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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小刚:用电影探讨民族性

2013-07-07朱曦,黄灵

检察风云 2013年1期
关键词:灾民民族性蒋介石

冯小刚:用电影探讨民族性

本期客座总编辑:

冯小刚:全国政协委员;中国电影导演协会原任副会长,现任执委

人这一辈子真的有这么一两件你坚持要做,最后把它做成了的事儿,《一九四二》就是。18年前,我看到刘震云的小说,这个小说对我的触动特别大。我觉得它提高了我对我们民族性的一种认识,有的时候甚至可以说它是拨乱反正。

我不再有盲目的民族自豪感

我为什么等了18年,还是要拍《一九四二》,因为《一九四二》就像一面镜子,透过镜子照见自己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照着镜子你起码知丑,但我们的民族经常是找不着镜子。我们希望通过这部电影给大家提供一面镜子,让大家看到自己。可能你看到的时候不舒服,但比你糊里糊涂地臭美要强。

电影里的这场大灾难仅仅是因为饥荒吗?不是。全部归咎于当时的国民党政府合理吗?不合理。因为这个政府是从民族里出来的,它不是孤立的。我们做了六次《一九四二》的试片,很多年轻观众看完以后很惊愕,也非常受震动,他们无法想象仅仅70年前中国人的生活如此不堪,可谓猪狗不如。我们的民族是从这样的灾难里过来的,甚至可以说我们都是灾民的后代。俄罗斯民族也经历了很多灾难,但从他们的音乐、诗歌、小说、绘画中,可以感受到他们从灾难中总结出了宏大的主题,就是救赎,所以柴可夫斯基能写出那么波澜壮阔的音乐。我们为什么经历了那么多灾难,听的音乐却是《步步高》《喜相逢》,绘画大师齐白石专门画虾画驴?我们习惯了逆来顺受,反正就这么凑合。现在社会上有很多道德沦丧的现象,很多人不知道这是哪出了什么问题,对此不理解。但如果看了这部电影,你们便知道:“哦,它有个根儿。”

电影,我一直强调有两大功能、两个价值。一个是认识价值一个是娱乐价值,这俩你最起码要占一个,想俩都占是非常难的一件事。那《一九四二》就是一个认识价值,我希望它能帮助我们认识自己的民族。

过去我对我们民族的优点认识比较多,对我们的那点毛病没认识。其实有的时候你在抱怨,你抱怨这个抱怨那个,你心里并不知道,一切皆因这民族性。说一最简单的——你开车,前面这司机不让路,你骂娘!可你自己也排队夹进去,等到你夹进去了别人要夹进来,你就不让他夹进来,这就是民族性。

我们说的这些毛病可能很多民族都有,但是有些民族不回避这个,他们会清醒地认识自己。但有的民族就回避自己丑陋的那一面,不断掩耳盗铃放大自己优秀的那一面,不能客观认识自己,是这个民族进步的一个重要障碍。像我,拍完这部电影后我就不会再有那么盲目的民族自豪感了,我知耻了。

有些年轻观众说过去我们老觉得自己生不逢时,但看完电影觉得活在1942年才叫生不逢时,这种思考产生一种强烈的对比,比起父辈,我们真的很幸运。这是一个层面。当然还有另一个层面就是了解历史、了解苦难,一场灾难让300万人从地缝里消失,但绝不仅仅是一个灾荒造成的,也和人祸有关,和各个层面的丧失底线有关。苦难会让你警惕,让灾难不要卷土重来。否则现实生活中你会特别困惑,为什么啊,往灭火器里放面粉,把吃的东西往福尔马林里泡,完全没有底线。包括你看微博,很多人对一个简单的普世价值观都不认同,经常有人骂街到丧心病狂的程度。为什么这样?所以你得让人知道,这些底线的丧失导致的后果是什么,最后造成了灾难谁也逃不掉。

不是善于遗忘,而是苦难太多

震云就觉得谁都不值得同情,没一个好东西,当然他并不把自己择到外边去。但人的处境不一样,我没有吃过那样的苦,穷困会让人变得没有尊严,物质极度的匮乏会导致人们极度的自私和目光短浅,人物关系会变得十分的紧张。所以一个长期处在饥寒交迫生存状态下的民族,你让它有博大的胸襟,让它有无私奉献的精神,让它变得特别的善良,这都挺难的,也不应该导致这个。富足的民族目光会看得长远,相对来说你死我活的那种恶毒就会少一点。

所以在刘震云的小说原著里,他的态度是很明显的,他用一个现代人的眼光去追问,这个灾难是怎么形成的,为什么导致300万人丧生的大灾难从地缝里头消失了,这仅仅是一场灾难吗?因为小说是一个调查体,没有具体的人物和故事,所以作者的态度就跳到前面来。

我们的剧本一开始也依照这个路子,但后来发现,当剧本中故事、人物和具体的人物关系形成以后,推在前边的作者的态度,就有点不必要了,干脆拿掉。电影当然需要有个态度,这个态度是谁的态度?应该是1942年这个故事里的人的态度,是灾民的态度,美国记者白修德的态度,蒋介石的态度,传教士的态度,日本人的态度,我们就把这些态度往前置。

