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中叶以来北京官话反身代词的演变*

李丹丹

引 言

自吕叔湘先生撰写《近代汉语指代词》以来，对代词系统的研究就一直是近代汉语研究的热点，但相对于“咱”、“您”、“们”的激烈讨论，反身代词这一领域的成果却较为少见。似乎在近代汉语中，反身代词的系统较小，数量不多，争议较少，因而也缺乏研究的价值①近年来汉语反身代词的研究主要是从生成语法的角度探讨“自己”的句法属性。由于“自己”具有的一些特性如“允许长距离约束”、“泛指用法”等，对Chomsky 提出的“约束理论”形成挑战，因而学界提出种种理论来进行解释。如Huang(1984) ，Tang(1989) ，Huang ＆Tang(1991) ，Cole、Hermon ＆Sung(1990) ，Cole ＆ Sung(1994) ，Xu(1993，1994) ，Yu(1992，1996) 和 Pan(1997) 、Huang ＆ Liu(1999) ，Liu(1999) 与 Huang(1999) 等。其中引人注目的是程工(1999a，1999b) 、董秀芳(2002) 、朱冠明(2007) ，他们改变了过去从现代汉语共时平面寻求解释的思路，转而从历时角度即“自己”的来源上进行考察。。事实上，近代汉语反身代词既有地域的区别，在近代汉语演变为现代汉语的过程之中也发生过复杂的变化。吴福祥就较早注意到反身代词的南北差异②吴福祥：《敦煌变文的人称代词“自己”“自家”》，《古汉语研究》1994 年第4 期。，笔者也发现，北方官话，南方官话，吴、闽、客等南方方言原本都使用“自家”作为反身代词的主要形式，但13 世纪末至14 世纪中叶时，由于北方第一人称复数包括式和排除式对立的出现，北方官话的反身代词主要形式从“自家”演变为“自己”，而南方官话、南方方言的反身代词主要形式则仍为“自家”③参见李丹丹：《〈人中画〉琉球写本的“自家”——兼论汉语南北双方反身代词发展轨迹》，《中国语学》2008 年总第255 期，日本：日本中国语学会，第78—94 页。。在“自己”使用频率大增的同时，北方官话是否还存在其他的反身代词形式，它们又是怎么产生的?本文对清中叶以来北方官话的代表北京官话进行了调查。

一、“自家”的消失

调查发现，清中叶以后北京官话反身代词系统的第一个变化是“自家”的消失。这一方面的讨论，拙作曾专门讨论过①李丹丹：《〈人中画〉琉球写本的“自家”——兼论汉语南北双方反身代词发展轨迹》，《中国语学》2008 年总第255 期，日本：日本中国语学会，第78—94 页。，下面简单提及。

《红楼梦》庚辰本②《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庚辰本) ，本文称《红楼梦》庚辰本，《古本小说集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年。(简称《红》)的反身代词主要形式为“自己”，出现478 例;“自家”仅余3 例，这3例为:

(1) 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家的。( 《红》19 回)

(2) 如今连他正紧( 经) 婆婆大太太都嫌了他，说他“雀儿拣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张罗”。( 《红》65 回)

(3) 虽然还有辐余的，但他们既辛苦闹一年，也要叫他们剩些，粘补粘补自家。( 《红》56 回)

其中例(1)、(2)的“自家”出现在熟语中，不一定代表当时的实际语言现象;例(3)的“自家”可理解为反身代词或“自己家”，从其所在句子的整体意义来看，似乎更接近于“自己家”。即便为反身代词，《红》庚辰本的“自家”与“自己”相比，也数量极少。

之后“自家”在《儿女英雄传》③《儿女英雄传》，《古本小说集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年。中出现8 例，在《语言自迩集》④Yü-yen tzdǔ-erh chi，a progressive course designed to assist the student of colloquial Chinese，as spoken in the capital and the metropolitan department，in eight parts，Secretary to H.B.M. Legation at Peking.京都大学文学部藏本。中出现2 例，在《官话指南》⑤《官话指南》，京都大学文学部藏本，文求堂，1903 年。中已经消失。下表是相关数据:

清中叶北京官话材料中的反身代词“自家”、“自己”

二、“各自”的发展和“各自各儿”的出现

在“自家”濒临消失的同时，《红》中又出现了一个类似于反身代词的新形式“各自”:

(4) 你的意思我却知道，守着旧旧姨爹住着，未免拘紧了你，不如你各自住着，好任意施为。( 《红》4 回)

