的形成,而且是中国武术审美文化重要的思想源泉。
5.2 道家思想的融摄
道家思想提倡一种顺其自然的自由精神,故而提出“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的宇宙生命观。推演到人生之中,道家的理想人格讲究贵生养生、逍遥洒脱、不媚于世、顺势而为的人生之道。古代诗词中的游侠独立不羁、潇洒自如的江湖豪情逸致映射出一种反抗传统束缚、追求自由精神的道家思想。“托交从剧孟,买醉入新丰。笑尽一杯酒,杀人入市中”(李白《侠客行》)体现得淋漓尽致。
古代侠者精神表现出“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的高贵品格,显然受道家不趋名利、与世无争的淡然思想影响。“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李白《侠客行》)、“意轻千金赠,顾向平原笑”(李白《古风》其十云)等都体现了武侠审美文化中侠者功成身退、不图回报的恬淡思想,体现了道家思想深处“上德不德,是以有德”(《老子》第三十八章)的超道德的生命境界和超功利的审美态度。
5.3 墨家思想的吸纳
墨家学派的思想宗旨是“兼爱”、“贵义”。墨子《贵义》篇开宗明义指出:“万事莫贵于义”,将“义”置于至高地位,从而奠定了侠义精神的基本模式。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指出:“中国历史上自汉以后儒家文化一直成为正统的统治文化。而在民间墨侠文化则成为民族文化精神的重要方面。”
侠者追求公平、公理的正义行径与墨家提倡的“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墨子》)、“墨子兼爱,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孟子·尽心上》)的天下为公的正义精神以及人无贵贱、爱无差的“兼爱”思想相契合。墨家以其赖力仗义的信念为指导,尚武重勇、重义轻生。“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施踵”(《淮南子·泰族训》)因而,侠者弘扬正义的献身精神与墨家“死不旋踵”、“摩顶放踵”的牺牲精神如出一辙,从而成就了“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李白《侠客行》)的千古绝唱。由此,武侠审美文化所透视侠士超然的精神境界和超道德的人生追求根源于墨家的墨侠思想。
6 结论
武侠审美文化是武术审美文化的重要内容。武侠审美文化与古代侠士密不可分。侠士的侠义行径和侠义精神成为文人墨客抒情感怀的审美素材,由此也成为古代诗词与武术审美联姻的情感纽带。古代游侠诗词以单一意象或意象组合群为审美支架,以侠义精神为审美特质,以境生象外为审美观照,为我们提供了研究武侠审美文化的历史语境。当正义、公正、报国、报恩、诚信、名节等成为侠者共有的审美特质时,宝剑、宝马、英雄人物、典故、侠义精神俨然成为诗词中流动幻变、意味隽永的武术审美意象,表现出不同的美学风范,成为武术精神力量和武术审美文化的一个符号流芳百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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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季羡林老先生为武术题词表达对侠义精神的理解[EB/OL].http://sports.cctv.com/class/20080306/103930.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