他们虽然互相不见面,但内在的联系特别紧密,而且产生了非常荒诞的结果。比如,美国记者白修德把灾荒的照片摆在蒋介石面前,这等于把蒋介石推到了一个死角。之前蒋介石一直在说,有灾情但是没那么严重,所有的记者都说他昏聩,不了解民情。我们认为,1942年摆在蒋介石面前的有很多他认为非常重要的事,首要的是和日军作战,其次是要向英美列强乞求援助,此外还要打通滇缅公路,解救被围困的英军,同时,各路军阀虎视眈眈等等。也就是说,他觉得哪一件事处理不好都要亡党亡国,哪一件事都比河南灾荒的事情大。他又没有能力去赈灾,而且他想把河南灾民当成一个包袱甩给日本,拖住对方。1942年他抛弃了人民,1949年,人民就抛弃了他。

白修德把文章发到《时代周刊》上,英美政府开始给蒋介石压力,他不得不作出赈灾的决定,但粮食到了河南并没有发到灾民手里,被各级官员给贪污了,官员又和商人勾结,拿着粮食到逃荒的队伍里去买女人和小孩。因此蒋介石的赈灾决定,最终导致的是灾民卖儿卖女。日本人用了一个更毒辣的方式,他们拿军粮给这些灾民,来瓦解民族的人心。所有的人都在利用灾民,但却没有给灾民真正的帮助。所以你看,他们之间互相不见面,但是他们之间发生的这种关系,就像一碗杂拌粥。

在18年中,我们问了好多人,有当时活过大饥荒的,也有灾民的后代,他的第一反应就是——饿死人的年头特多,你到底说的是哪一年?或者有的人说着说着你发现不对,根本不是1942年的事。你觉得死了300万人很震惊,但对于当年的人来说,年年有灾,那一段时间饿死人一点都不新鲜。看上去是我们善于遗忘,实际上是我们经历的苦难太多。

像《唐山大地震》就和《一九四二》不一样,他们非常不一样。地震是一瞬间发生的事,然后会回到正常的生活,所以大地震幸存者回忆得很清楚,有很多细节。但拍《一九四二》的时候,你很难抓住一个人让他把这事说得特别清楚,所有人都是大概齐,都不太以为然。死人多了,就是这种认识。

最可悲的是,灾民们遇到这样的灾难,不去追问是谁把我弄成这样的,而是说我命不好。我们经常说中华民族吃苦耐劳,一点没错。一个民族走到今天,虽然不断地有农民起义,抵御外敌入侵,但更重要的,这个民族仍在靠着忍耐活着。知识分子靠写诗、画画让自己从灾难中抽离出来,民间就想方设法,给自己一种麻痹。在树皮已经吃光,靠吃柴火来满足咀嚼需要的情况下,老百姓仍然还对统治者抱有幻想。

所以大灾荒这个本来就是大事,只是时间一过去就觉得不是事了。咱们这个民族是挺能忍的。有一句话叫不为五斗米折腰,但说这句话的人往往日子过得好着呢,家境殷实,我们家搁着十斗米,十担米,我不为你给我那五斗米折腰。但要真是家里嗷嗷待哺,在死亡的边缘挣扎,你这口吃的带不回去家里几口人就没了,别说折个腰,他什么事都能干。我也不觉得这样的做法丑陋,这也是人性的一部分。

过度解读对中国电影危害很大

在中国当导演,要操心的事太多了。比如制作,中国的电影工业太弱,你总要想办法来弥补它;比如创作老要绕,除了绕以外,拿出来的东西还不能寒碜,这和你敞开了想怎么弄就怎么弄是不一样的。做一个导演像在两座高墙间长跑,而且这条巷子还特别窄,和在田野里奔跑是不一样的。

所以我会有退休的想法,我退休的想法是从《唐山大地震》开始,《唐山大地震》和《一九四二》到了一个疲劳的坎,拍这种片子太艰苦太累,每个部门每个人不停要问你,你不明确回答,他就不知道怎么做了,脑子得不停的转,歇不下来。

拍电影就像走一条非常细的钢丝,作为导演我会努力寻求一个平衡,否则,很有可能就会摔下来。讽刺作品总是会让一些人感到不舒服,但是我们只要照顾到广大观众的感受就可以了。那一小撮觉得自己受到攻击的人,其实并不重要。而在我的作品中,我所要讽刺的是人性的弱点,它并不针对具体的某个人。就像《让子弹飞》上映时,我问过姜文,他说是有隐喻,但绝对没有后来人说的那么多。

其实解读电影的都是知识分子,这些人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在这点上我不怕得罪人,我尤其不怕得罪知识分子。尤其在中国,知识分子有时候对一个东西的过度解读,对中国电影危害特别大。现在很多人的过度解读,是要把中国电影往死里整。我希望以后大家解读电影永远都是说它就是一部电影,它没那么大作用。不要过度解读,让以后的导演抓住一好题材的时候,不加重审查部门的如临大敌,我觉得这才是对中国电影一个善意的态度。

文/特约撰稿 朱曦

编辑:黄灵 yeshzhwu@fox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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