(5) 宝玉不待说完，便答道：“正是呢，我们却有个家塾，合族中有不能延师的，便可入塾读书，子弟们中亦有亲戚在内可以附读。我因业师上年回家去了，也现荒废着呢。家父之意，亦欲暂送我去温习旧书，待明年业师上来，再各自在家里读。”( 《红》7 回)

(6) 宝玉见他这样，还认作是昨日中晌的事，那知晚间的这段公案，还打恭作揖的。林代( 黛)玉正眼也不看，各自出了院门，一直找别的姊妹去了。( 《红》27 回)

(7) 宝钗满心的委屈气忿，待要怎样，又怕他母亲不安，少不得含泪别了母亲，各自回来，到房里整哭了一夜。( 《红》34 回)

(8) 贾蓉还要抬往赖家去赴席，薛蟠百般央告，又命他不要告诉人，贾蓉方依允了，让他各自回家，贾蓉仍往赖家回复贾珍。( 《红》47 回)

(9) 谁知兰小子这一个新进来的奶子也十分的妖乔，我也不喜欢他。我也说与你嫂子了，好不好叫他各自去罢。( 《红》78 回)

(10) 薛蟠再来找宝蟾，已无踪迹了，于是恨的只骂香菱。至晚饭后，已吃得醺醺然，洗澡时不防水略热了些，烫了脚，便说香菱有意害他，赤条精光赶着香菱踢打了两下。香菱虽没受过这气苦，既到此时，也说不得了，只好自悲自怨，各自走开。( 《红》80 回)

这里的“各自”不是“各人”的意思，而是“自己”的意思，例(4)的“你各自”是指薛蟠自己，(5)的“各自”是宝玉自己(而不是族中子弟各人，否则就不会在家读，而是在家塾中读了)，(6)的“各自”是林黛玉自己(而不是林黛玉和贾宝玉各人)，(7)的“各自”是宝钗自己，(8)的“他各自”是薛蟠自己，(9)的“他各自”是奶子自己，(10)的“各自”是香菱自己。《红》中还有“各自”表“各人”的例子:

(11) 宝玉、代( 黛) 玉、湘云、探春四个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写了半日。( 《红》22 回)

可以看出(11)的“各自”与(4)—(10)的“各自”不一样，(4)—(10)的“各自”可以出现在单数的人称代词“你”(例4)、“他”(例8、9)之前表示复指，也可以单现，功能与意义都如反身代词。“各自”表“自己”的用法，不仅出现于北京官话材料，还出现于其他北方官话材料，比如刊行于1761 年的《老乞大新释》①《老乞大新释》，韩国奎章阁藏书4871 号。:

(12) 我这里茶饭么，因我家店小儿新近出去了，委实没人料理。你客人们各自做饭吃罢。( 《老乞大新释》)

《老乞大新释》有多个版本，例(12)的“各自”，在刊行于15 世纪初的《古本老乞大》②《元代汉语本〈老乞大〉》，韩国庆北大学校出版社，2000 年。和16 世纪初的《老乞大谚解》③《老乞大谚解》，韩国奎章阁丛书，韩国京城大学法文学部，1994 年。中都作“自”:

(13) 茶饭呵，俺店里小主人家新近出去了，委实无人打火。你客人每自做饭吃。( 《古本老乞大》)

(14) 我店里家小新近出去了，委实没人整治。你客人们自做饭吃。( 《老乞大谚解》)这可以说明例(12)的“各自”表示“自己”，而非“各人”④例(12) 是店主人家对前来借住的朝鲜商人说的，文中下一句为商人们回答店主人的“我们若自己做饭吃，锅竈椀楪都有么?”也从另一个角度印证了例(12) 的“各自”就是“自己”的意思。。再往前追溯，我们发现17 世纪中叶的《醒世姻缘传》⑤《醒世姻缘传》，《古本小说集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年。和反映更早年代语言面貌的《朴通事谚解》⑥《朴通事谚解》，《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北京：中华书局，2005 年。中都有表“自己”的“各自”，如:

(15) 叫我在坟上修行，守着爹娘坟墓，你也各自焚修，此话更好。( 《醒世姻缘传》93 回)

(16) 童奶奶道：“有个薄礼，我各自封着哩，二位爷没有甚么相倍呀?”( 《醒世姻缘传》81 回)

(17) 我嘱付你，到那里各自省睡些个，黑夜用心好生看着，我慢慢的跟驾去。( 《朴通事谚解》)

调查发现，类似反身代词的“各自”只见于北方材料，虽与“自己”相比数量不多，但在清中叶时得到较大的发展，从《朴通事谚解》的1 例、《醒世姻缘传》的2 例发展到《红楼梦》庚辰本的12 例，已超越了同时期的“自家”(3 例)，但在之后的北京官话材料中则较为少见。

那么，这个类似于反身代词的“各自”是否在北京官话中消失了呢?调查发现，编写于18 世纪末的《红楼复梦》⑦《红楼复梦》，《古本小说集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年。中，有一个出现在指人名词和代词之后表示复指的“各自各儿”与类似于反身代词的“各自”功能一致，共2 例:

(18) 就将姑娘们各自各儿的屋子做新房，做过亲等满月后，一箍脑儿回去，你想这该省下多少事? ( 《红楼复梦》86 回)

(19) 我原先怕鬼怕贼，忽然胆壮，膂力一天长似一天，端着百十斤的东西就像是二三斤的玩意。我各自各儿也说不出这个理来。( 《红楼复梦》87 回)

我们认为“各自各儿”应是“各自”在口语中加上了“各儿”而成的，可以看作“各自”的一个形式变体。在19 世纪后半期的北京官话课本《语言自迩集》①［英］威妥玛( Thomas Francis Wade) 著，张卫东译：《语言自迩集——19 世纪中期的北京话》，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 年。中，我们找到这样的注解:

(20) “各自各儿”就是自己一个人。这个事情得你各自各儿去。那房子就是他各自各儿住著。( 《语言自迩集》89 页)

这非常清楚地解释了“各自各儿”的意义和用法，该书还有其他两处“各自各儿”:

(21) 这打更的白日里没事，到夜里就一点空儿也没有。他就在那小房子里各自各儿住著，也没女人也没儿子。( 《语言自迩集》92 页)

(22) 弟兄们是一个母亲肚子里生的；小的时候儿，在一块儿吃、一块儿玩儿，不分彼此。何等样儿亲热来着? 後来长大了，渐渐儿的生分的缘故，大约是听了妻妾的挑唆，就争家产，或是听了傍人离间的话，各自各儿怀着异心的，很多。( 《语言自迩集》226 页)

该书并没有类似于反身代词的“各自”的例子，可见约在19 世纪后半期，类似于反身代词的“各自”已经消失，“各自各儿”取代了“各自”，这就是19 世纪中期后“各自”少见的原因。“各自各儿”在19 世纪末的《侠女奇缘》②文康：《侠女奇缘》，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7 年。中还能找到用例:

(23) 此是生死机关，你须各自各儿拿定主意，免生后悔。( 《侠女奇缘》70 回)

三、“自己个儿”和“自个儿”的出现

此外，《儿女英雄传》中还出现了反身代词的另一个新形式“自己个儿”:

(24) 经官动府，听审随衙，也说不了。这咱们可讲得是各由天命。要是你自己个儿招些邪魔外祟来，弄的受了累，那我可全不知道。( 《儿女英雄传》5 回)

(25) 难道还改得口哇? 改了也是造孽。我自己个儿造孽倒有其限，这是我为人家姑娘许的，那不给姑娘添罪过哪? ( 《儿女英雄传》21 回)

这种用法也不是北京官话所独有的，在1883 年刊行的朝鲜官话课本《华音启蒙谚解》③《华音启蒙谚解》，《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北京：中华书局，2005 年。中也出现了“自己个儿”:

(26) 我自己个儿有好茶叶，你先倒一碗开水来，把茶叶搁得碗里头，盖上碗盖多闷一候儿，别教他出气罢。( 《华音启蒙谚解》)

之后，“自各儿”在《官话指南》中也出现了:

(27) 你赶紧的拿茶叶去，我自各儿沏上罢。( 《官话指南》第3 卷2 章)

(28) 哼，给你钥匙，你自各儿开罢，那衣架子上挂着的那些个皮袄，皮褂子，斗篷，是得在背阴儿地方晾晾。( 《官话指南》第3 卷10 章)

19 世纪末20 世纪初，“自各儿”开始流行，因为除北京官话作品外，在《小五义》④《小五义》，《古本小说集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 年。等北方官话材料中也能见到该用法，连江苏常熟人曾朴的作品《孽海花》①《孽海花》，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 年。中都能见到不少用例(6 例)，可能其青年时期在北京游历和应考，学会了这个新的用法。值得注意的是，《官话指南》记作“自各儿”，其他书则记作“自个”或“自个儿”:

(29) 艾虎看毕，自个又奔了北边夹道，重新再夺貔犴门，绕了一个四方的弯儿。( 《小五义》71 回)

(30) 现在没人能管我，我自个儿又管不了，若硬把我留在这里，保不定要闹出不好听的笑话。( 《孽海花》26 回)

上面这两例的功能和意义与(27)、(28)是一致的，可见，“自各儿”和“自个儿”、“自个”是同一个词的不同记法，“各儿”也等于“个儿”或“个”。因此“自己个儿”和“自各(个)儿”的“各(个)儿”应该是同一构词成分的不同记法。为称述方便，我们下面记为“个儿”。“自己个儿”和“自个儿”的出现年代有先后之分，“自个儿”很有可能是由“自己个儿”减音而成的。

四、现代北京官话反身代词系统的整合与讨论

从清中叶以来，北京官话除“自家”、“自己”外又新产生了“自己个儿”、“自个儿”等反身代词。词汇系统有着经济性的特点，要求最大限度的避免重复②George Kingsley Zipf，Human Behavior and the Principle of Least Effort，Cambridge Addison-Wesley Press，1949，p.19.，上述反身代词功能的重合，是与这种特点相悖的。从语法化的角度来看，能表达同一语法功能的多种并存形式经过筛选和淘汰，最终会缩减到一二种③Paul J.Hopper，On some principles of grammaticalization ，in Elizabeth Closs Traugott and Bernd Heine ( ed.) ，Approaches to Grammaticalization，vol.1，1991，pp.17—36.，因此北京官话的反身代词系统必将进行整合。

从周一民1998 年出版的《北京口语语法》④周一民：《北京口语语法》，北京：语文出版社，1998 年，第154—190 页。中可知，20 世纪末北京口语中的反身代词有:自个儿、自己、自己个儿、个个儿(原书按:多用“自个儿”;“自己个儿、个个儿”显得比较土气，有减少的趋势)。可见，清中叶后产生的“各自”、“各自各儿”在20 世纪末已经消失。而据我们的调查⑤2010 年8 月，我们对北京《瞭望东方周刊》杂志社与《每日电讯》报社北京籍( 父辈或祖辈开始在北京生活) 的20 位工作人员进行了调查，青年组年龄25—35 岁9 人，中年组：35—55 岁11 人，调查协助人新华社高雪梅，特此鸣谢。，“自己”和“自个儿”是目前北京口语最常用的反身代词，“自己个儿”偶尔还能听到，但年轻人多不说，而“个个儿”年轻人大都没有听说过。也就是说，当代北京官话反身代词主要形式只剩下“自己”和“自个儿”。

文章至此，我们基本理清了清中叶以来北京话反身代词系统的演变过程，但有几个问题值得进一步思考:第一，“自己个儿”为何演变为“自个儿”?第二，“各自各儿”为何消失?第三，“各自”和“各自各儿”是否进入了北京官话的反身代词系统?

关于第一个问题，江蓝生对北京话的减音现象有着非常准确的观察:“多音节词语快读时往往发生减音现象是北京话口语的一个特点。”⑥江蓝生：《〈燕京妇语〉所反映的清末北京话特色( 上) 》，《语文研究》1994 年第4 期。江先生提出的例子“也不知是”在口语中减音读为“也不是”再变成“也不”，“可惜了儿”减音读为“可了儿”，《北京方言词典》记录的“不差么儿”是“不差什么”的减音形式。这说明了北京话口语的多音节减音是规律性的，而并非随意的，北京话口语中三音节及三音节以上的词语容易双音节化。“自己个儿”经常出现在代词和指人名词的后面表示复指，会形成四个或四个以上的音节构成的短语(如“我自己个儿”)，而北京口语中多音节词语快读时往往发生减音现象，因此在实际读音中读作了“自个儿”。《官话指南》如实记录了这种实际读音，但这种实际读音出现的年代应该更早。

关于第二个问题，上文提到周一民记录的20 世纪末北京口语中的反身代词还有一个“个个儿”，这个“个个儿”是什么呢?我们认为，“个个儿”是“各自各儿”减音减去了“自”字而成①《汉语方言词汇》( 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语言学教研室编，北京：语文出版社，1995 年) 将其记为“各个儿”，可见，因为这个说法相当口语化，记法也有多种。。把“自己个儿”和“各自各儿”放在一起，可发现它们的演变阶段完全一样:

“自己”和“各自”后面加上“个/各儿”，后又都省去了第二个音节“己”和“自”，变成了“自个儿”和“各各儿(即:个个儿)”。因此，“各自各儿”并没有在北京话中消失，而是减音成了“个个儿”并一直沿用到20 世纪末。

关于第三个问题，从上文可看出“各自”的功能和意义不仅与反身代词高度相似，而且经历了和反身代词“自己”一样的演变历程。“个个儿”在20 世纪末仍是北京口语的反身代词，因此，其前身“各自各儿”和“各自”在清代也应属于北京官话的反身代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